太極拳文化的儒家中庸思想表征研究

常朝陽

(河南理工大學體育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健康中國2030”規(guī)劃綱要》明確提出要“扶持推廣太極拳、健身氣功等民族民俗民間傳統(tǒng)運動項目”[1]，這使得太極拳成為學者研究關注的焦點。本研究更為關注太極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關系的內(nèi)在理路，以期把太極拳當作一個文化的載體來傳承和發(fā)展中華文化的優(yōu)秀因子。本研究立足拳學實踐的“立身中正”“中正安舒”“不偏不倚”“過猶不及”等感受，假設這些感受本源于中華文化的某些基因，最終匹配到了儒家的中庸思想；并結(jié)合太極拳存留下來的拳論進行相關性分析，以期論證“太極拳的思想理念秉承了儒家中庸思想”的命題。該研究命題可以證明太極拳文化能夠作為載體傳承儒家的中庸思想，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傳承找到抓手，并充實太極拳文化的理論體系。

1 儒家中庸思想的基本理路

“中庸”是儒家的一種重要世界觀和方法論，有著完善的思想體系，源于上古的“尚中”思想和“尚和”思想。其核心含義是適度原則、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爸杏埂币辉~由孔子提出，最早出現(xiàn)在《論語·雍也》，文載：“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也?！盵2]可見，對于孔子而言，“中庸”是道德的最高境界。此外《論語》再未提及“中庸”，更未對“中庸”做過任何解釋性的闡述。但中庸思想最后卻成為儒家的重要思想之一，究其原因，是后來儒家代表人物對“中庸”的繼承和發(fā)展。

《中庸》是《禮記》中的一篇。傳統(tǒng)的說法是，《中庸》為孔子之孫子思所作，但實際上它的大部分是較晚的著作。[3]161漢代儒家鄭玄在《禮記·中庸》解釋為：“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盵4]宋代儒家程頤認為：“中者只是不偏，庸只是常，猶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盵5]有朱子之稱的大儒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對中庸的解釋是：“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常也?！盵6]朱熹對“中庸”之解釋似乎更為后世所接受，特別是與太極拳文化的“尚中”思想互為契合。朱熹通過對周敦頤的《太極圖說》進行解釋，表述了自己的哲學本體論，同時也為研究太極拳文化提供了借鑒和參考。

2 “中正和諧”的中庸思想是太極拳運動的精神追求

太極拳拳學思想遵循了中庸之道，在太極拳拳論中多有闡述。《太極拳論》有云：“無過不及，隨屈就伸”。[7]25《陳氏太極拳圖說》更是多處直接引用儒家思想的“中庸”理論闡釋太極拳拳理要義，如《陳氏太極拳圖說·太極拳著解》：“中氣者，太和之元氣，即《中庸》所謂不偏不倚，而平常之理宰乎，不剛不柔、至當卻好之正氣”。[8]74另外，太極拳以柔化為基本準則，崇虛、尚柔、貴化，不求直面對抗，而是以化解對方來勢折服于人，體現(xiàn)了太極拳崇尚和諧的認知層面，也是儒家中庸思想的體現(xiàn)。

“中正和諧”是太極拳修煉的心理品質(zhì)。求中必講“和”，從思想內(nèi)涵來看，太極拳修煉過程中要培養(yǎng)人的中正之心和平和之氣，使人通過修身養(yǎng)性化焦躁為平和，凡遇事都要心態(tài)平和并泰然處之，要“抑己血氣之剛”“剛?cè)嵯酀?，做到安然、中舒、心靜，可以說這是一種超我的精神境界，是人格結(jié)構的最高境界?！吨杏埂罚骸拔ㄌ煜轮潦ィ瑸槟苈斆黝Ｖ?，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盵9]72-73《中庸》對“天下至圣”提出了聰明睿知、寬裕溫柔、發(fā)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等五個人格條件，其中的“寬裕溫柔、發(fā)強剛毅、齊莊中正”與太極拳修煉追求的精神品質(zhì)是一致的。

“中正和諧”是太極拳美學思想的表征。楊春時認為：“中華美學的審美范疇主要有中和之美和雅俗之別。中和建立在中庸之道的基礎上，是判別審美品性奇正的標準，符合中和者為正，偏離中和者為奇。中和具有兩重意義，一是主體與世界的和諧，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二是情理和諧，體現(xiàn)為溫柔敦厚的品性?！盵10]從動作外形來看，太極拳要求“立身中正、不偏不倚、八面支撐”，符合中華美學的中和之美。從藝術美學角度而言，藝術風格剛?cè)嵯酀?、力度適中，是藝術美學對中和理念的把控。太極拳遵循了藝術美學的“中和”理念，拳法要求“剛中寓柔、柔中寓剛、剛?cè)嵯酀保瑯臃现腥A美學的中和之美。

