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妮妮
(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語言符號的本質(zhì)到底是任意性還是象似性?從古希臘時期開始,學者們就一直對此爭論不休,但時至今日,學術(shù)界仍然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然而,多年的爭論無果并沒有減少學者們對此話題的關(guān)注;相反,自現(xiàn)代語言之父索緒爾在其《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將“任意性”作為語言符號的“兩個頭等的重要性質(zhì)”之一提出來之后,有不少學者紛紛提出不同意見,學術(shù)界對于任意性的反對呼聲越來越高,而與任意性相對的象似性學說逐漸盛行。象似性學說的支持者為數(shù)不少,且在語言學領(lǐng)域都有很高的權(quán)威,如國外有Peirce、Haiman、Givón等,國內(nèi)有許國璋、沈家煊、胡壯麟、劉潤清和張紹杰、王寅、秦洪武等。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索緒爾等人的任意性學說是個錯誤?是否其作為“語言頭等重要原則”的地位應(yīng)該被象似性所取代?對這一系列問題的回答對于語言符號本質(zhì)屬性的界定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語言符號的任意性(arbitrariness)在很早之前就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古希臘時期的亞里士多德就意識到,任何語言的聲音與所指事物之間沒有任何自然的聯(lián)系。語言學家Whitney也指出,現(xiàn)存的每種人類語言都是任意的符號實體。而真正對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原則做出系統(tǒng)的闡述的是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人索緒爾(Saussure),他將任意性分為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并分別做了詳細的解釋。
索緒爾指出,語音符號連接的不是食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性形象。他認為概念和音響形象都屬于心理的范疇,因此語言符號其實是一種心理實體。同時,他用“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這兩個術(shù)語來分別表示音響形象和概念。他認為,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并將這條原則視為頭等重要的第一原則,支配著整個語言學系統(tǒng)。
同時,索緒爾對任意性做了注解,他認為能指與現(xiàn)實中跟它沒有任何自然聯(lián)系的所指來說是任意的,并以“姊妹”為例加以說明。他指出,在法語中“姊妹”的概念與用來做它的能指的s-o-r(soeur)聲音沒有任何自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它也可以用任何別的聲音來表示。此外,世界上的語言多樣,而我們卻可以用不同的語言符號來指代同一個人或物。比如,法語用b-o-f(beouf)指代o-k-s(Ochs),而德語卻用o-k-s指代該種動物。可見,選擇什么音段表示什么概念是完全任意的。為什么用sky表示天空,用cloud表示白云,這些是無理據(jù)可循的。語義本身并不能決定語音的選擇,例如“房”這個概念并不一定要發(fā)成fang這個語音,因為在其他語言中,語音會有所不同。因此,能指與所指的關(guān)系是任意的。
對于象聲詞和感嘆詞這兩種看似有悖于任意性原則的現(xiàn)象,索緒爾認為它們只是任意性的特殊情況,象聲詞和感嘆詞不屬于語言系統(tǒng)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它們的數(shù)量也是少之又少,并不能由此而否定任意性原則的正確性。因此,語言符號具有一種絕對任意性。
雖然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原則被索緒爾視為語言的“頭等重要原則”,但他同時還提出了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這兩種概念。在他看來符號可能是相對可論證的,只有一部分符號是絕對任意的,因此,語言符號同時具有絕對任意和相對任意的特征。他以法語中的vingt(二十)和dix-neuf(十九)加以闡述,他認為vingt一詞是絕對不可論證的,但dix-neuf不是完全不可論證的。vingt在任何意義上都無法與這種語言共存的要素建立起聯(lián)系,而dix-neuf卻與這種語言中共存的要素有著聯(lián)系(dix表示“十”,neuf表示“九”)。分開來看,dix和 neuf跟vingt一樣,具有絕對不可論證性,但dix-neuf卻有著相對可論證性。
