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翌晨 (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550000)
“忽然相見尚非時,豈亦殷勤效一絲?總使皓然吾不恨,此心還有爾能知?!保ā栋装l(fā)謾書一絕》,《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九)1這是陽明早年一首慨嘆年少卻有白發(fā)的詩歌,詩前有序:“諸君以予白發(fā)之句,試觀予鬢,果見一絲。予作詩實(shí)未嘗知也。謾書一絕識之。”這首詩有戲謔的成分在,但以此亦可看出,青年陽明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王陽明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強(qiáng)烈的生命力,這種活力促使著他早年渡過“五溺三變”,支撐著他于瘴癘叢棘之中而不郁其容,撐持著他于戎馬瘡痍之中亦不動其心。人生之有盡與歲月之倏忽,也會讓詩人感慨萬千,作為儒者的王陽明對生命本身的關(guān)注,體認(rèn)并踐行著對生命的熱愛,在其詩歌之中呈現(xiàn)出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
雖然十二歲時的王陽明就立下:“天下第一等事,莫過于讀書做圣賢”之志向,但是在這條道路上卻曲折許久。陽明年輕時出入佛老之學(xué),追求養(yǎng)生之道,欲借助外物來延長生命,亦是對生命的珍惜與追索的一種方式。然這種思想盤踞良久,卻始終未曾占據(jù)陽明的主流思想,在主持山東鄉(xiāng)試時,陽明思想開始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金砂費(fèi)日月,頹顔竟難留?!笨欢鴩@“枯槁向巗谷,黃綺不足儔。”(《登泰山五首》其二)從此漸漸脫離佛老之學(xué),倡圣學(xué)。雖有“終當(dāng)遁名山,煉藥洗凡骨。緘辭謝親交,流光易超忽?!保ā队执卫顑L事素韻》)這種遁山歸隱的思想,不過是牢騷幾句。在《長生》一詩中,陽明表明自己的立場:
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探歷,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系念,去道日遠(yuǎn)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復(fù)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歧。乾坤由我往,安用他求為?千圣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這首詩可謂是陽明桑榆之年是儒非道一個總結(jié)?!赌曜V》記載此詩作于嘉靖六年,陽明起征思田,途徑常山之時。2此時陽明軍務(wù)在身,身體常病,仍講學(xué)不輟,勞力費(fèi)神,對生命的迅速消耗感受深切。對早年間追慕仙道長生之術(shù)之悔誤,從而不拘謹(jǐn)自己于肉體生命之中,把自己置于乾坤之內(nèi),與天地同生同往,篤信良知之說。
在陽明早期詩歌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感慨時間易逝,常常年少嘆白頭之詩句很多,如“閑心自與澄江老,逸興誰還白發(fā)來?”(《雨霽游龍山次五松韻》)“閑心最覺身多系,游興還堪鬢未蒼?!保ā洞螐報w仁聯(lián)句韻》)“棘闈秋鎖動經(jīng)旬,事了驚看白發(fā)新?!保ā段暮馓迷囀庐厱凇罚┻@些詩大都作于陽明早年“五溺三變”的找尋過程中,對未來的不確定和迷茫使他感到時光匆匆卻無所得的失落感。對時間的流逝的敏感和重視,可以說是陽明生命意識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陽明具有強(qiáng)烈的個體意識,這種意識使得他對生命充滿了熱愛之情。這種熱愛往往也會帶來濃郁的傷感,主要表現(xiàn)在人生不可避免的離別和漂泊時懷友思親的詩歌之中。正德元年,因抗疏下獄時,陽明流露出的更多是“兀坐經(jīng)旬成木石,忽驚歲暮還思鄉(xiāng)?!保ā稓q暮》)“來歸在何時,年華忽將晩?!保ā段蒹猎隆罚┦菍潞o常的失望。赴謫途中,離家萬里的陽明對時間的感嘆由自身轉(zhuǎn)眼于廣袤無垠的大自然。“愁來步前庭,仰視行云馳。行云隨長風(fēng),飄飄去何之?行云有時定,游子無還期。高梁始?xì)w燕,題鴃已先悲。有生豈不苦,逝者長若斯!”(《山石》)“此日天涯傷逐客,何年江上卻還家?”(《曉霽用前韻書懷二首》其一)即使在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之下“未因謫宦傷憔悴,客鬢還羞鏡里看。”(《夜寒》)陽明依舊未曾因外物而動其心。
