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立中的統(tǒng)一
——《復(fù)調(diào)婚姻》中的“母親”于巧珍形象簡析

⊙趙 勤［北岳文藝出版社， 太原 030012］

王旭東長篇小說《復(fù)調(diào)婚姻》塑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形象——“我的母親”于巧珍。這個形象的獨特性在于，她既不同于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的“賢妻良母”，又不同于人性本惡的“潑婦悍母”；既不同于大義凜然的共產(chǎn)黨員，又不同于投機取巧的騎墻分子；既不同于胸襟寬廣、“大愛無疆”的達士，又不同于“小肚雞腸”的村婦。作為主人公的于巧珍，她的身上存在著太多的矛盾，而作為一個文學(xué)典型的于巧珍，恰恰達到了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

一、叛逆與傳統(tǒng)

“我的母親”于巧珍一生經(jīng)歷過四個男人。與“我的父親”始終是婚姻的遺棄者不同的是，“我的母親”總是在男人們還沒有厭倦之前，首先拋棄了對方。對自由的渴望、對幸福追求、對人格的維護，特別是在婚姻的破壞性上，集中地體現(xiàn)了于巧珍的叛逆性，把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禮教“三從四德”“從一而終”的規(guī)范狠狠地踩在了腳下。

家境貧寒的于巧珍，七歲就被送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的窘境與生活的艱辛是我們今天的人所難以想象的。于巧珍“心靈手巧，決不偷懶”“能吃苦，能干活，在村里是有名的……這點，連前夫家里的人也承認(rèn)”。但“就是不能接受他們的無端侮辱，于是還嘴，反唇相譏，以矛對矛”。打倒，爬起來繼續(xù)對抗；又遭大罵，直到他們打累了，于巧珍依然堅定地站在他們面前，用一雙仇恨的眼睛怒視著他們。最后，她反出了婆家，逃回了娘家。當(dāng)她父親不想“毀約”，試探性地要“完璧歸趙”時，她指指腳下五十米深的山溝：“你們實在要我回，也行，我立馬跳下去。”對封建禮教的叛逆，于巧珍獲得了“第一次解放”，但同時也被貼上了“悍暴之名”的標(biāo)簽，在方圓幾十里聲名狼藉。之后，她母親動員了全村女人對她進行“傳統(tǒng)教育”，使她明白一個女人應(yīng)該恪守的婦人之德，但幾乎毫無作用。

第二次婚姻中，于巧珍依然充滿了叛逆色彩。在遭受大伯子、二伯子意圖非禮之后，于巧珍打定主意要離開丈夫，離開這個家庭，結(jié)果迫使丈夫決定與婆婆、小叔子分灶過日子。其間，于巧珍瞞著丈夫和婆婆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在丈夫參加八路軍并犧牲后，在組織的勸導(dǎo)下，沒有恪守“從一而終”的古訓(xùn)，離開了婆家。

第三次婚姻中，于巧珍主動揭發(fā)了丈夫“給共產(chǎn)黨丟人”的事情。于巧珍反應(yīng)激烈：“你還算個人，還算個共產(chǎn)黨員，你給我們共產(chǎn)黨敗興呢。你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敗類呢。”在對待丈夫腐化墮落的問題上，于巧珍把作為中國法制史上一項重要法律制度的“親親相隱”和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道德倫理規(guī)范的“三綱五?！苯y(tǒng)統(tǒng)地棄如敝屣。

于巧珍身上又體現(xiàn)了許多傳統(tǒng)的東西。從處理自己與丈夫的關(guān)系，到處理子女與配偶的關(guān)系，都體現(xiàn)出于巧珍身上剪割不斷、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她的八路軍丈夫犧牲后，她也曾忍受著婆婆無休止的咒罵，多次斷然拒絕上級領(lǐng)導(dǎo)勸她再嫁的好意：“我活是任更生的婆姨，死是任更生的鬼。”大女兒要離婚，她覺得丟人，不同意：“離什么呀，湊合著過吧?！睂﹄x婚之后獨自撫養(yǎng)幼子活得艱辛的大女兒，一直在探視和不探視的矛盾中猶豫著，最后還是采取了不探視的立場，盡管內(nèi)心充滿了憂傷和牽掛。

扼殺三兒子的初戀，是于巧珍傳統(tǒng)觀念的最集中的表現(xiàn)。光華和父親前妻的女兒楊萍相戀，盡管楊萍并不是自己父親的親生女兒，但他們的愛情卻遭到于巧珍的當(dāng)頭棒喝：“天下死得沒人了，你找她的女兒？”對于光華“我喜歡楊萍”的爭辯，于巧珍根本不屑一顧：“狗屎！”“你要找她，先從這個家里滾出去！”“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于巧珍自認(rèn)為她的理由是充足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們?nèi)舫闪耍V上的人會用唾沫星子淹死你，淹死我的。我和你爸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嗎？”