雖然語言符號任意性的原則長期支配著整個語言學界,但對于任意性的質(zhì)疑與反對一直存在著。古希臘時期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公元八九世紀的拜占庭時期的哲學家,到中世紀的唯實論者都認為:語言符號與所指的事物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的聯(lián)系。而近一個世紀以來,國內(nèi)外又不斷涌現(xiàn)出許多反對任意性的學者,他們所提倡的象似性學說是對任意性學說的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
象似性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國實用主義和符號學的創(chuàng)始人皮爾斯(Peirce)于19世紀末提出來的,他把符號(sign)分成 3 類:icon(象似符),index(標記符),symbol(代碼符),并將象似符所表示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guān)系稱為象似性(iconicity)。皮爾斯認為符號與其所指事物之間可能具有約定性、相似性或相關(guān)性。象似性是指象似符與其所指之間的可論證的相似關(guān)系,它也可用“臨摹性”“擬象性”“相似性”“理據(jù)性”“可論證性”等術(shù)語來表達。
美籍俄國語言學家雅可布遜(Jacobson)對語言的任意性也提出了異議。他在1965年發(fā)表的文章《探索語言的奧秘》中指出,語言組合關(guān)系上也存在著一種擬象性:復句中兩個分句的排列順序與它們所表達的兩個事件發(fā)生的順序是一致的,同時他列舉了愷撒之名句“veni,vidi,vici”來加以佐證。
Haiman在《自然句法》和《句法象似性》這兩本書中探討了語言句法中存在的象似性現(xiàn)象。他認為語言結(jié)構(gòu)上存在兩種形式的象似性:成分象似與關(guān)系象似。美國語言學家吉馮(Givón)也指出,人類語言在一定程度上是的非任意的,也就是說具有一定的象似性。
國內(nèi)語言學者中對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持不同意見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我國著名語言學家許國璋就曾對任意性提出了質(zhì)疑。他指出語言在語音系統(tǒng)、語法系統(tǒng)及詞匯系統(tǒng)上都具有理據(jù)性和象似性。季國清則認為,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掩蓋了語言的本質(zhì),語言和世界的目的性構(gòu)成語法和語義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近年來,王寅教授在支持象似性上也做了不少工作,同時也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相關(guān)性的文章。通過這一系列文章,王寅教授對象似性理論提出了有力的質(zhì)疑,引起了語言學界的關(guān)注。除此以外,張敏、嚴辰松、秦洪武、顧嘉祖、范文芳、汪明杰等國內(nèi)語言學家都對象似說持肯定意見。
綜合各種支持象似性學說的文章,象似性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幾類:語音象似性、詞形象似性、詞素象似性以及句法象似性。如此之多的象似性的存在,能有足夠的理論說服力代替任意性成為語言的頭等重要原則嗎?筆者認為,象似性學說雖然系統(tǒng)全面地闡述了語言的可論證性,但在某些方面還有待商榷。以下就對象似性學說提出幾點質(zhì)疑:
1.從語音根源探析
王寅認為,語音象似是指某些詞語的發(fā)音與其所指之間存在一種象似關(guān)系,比如語言中的擬聲詞。他進一步舉例,如cuckoo(布谷)這個詞的創(chuàng)造源于cuckoo的發(fā)音與布谷鳥的叫聲相似;又如cracker(爆竹)與爆竹本身燃燒時所發(fā)出的聲音相近。但為何“布谷”是“cuckoo”,而不是“cracker”?為何“爆竹”是“cracker”,而不是“cuckoo”?這一系列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語言的基本組成單位,如英語中的二十六個字母,它們在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都具有任意性。因此,字母u發(fā)[u:]而不發(fā)[a:]或[e]等其他音,英語中的二十六個字母也不會變成二十七個。所以,索緒爾指出語言符號既是任意的,又受到時間因素的制約,需要通過一定時間的使用而得到確認。