外部世界隨時光流轉(zhuǎn)而出現(xiàn)各種鮮明可感的物象變遷,會喚起詩人心中深沉而悠長的生命觸動。陽明詩中時時出現(xiàn)“忽”“驚”字,“鶯花夾道驚春老”(《興隆衛(wèi)書壁》)“孟夏俄驚草木長”(《龍岡謾興》其二)“花暗漸驚春事晚”(《三山晚眺》)“忽見巖頭碧樹紅”(《又四絶句》其三)“忽驚廢葉起秋聲”(《贈熊彰歸》)“風(fēng)霜草木驚時態(tài)”(《寄浮峰詩社》)“江船一話千年闊,塵夢今驚四十非!”(《寄張東所次前韻》)這種對季節(jié)變換的突然感受,凸顯出生命的緊迫感。尤其是身在蠻居,遠(yuǎn)離親側(cè),思鄉(xiāng)念親的情感泛濫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皻q宴鄉(xiāng)思切,客久親舊疏?!保ā顿淈S太守澍》)“故園今夕是元宵,獨(dú)向蠻村坐寂寥?!保ā对Χ住菲湟唬叭∞k不徒酬令節(jié),賞心兼是惜年華?!保ā都屹鬃骷垷簟罚鞍装l(fā)頻年傷遠(yuǎn)別,彩衣何日是庭趨?”(《舟中除夕二首》其一)借助自然景物的變遷來表達(dá)時間的流動,也意味著生命的逝去。但是這種傷感不會成為常態(tài),故陽明在第二首中“遠(yuǎn)客天涯又歲除,孤航隨處亦吾廬?!保ā吨壑谐Χ住菲涠┻@種處處飄蓬處處吾家的心態(tài),也是陽明對天地萬物的一種親近感。“霜冷幾枝存晚菊,溪春兩度見新蒲。”(《即席次王文濟(jì)少參韻二首》其二)“物色變遷隨轉(zhuǎn)眼,人生豈得長朱顏!”(《春行》)雖然有年華易逝人生易老的喟嘆,但陽明對生命的發(fā)生有一種格外的欣喜,“陰極陽回知不遠(yuǎn),蘭芽行見發(fā)春尖?!保ā对ρ┯锰K韻二首》其二)對生命的周始輪回的詫喜。
別離是人生之常態(tài),陽明對這種物是人非的變遷尤為敏感,而這種敏感又增加了他的離憂。“憶別江干風(fēng)雪陰,艱難歲月兩侵尋?!保ā稇泟e》)“世艱變倏忽,人命非可常?!保ā秳e湛甘泉二首》其二)“歸哉念流光,一逝不復(fù)返?!保ā秳e易仲》)“童心如故容顏改,慚愧年年草木新?!保ā秳e希顏二首》)“猶記垂髫共學(xué)年,于今鬢發(fā)兩蒼然。窮通只好浮云看,歲月真同逝水懸?!保ā端偷侣暿甯笟w姚》)“世事暗隨江草換,道情曾許碧山聞?!保ā杜c沅陵郭掌教》)歲暮日暮之時,更是詩人自我審視的總結(jié)之時。“玄景逝不處,朱炎化微涼。”“天際浮云生白發(fā),林間孤月坐黃昏”(《夜宿宣風(fēng)館》)“馳輝不可即,式爾增予傷!”(《寄友用韻》)“萬里滄江生白髪,幾人燈火坐黃昏?!保ā兑蛴旰投彭崱罚┑@種憂愁始終是淡淡的,并未成為痛徹心扉的憤懣。
孔子臨川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3發(fā)出對生命的緊迫之感,也包含對已逝去的時間的一種唏噓無奈?!笆糯ㄖ畤@”顯露的意蘊(yùn),一方面,人的生命十分短暫,但這短暫的生命歷程之中人掌控著自己的命運(yùn),是自己的主宰者;另一方面,人的生命既然短暫,就更應(yīng)珍視這短暫的歷程中所包含的自我實(shí)現(xiàn)的種種可能,切不可虛擲芳華、虛度光陰,定要有所建樹。生命的流逝的不可逆性,體現(xiàn)著人對生命有終的不甘和無奈,孔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4這是儒家積極的選擇,亦可說是對生命有盡的一種反抗方式。孟子曰:“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盡心知性而知天,命之長短不受人控,惟天知之。“莫非命也,順受其正。”5天命難測,所以君子要修身以俟之。故事功和講學(xué),成為王陽明延續(xù)文化生命的兩大支柱。
雖然陽明歷盡人世坎坷,心中亦不免悲憤交際,但他對生命價值的追尋卻畢生未曾動搖。尤其馳驅(qū)于軍旅之時,陽明常??畤@,“百年未有涓埃報,白發(fā)今朝又幾莖?”(《獅子山》)“一絲無補(bǔ)圣明朝,兩鬢徒看長二毛?!保ā稓w興》)“丹心倍覺年來苦,白發(fā)從教鏡里新?!保ā吨壑兄寥铡罚按呷藲q月心空在,滿眼兵戈事漸非?!保ā对孪乱魅住菲湟唬板κ治崔o援溺苦,白頭方切倚閭情。”(《月夜二首》)以“立德”來實(shí)現(xiàn)“不朽”,是中國古代生命意識的最高層次。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已不再局限于其自然生命之長度,而是伴隨著完美人格的升華獲得了永恒。如果說事功并非陽明所盼,是被動的選擇,那么講學(xué)一事,可謂是陽明主動選擇并且一以貫之。因?yàn)椤坝械抡弑赜醒浴?,陽明《答人問神仙》中以為“顏?zhàn)尤?,至今未亡也?以其德著也。陽明亦曾豪言“君不見廣成子,高臥崆峒長不死,到今一萬八千年,陽明真人亦如此。”(《火秀宮次一峰韻三首》其三)肉體生命會受到限制,有時而盡不可逆轉(zhuǎn),但是文化生命乃長盛不衰。陽明曾為安成后學(xué)作《惜陰說》,勉勵學(xué)生篤志且惜陰為學(xué)。在詩歌中亦諸多鼓舞他人或用以自勉的詩句“丈夫貴剛腸,光陰勿虛擲。”(《太息》)“傳語諸公合頻賞,休令歲月亦蹉跎?!保ā督枭酵ぁ罚爱?dāng)筵莫惜殷勤望,我已衰年半白頭?!保ā逗笾星锿赂琛罚閷W(xué)后生的諄諄教導(dǎo),也傳遞出陽明對已逝光陰的追惜。