得知小女兒膽大妄為自做主張找了對象，于巧珍像是遇到了民族存亡的大事一樣，當(dāng)即氣得跳了起來：“她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就找下對象了?！彼紫雀杏X到的是，她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罢l找對象，必須我說了算”是于巧珍的鄭重的聲明。

二、性格與命運

于巧珍這一輩子，是在性格與命運的抗?fàn)幹幸徊揭徊阶哌^來的。她的形象，就是命運與性格對立統(tǒng)一的完整而又不和諧的共同體。她的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軌跡和狀況，是這樣的命運與這樣的性格相結(jié)合的必然結(jié)果。于巧珍的命運即便不能說是悲慘的，但至少是坎坷的。出生在1934年介休山村里的于巧珍，家里十分貧窮，十口之家僅有五畝旱地，一年中有多半日子生活在半饑半飽之中。父親除了侍弄莊稼什么手藝也沒有，他解決生計危機的辦法，便是不停地賣兒賣女。十二個兒女，除了死去的兩個，送出去六個。

七歲那年，于巧珍被父親賣給了日子略微好過的人家做童養(yǎng)媳。于是，于巧珍從忍受饑餓轉(zhuǎn)化為忍受侮辱打罵。第二次出嫁，她被性資源嚴(yán)重缺乏的有著四個光棍的人家抓鬮嫁給了老三任更生，先后遭到老大、老二的非禮企圖，并導(dǎo)致老大、老二離家出走。婆婆居然因此怨恨上了她：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家兄弟，動動你就咋了，你也當(dāng)個事嚷嚷個不停。丈夫老三又是柔弱奸猾的游手好閑之輩。參加八路軍犧牲后，婆婆更是對她深惡痛絕，整日不停地謾罵詛咒她，從太陽出山罵到太陽落山，她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第三任丈夫李長林倒算是一個革命者，但他是一個性格十分暴躁且心地狹窄、喜好猜疑的人，兩個共產(chǎn)黨員時不時地大打出手。尤其是李長林的腐化墮落、作風(fēng)奢靡，極大地傷害了于巧珍的自尊心。

嫁給第四任丈夫——煤礦工人劉家富后，除了在婆家飽受歧視外，生活的窘迫也使這個家庭充滿了艱辛和無奈，以至于整天唇槍舌劍，硝煙彌漫?！柏氋v夫妻百事哀”幾乎伴隨著于巧珍的一生。

于巧珍性格執(zhí)拗、爭強好勝、心高氣盛、嫉惡如仇、是非分明的性格特征，決定了她不會甘心接受命運的擺布。反抗不公平命運，既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同時也給家庭生活帶來無盡的緊張和濃濃的火藥味。做童養(yǎng)媳的幾年，于巧珍執(zhí)拗的性格特征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如果不是容不得前夫和婆婆呵斥，容不得誣蔑輕視，能“低眉順眼”逆來順受，那么，以她干練、麻利、不偷懶的個性，想必境況會有所改善。但這不是于巧珍的性格。

在與李長林的婚姻關(guān)系的處理上，于巧珍展示了嫉惡如仇、是非分明的性格特征。

在與劉家富的家庭生活中，集中體現(xiàn)了于巧珍心高氣盛、爭強好勝的性格特征。自作主張拖兒帶女來到礦上安營扎寨，劉家富束手無策；汾河灘開荒種地，誰勸也阻止不了；家里大事小情，唯我獨尊。子女有意見幾乎提都甭提，甚至對丈夫的意見也是嗤之以鼻：“你爸爸說的是個屁！”“你懂個屁！”“用你多嘴？”“滾你的，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起初，劉家富也曾進行過抗?fàn)?，但在同于巧珍的較量和搏斗中，一直處于失敗的境地。屢敗屢戰(zhàn)，終于在孩子們長大成人后，懶得再戰(zhàn)。結(jié)果多年磨合后，于巧珍成為家庭“話語權(quán)”的執(zhí)掌者。其實，何止“話語權(quán)”,“財權(quán)”“教育權(quán)”等，都被于巧珍把持在手，劉家富徹底淪為家庭“奴隸”。事實上，于巧珍也摯愛著丈夫，摯愛著子女，甚至視他們?yōu)樽约旱纳ニ麄冏约簩⑼纯嗟秒y以存世，但爭強好勝的性格特征決定了她必然會有這樣的選擇。這樣的結(jié)果，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安寧與祥和。不僅僅是劉家富對自己的地位頗有怒言，并引發(fā)了一系列的沖突，而且隨著子女的逐步長大，家庭紛爭與日俱增，時不時雞飛狗跳，還摔碗扔瓢，杯盤狼藉。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于巧珍的個性能再柔和一些，這個家庭雖然在經(jīng)濟上不會更為寬松，但在氛圍上會更加融洽和諧，幸福指數(shù)會提高些。