同樣,我們也可以從這一角度分析語音象似性的另一個方面,即英語中有不少語素與所表達的意義之間有直接聯(lián)系。如gr-常表示“沉悶而令人不快的聲音”。相應(yīng)的詞有 groan、growl、grumble、grouse等。又如 fl- 與 gl- 往往與閃耀的或移動的光線有關(guān),相關(guān)的詞有flare、flicker、flame、flash、flick、glare、gleam、glisten、glint、glow等。而-are暗示強烈的光線,如 flare、blare、glare、stare等。從表面上看,以上含有同一語素的詞在意義上的確存在著聯(lián)系,但對于 gr-、fl-、gl-、-are而言,如果探究每一個最小音節(jié)的形成過程,那么從本質(zhì)上來說,它們是具有任意性的,只是經(jīng)過社會規(guī)定約束之后,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才逐漸被大眾廣泛接受。
索緒爾認為,雖然有的符號是相對的可以論證的,但是可以論證的符號的各個要素本身是任意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象似性是建立在任意性基礎(chǔ)上的,或者說任意性為第一性,象似性為第二性。
2.從“能指”與“所指”的真實意義上探析
索緒爾用“能指”與“所指”來分別表示“音響形象”和“概念”,并認為“音響形象”和“概念”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但支持象似說的學者將“能指”與“所指”理解為“形式”與“外界事物”。就擬聲詞而言,“形式”指的是“聲音”,那么“聲音”和“音響形象”是不是等同的?“外界事物”是不是等同于“概念”?王艾錄認為,“聲音”是物理的,“音響形象”是心理的,不能將二者視為同一種事物?!案拍睢辈荒艿韧凇巴饨缡挛铩保驗椤案拍睢笔且环N思維形式,而“外界事物”是一種實體存在物。至于“聲音”和“外界事物”之間是否存在任意關(guān)系,這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但如果將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關(guān)系錯誤地理解為聲音與外界事物關(guān)系,那么一切關(guān)于任意性原則的探頭都將失去意義。
此外,在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中,所指是一種概念,是對它所指代的客觀對象的認知,而不是它所指代的客體對象本身。因此,即便擬聲詞或象形文字能體現(xiàn)象似性,那也只是能指與所指指代的對象之間在聽覺或視覺上存在的象似性,這與索緒爾理論中所指和能指之間的象似性完全不同。以布谷鳥的英文“cuckoo”為例,該語言符號僅僅與某種鳥的叫聲諧音有相似之處,即能指與所指指代的客體對象之間存在著聽覺的象似性,而與有關(guān)這一鳥類的認知所形成的概念毫不相干。因此,即便象相似說法成立,也不能證實這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似關(guān)系,因為這與語言符號的所指和能指之間的關(guān)系毫無關(guān)聯(lián)。據(jù)此,我們可以說,“語言符號象似說”在這一點上難以成立。
1.“句法”是否屬于索緒爾所講的“語言符號”?
索緒爾的一句“語言符號是任意的”引來了無數(shù)學者的爭論。象似說者反對任意說的一個重要理據(jù)就是“句法象似性”,并分別從距離、數(shù)量、順序、標記、話題以及句式上舉證反駁。但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到底指的是什么?“句法象似性”能否對任意性學說構(gòu)成威脅?
《語言學教程》中“句法”(syntax)一詞的定義為研究語言中組合成句子的支配規(guī)則,或者簡單地說,是研究句子的構(gòu)造。從這個定義中,句法的研究對象可以一目了然,即為詞與詞之間的組合關(guān)系,而非單個語言符號。
王艾錄從四個方面分析了索緒爾的任意說,最終得出結(jié)論:索緒爾認為只有單純符號才是絕對任意的,而合成符號是可論證的。因此,并不能用合成符號的可論證性來批評索緒爾的任意說。魯苓同樣也否認了將句法結(jié)構(gòu)中存在的象似性作為象似說的有力論據(jù),因為句法結(jié)構(gòu)不屬于語言符號的能指范疇。
因此,象似說者雖然不遺余力地用句法象似性來指責索緒爾的任意性,但他們卻沒有從根本上搞清索緒爾所說的“語言符號”及其任意性的真正含義。對于這一點,朱永生教授也發(fā)表了同樣的觀點,他認為我們在質(zhì)疑任何人的觀點前,必須要弄清別人提出觀點的角度,否則就可能曲解別人的本意。當初索緒爾在提出任意性觀點時,他指的只是語言單個符號所含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象似說所指的合成符號,因此這并不能成為任意性原則的漏洞之一。
2.句法的本質(zhì)是象似性嗎?