太極拳對“圓”的崇尚是“中正和諧”中庸思想的表征?！短珮O拳論》的“立如平準，活似車輪”[7]25統(tǒng)領了太極拳“貴圓”的準則。此后，諸多拳論有詳細闡述?！白邎A”是太極拳運動路線的技術標準，同時也是太極拳的精神追求?！皥A”是中國古代文化體系和諧觀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中國人對于周而復始的圓周運動具有特殊的情感，“圓”象征著美好與和諧。陳望衡認為：“中國哲學是圓融的哲學，它不會走極端，總在兩端中求取平衡。正是在這種圓融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實現(xiàn)了倫理與審美的統(tǒng)一”。[11]太極拳作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對“圓融”的崇尚也是外顯美學與內(nèi)涵精神的統(tǒng)一。

3 中庸思想是太極拳技用的理論界限

所謂技用是指太極拳對技理技法的表達，技理技法是太極拳作為肢體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中庸思想在太極拳技用理念中有著廣泛的體現(xiàn)，在太極拳拳譜中也有著諸多論述?！短珮O拳論》：“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盵7]25又言：“虛靈頂勁，氣沉丹田，不偏不倚，忽隱忽現(xiàn)。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進之則愈長，退之則愈促。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7]25《十三勢歌》：“尾閭中正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盵7]35《太極拳論》和《十三勢歌》都是從技用的角度去論述“持中”對于太極拳技用的要求，主要闡述了太極拳用力之度、立身之正、進攻與防守之轉(zhuǎn)換、時機之把控等都要遵循持中、守中的原則。

后來的拳譜在此基礎上多有發(fā)揮，如武禹襄《十三勢行功要解》：“立身中正安舒，支撐八面。”[7]41武禹襄《太極拳解》：“立身須中正不偏，方能八面支撐?！盵7]45武禹襄用“安舒”二字與“中正”并用，其實是對中正的補正，提升了太極拳技用持中、守中的內(nèi)涵。如果說王宗岳是從力度、形態(tài)和時機的技用角度表述“中庸”的要義，則武禹襄又上升到了精神層面來闡釋太極拳對中庸思想的理解。

太極拳持中、守中、用中的技用理念還體現(xiàn)在剛?cè)帷娙?、動靜等技理技法的層面上，且拳論中也多有闡述。陳鑫《太極拳纏絲精論》：“若以神韻論之，交手之際，剛?cè)岵⒂?，適得其中”。[8]37依據(jù)陳鑫觀點，太極拳對技擊的運用要達到“剛?cè)岵⒂谩?，且“剛”與“柔”運用的尺度要“適得其中”。陳長興《太極拳十大要論·剛?cè)帷罚骸胺蛉g之為用，氣與勢而已矣。然而氣有強弱，勢分剛?cè)帷辛ι星桑瑒側(cè)嶂苑忠病脛偛豢蔁o柔，無柔則環(huán)繞不速。用柔不可無剛，無剛則催逼不捷?！盵7]264陳長興的《剛?cè)嵴摗窂奶珮O拳技擊要求，全面地闡述了剛與柔運用的關系，只有剛與柔二者各適其中方為正統(tǒng)。

中庸思想還表現(xiàn)在太極拳對陰陽平衡的掌控方面。陳鑫以為：“學太極拳，學陰陽開合而已”。[8]1陳鑫《太極拳論·總論》：“純陰無陽是軟手，純陽無陰是硬手。一陰九陽根頭棍，二陰八陽是散手，三陰七陽猶覺硬，四陰六陽顯好手，惟有五陰并五陽，陰陽無偏稱妙手。”[8]1陳鑫《太極拳推原解》：“運用在心，此是真訣。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內(nèi)以修身，外以制敵?！盵8]69陳鑫《太極拳著解》：“中氣者，中是中，氣是氣，中是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以理言氣，是天以陰陽五行之氣化生萬物，有是形即有是氣，是人所秉受于天，本來之元氣也。”[8]70陳鑫身受家傳武學，同時也是一介儒生，因此，其拳論中多有儒家氣質(zhì)。陳鑫對陰陽學說的把控最終也落腳于中庸思想，把太極拳歸根于“陰陽開合”的同時強調(diào)陰陽持中的平衡，只有太極拳技用至此方為最高境界。