三、忠誠與盲從

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帶著一種樸素的情感和認(rèn)知，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加入尚在“地下”的中國共產(chǎn)黨，這是于巧珍一生引以為豪的一件大事。

于巧珍的入黨動機是相當(dāng)單純的，就是幫助共產(chǎn)黨做些事：“唉呀呀，你這是給部隊上做呀，你咋不早說。要早知道，我就多幫你做幾雙”“覺悟不覺悟，人家們打日本，辛苦著哩，咱幫著做鞋算什么”。

正是因為這種單純的動機，從入黨那天開始，于巧珍便有了一個明確的信念，有了一種樸素的信仰，有了一份真摯的情感，便從內(nèi)心深處甚至靈魂深處產(chǎn)生了對黨的忠誠。憑著這種忠誠，于巧珍擔(dān)任了村婦委會主任，開始了她的組織生活和工作。“我是共產(chǎn)黨員哩”這句話是她在對待黨的號召時的口頭禪。動員丈夫參加八路軍，她失去了第二任丈夫；揭發(fā)丈夫的腐化墮落，她失去了第三任丈夫；說服本來就因“為志愿軍捐一架飛機”而心疼十五塊錢的滿腹不悅的丈夫多捐了十塊錢，使礦上再一次掀起了捐款的高潮。她的先進事跡還赫然登上了《山西日報》。對于別人說自己是沒繳納黨費的“假黨員”的“揭發(fā)”，于巧珍委屈得失聲痛哭。千辛萬苦拿到了入黨證明書，捧著那張三指寬的紙條，于巧珍泣不成聲，幾乎昏厥過去，隨即把三百一十元巨款繳給了黨組織。

四、狹隘與博大

作為一個沒有文化的山村婦女和礦工家屬，在那種特定的社會和家庭背景下，于巧珍的心胸是比較狹隘的，談不上寬廣，更不會寬容。在她身上，體現(xiàn)出了一種容不得不同意見、容不得一絲誤解、容不得別人犯錯誤的性格特征。

鎖柱老漢喜歡逗逗人見人愛、被稱為“俊才神童”的小光華，在突然間被小光華搞得不尷不尬之后，惡作劇地宣稱光華的母親是改仙而不是于巧珍。劉國富知道后，僅僅來了一句“別聽他們瞎掰”了事。于巧珍的反應(yīng)激烈得多，當(dāng)即瞳孔放大，眉毛炸起，拖著小光華找到鎖柱老漢，一步跨過去，指著他的鼻子，就像英雄人物指著反動派那樣，斬釘截鐵地說：“徐鎖柱，你娘才是改仙呢，你娘才是沒人要的臭貨呢?！迸R走還不解恨似的朝鎖柱啐了一口。

在與丈夫劉家富爭斗的過程中，一旦陷入被動局面，于巧珍總是通過揭對方的底，重新占得上風(fēng)。但是，于巧珍的情懷又是博大的，她的愛也是真摯的深沉的，體現(xiàn)了一個山村婦女的質(zhì)樸與善良，甚至以德報怨。

對劉家富，盡管幾十年爭來斗去，但內(nèi)心是十分認(rèn)可、親近和有溫情的。她從來沒有向子女抱怨過他們的父親，也沒有懊悔過這一次婚姻。她訓(xùn)斥前夫的女兒：“你爸哪點對你不好了？你再胡鬧，你爸也沒對你說過一句硬話么。”面對如此公正和高度的贊揚，本來正準(zhǔn)備逃跑的劉家富臉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絲陽光。在物質(zhì)生活極端窘迫的時代，于巧珍也盡量體貼照顧劉家富，讓他吃得飽一點，哪怕是自己稀湯寡水省出來的。在條件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她總惦記著給丈夫買一瓶酒喝。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下面，總是掩藏著脈脈溫情。

李長林，那個叫她抬不起頭的前夫，幾十年后討飯討到了她的門上。李長林的窮困潦倒讓她的怨恨一掃而光，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家里半年也難得改善生活而煮出來的一鍋餃子，在于巧珍的幾次勸說下，幾乎讓李長林一掃而光。于巧珍甚至還塞給李長林一把碎幣。雖然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一次軒然大波，甚至導(dǎo)致了夫妻二十多年的分居，但她并沒有為此而后悔。

對那個刁鉆的、蠻不講理前婆家，于巧珍以德報怨。在女兒探親的時候，她還惦記著愛吃甜食的婆婆和愛抽旱煙的小叔子，親自挑選了水果糖、點心、旱煙絲給他們捎過去，感動得曾經(jīng)與她水火不容的前婆婆，居然哭了起來：“你媽還記得我，你媽這個人呀，要說也是個好媳婦子，你媽哎?！?/p>

叛逆與傳統(tǒng)的糅合、性格與命運的互動、忠誠與盲從的并存、狹隘與博大的共容，幾對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使得于巧珍這個文學(xué)形象，豐滿、典型，獨立于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