象似說認為,語言構(gòu)成成分之間不是雜亂無序的,而是存在著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句子中詞的排列次序也反映出人的思維與認知順序。也就是說,人類的語言反映了人類的認知思維,語言與認知思維之間存在象似性。而從句法層面上分析,一個句子中詞序的排列是人類認知順序影響的結(jié)果,因此得出句法象似性這一結(jié)論。但這一說法又給我們拋出了另一個問題:人類的認知順序是否受到了語言的影響?
哲學上講,社會性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既然如此,人的思維發(fā)展必然會受到社會文化的作用。而語言作為文化的一部分,也會或多或少地作用于人類思維的發(fā)展,其中包括人類的認知順序。舉個例子,在關(guān)于順序象似性問題上,象似說認為人類對空間的認知順序為自上而下,因此反映在語言中就有ups and down、heaven and earth,from head to foot、from top to bottom等之類的短語。但是否有這樣的情況存在:在人類隨意地創(chuàng)造了ups and down這個短語之后,由于長期的使用,人類在認知順序上就自然地傾向于自上而下,從而再創(chuàng)造了heavenandearth、from、headtofoot等類似的短語?因此,到底是人類的認知順序影響了語言的詞序,還是語言的詞序影響人類的認知順序,句法的本質(zhì)是否有象似性,這一問題還有待考證。
語言符號的頭等重要原則是什么?象似性學說能否在語言學界站穩(wěn)腳跟?在支配了整個語言界長達一個世紀之久后,任意性學說確實受到象似說的很大沖擊。不可否認,象似性學說在理論和依據(jù)方面有很強的說服力,它的提出對于人類進一步認識語言、了解語言起了推動作用,對語言的發(fā)展也有積極的作用。但筆者認為,象似性至少在語音象似性和句法象似性上還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在一些問題上還需要進一步商榷??v觀國內(nèi)外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迄今為止沒有哪一位語言學家能斷言語言符號的象似說成立。因此,試圖用象似性來批判任意性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參考文獻:
[1]Chandler D.Semiotics:The Basics[M].London:Routledge,2002.
[2]Whitney W D.Language and the Study of Language[M].New York:C.Scribner&company,1867.
[3]Saussure F d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A].C Bally A echehaye,trans.R.Harris[C].London:Duckworth,1983.
[4]王艾錄.關(guān)于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和理據(jù)性[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6):1-8.
[5]趙洋.詞語的基本特性及任意性和象似性的可論證關(guān)系[J].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2):78-81.
[6]文旭.論語言符號的距離擬象性[J].外語學刊,2000(2):71-74.
[7]Haiman J.Iconicity in Syntax[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85.
[8]Givón T.On Understanding Grammar[M].NY:Academic Press,1979.
[9]許國璋.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問題——語言哲學探索之一[J].外語教學與研究,1988(3):2-10.
[10]季國清.語言的本質(zhì)在《遙遠的目光》中澄明——語言哲學的新視野[J].外語學刊,1998(3):45-50.
[11]王寅.論語言符號象似性——對索緒爾任意說的挑戰(zhàn)與補充[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9.
[12]魯苓.語言符號:任意性還是象似性——“語言符號象似說”的幾個問題[J].山東外語教學,2001(2):39-41.
[13]朱永生.論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與象似性[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