中庸作為儒家思想的方法論，核心理念貴在“中和”，被太極拳用以闡釋技用方法，在太極拳譜中屬常見論斷。且從太極拳實際操作來看，無論是太極拳外在的身形，還是內(nèi)在的精神氣韻，都無法回避持中、守中、時中的指導理念。具體考察太極拳的技擊攻防含義、身法身形要求，矛盾對立的剛?cè)?、強弱、動靜、陰陽等態(tài)勢轉(zhuǎn)換都是理論上的相對概念，達到事物對立矛盾的絕對統(tǒng)一即為“中庸”境界。太極拳在運動中探尋無限接近“中庸”的邊界，因此，中庸思想是太極拳技不可逾越的理論界限。

4 中庸思想是太極拳品格的完美詮釋

梁啟超認為“中華民族之所以存在，因為中華文化存在。而中華文化，離不開儒家……中華文化，以儒家道術為中心，所以能流傳到現(xiàn)在”，[12]足見儒家思想在中華文化中的地位。中庸思想是博大的儒家思想之一隅，歷來受到學者關注。馮友蘭對“中和”的解釋值得研究借鑒，認為“中”的真正含義是既不太過，又無不及。又說：“恰到好處”即儒家所謂的“中”。[3]167《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9]198據(jù)此，“中”是事物的根本，“和”是萬物的法則。

研究把太極拳的處事風格界定為“拳格”?？疾焯珮O拳可知，太極拳以后發(fā)制人為技擊第一原則，多“化而不發(fā)，發(fā)而不放”，以和諧為主。后發(fā)制人在拳譜中多有闡述。武禹襄《太極拳解》：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先動。[7]45王宗岳《打手歌》：引進落空合即出，沾連粘隨不丟頂。[7]38“后人發(fā)，先人制”“不丟頂”都顯示了太極拳高尚的拳格準則，也顯示了中國人含蓄的內(nèi)在品格，這其實是太極拳“致中和”的中庸表現(xiàn)。太極拳這種求中的拳學理念，更多地是考慮到與人為善、與人謙卑，并最終達到與人和諧的目的。在與人比手的過程中還要顧及到對手的感受，不用蠻力和猛力頂撞對手，甚至注意避免對手受傷，這是對對手的最大尊重。即使在比手的過程中分出勝負輸贏，雙方也不會因為受傷或者失去面子而傷了和氣，達到以德服人的目的。因此，太極拳是把“和”作為了法則，在未發(fā)之際求“中”，在發(fā)放之際求“和”。

太極拳立身中正、外示安逸、內(nèi)固精神，也是一種拳格的表現(xiàn)，為人處世猶若“君子坦蕩蕩”般中正不阿。林語堂先生這樣看待儒家的中庸思想：“在思想上對所有過激理論，在道德上對所有過激行為的一種厭惡?！盵13]“中庸”作為儒家思想的方法論，是對自我“恰到好處”地完全把控，大有“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原則性要求。太極拳以立身中正的要求定形，不偏不倚，給人以堂堂正正的威嚴感和正義感；又有外示安逸、內(nèi)固精神般的泰然自若，可謂“君子坦蕩蕩”，給人以和藹和坦然的感知；在和藹與威嚴之間探求合理“度”，更是對儒家中庸方法論的發(fā)揚。

5 結(jié) 語

人們總會用“博大精深”“內(nèi)涵豐富”等宏大的詞匯來描述太極拳，但具體談及含義時又不知所言。依個人理解，太極拳體現(xiàn)了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體現(xiàn)了中國人禮用、體用、技用的生存之道，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兵、醫(yī)、藝等思想學說，是一種立體文化，是中國人的文化表征。在諸多的文化表征中，本研究僅取儒家中庸思想一個層面來洞察太極拳的思想特征，并認為儒家中庸思想在太極拳技擊理念和精神世界構建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太極拳的中和表征符合中華審美標準；太極拳的“圓融”實現(xiàn)了倫理和審美的統(tǒng)一；太極拳的中正安舒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古代兵法對將帥精神品質(zhì)的一種要求；太極拳在剛?cè)?、動靜、強弱、陰陽等對立矛盾中尋求相對的持中，是為技用的理論界限；太極拳以和為貴，在未發(fā)之際求“中”，在發(fā)放之際求“和”，是為君子所為的高尚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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