在因功高而受到無端的非議與攻訐之時,陽明常懷遠(yuǎn)離魏闕,終身丘壑之念?!懊l(fā)暗從愁里改,世情明向笑中危?!保ā秳窬啤罚τ诳昭ǘ鴣淼闹肛?zé),陽明只不過一笑而過。名利是桎梏,富貴如浮云,“莫向人間空白首,富貴何如一杯酒。”(《又次邵二泉韻》)“行年忽五十,頓覺毛發(fā)改。四十九年非,童心獨(dú)猶在。”(《歸懷》)“百戰(zhàn)歸來白發(fā)新,青山從此作閑人?!保ā稓w興二首》其一)“歸去休來歸去休,千貂不換一羊裘。青山待我長為主,白發(fā)從他自滿頭?!保ā稓w興二首》其二)這種“歸與”之嘆時時出現(xiàn)在陽明詩文之中,這種“用之則行舍則休”的價值取向,實(shí)則是對自我生命的珍惜,亦是對延續(xù)文化生命的渴望。
“煙霞到手休輕擲,塵土驅(qū)人易白頭?!保ā读絷愇F》)兵荒馬亂的崢嶸歲月里,充滿了對光陰逝去的感喟,也加深了陽明對生死問題的思考。“癡兒公事真難了,須信吾生自有涯?!保ā稁r頭閑坐漫成》)“嗒然坐我亦忘去,人生得休且復(fù)休?!保ā队瓮ㄌ鞄r示鄒陳二子》)雖然此時的陽明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于身外之物,然老境將至之時,“悠哉天地內(nèi),不知老將至?!保ā峨s詩三首》其二)“欲倚黃精消白發(fā),由來空谷有余音。”(《冬夜偶書》)“一笑仍舊顏,愧我鬢先變?!保ā栋茁苟椽?dú)對亭》)“白頭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渾沌心。”(《天泉樓夜坐和蘿石韻》)面對歲月蹉跎之傷,陽明依舊采取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不懼容顏老去的風(fēng)霜之摧,保持赤子之心的熱忱。
年華將會衰敗,生命有時而終。老境驟至,繞不開的是直面生死問題。傳統(tǒng)儒家是持關(guān)注現(xiàn)世,注重生命的觀點(diǎn),對死亡避而不談,故孔子答弟子問死時說:“未知生,焉知死?”7然陽明并非如孔子那般對死亡及鬼神之事敬而遠(yuǎn)之或避而不談。陽明弟子也曾以“生死”之事相問,在《傳習(xí)錄》中有一節(jié),錄入下:
蕭惠問生、死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生、死。”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p>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xí)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yǎng),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8
此處傳達(dá)出陽明秉承的“生死觀”,他以為生、死如晝、夜,兩者互為依存,互為轉(zhuǎn)換,若能超越生死之困苦,即泯滅生死的界限,存此良知,在現(xiàn)實(shí)的生活之中砥礪心性,便是生命的永續(xù)。這與孔子擱置生死問題不談的觀點(diǎn)相似,但是陽明又有所生發(fā),“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濁清?!保ā洞沃t之韻》)指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即致良知之學(xué)。
王陽明的詩歌有強(qiáng)烈的生命意識,而這種意識又在相當(dāng)程度上折射出他的生命體驗(yàn)與人文情懷。談及生命流逝總是使人哀傷的事情,但陽明詩歌之中謹(jǐn)遵儒家詩教“哀而不傷”(《論語?八佾》)的傳統(tǒng),“人生不努力,草木同衰殘。”(《南游三首》其二)任何的慨嘆不過是一瞬的哀傷,最終歸于蓬勃昂揚(yáng)的積極進(jìn)取的精神。
注釋:
1.本文所引詩歌均來自吳光、錢明、董平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2.錢德洪.《年譜三》,載《王陽明全集》下冊,第1444頁.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3頁.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66頁.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56頁.
6.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887頁。
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26頁.
8.王守仁.《傳習(xí)錄上》,載《王陽明全集》上冊,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