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生命木之心

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浙江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3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多部，曾獲“冰心散文獎”“中國故事獎”“首屆全球豐子愷散文獎金獎”等。

記錄三代日本宮殿木匠工匠精神的《樹之生命木之心》是我最喜愛的書之一。奈良的法隆寺凝聚了日本1300年木構(gòu)建筑智慧精華，法隆寺最后一代專職大木匠西岡常一以自己傳承下來的宮殿木匠口訣和他身體力行的工匠精神，完整再現(xiàn)了日本傳統(tǒng)智慧對于建筑和文化的理解。

“工匠精神”現(xiàn)在談得很多，這篇文章中，最打動你的一句話是什么？結(jié)合你的所見所聞，談談你對“工匠精神”的理解，以及工匠精神在當下社會中的意義。

法隆寺的工匠中有世代傳承下來的口訣。我是從祖父那里學到的。

這些口訣雖然是木匠在營造寺廟伽藍① 時用的，但同時也是對于我們?yōu)槿说囊恍└嬲]，大家聽了以后也許會有用，因為它們有些是告誡你什么才是一個稱職的手藝人、判斷事物的標準是什么、如何與人相處，這些也能用在我們的日常當中。

對神佛沒有崇敬之心的人沒有資格言及伽藍。

這句話的意思是，對神道和佛道完全不了解的人就不要談論社寺伽藍的建設了。

這不是讓你去成為神道或者佛道的專家，而是說，你要知道你在建造的是什么，你建造它們的意義是什么，理解這個就是作為宮殿木匠的心理準備。你做的這個不是為了錢而做的。法隆寺是圣德太子為了培養(yǎng)弘揚佛法的人才而建的道場，是希望通過弘揚佛法來治理國家。所以工匠需要對圣德太子的教誨略知一二，否則的話，法隆寺的維修、解體這些工程你都無緣參與。我剛開始工匠工作的時候，法隆寺的佐伯定胤住持就曾告訴我至少要讀讀《法華經(jīng)》。

蓋家宅的人要時刻想著住它的人的心。

這個跟第一個口訣有些相似。是說，如果你是蓋居住用宅的，那么你需要時刻想著住它的人需要什么，要把他們的需要切實地蓋在里邊。不能任著木匠的性子和為了多掙錢而不管別人的需求肆意建造。寺廟住的是神佛，因此要從他們出發(fā)而建。

營造伽藍不買木材而是直接買整座山。

木頭的材質(zhì)、土地的材質(zhì)決定了樹木的好壞。樹木的癖性也是樹木的“心”，它是由山的環(huán)境決定的。比如長在南山坡斜面上的樹，這種樹朝北的一面因為很少接受日照，因此樹上的枝干很少，即使有也是很小很細的。相反，朝南的那面會有很多粗壯的枝干。這種地形常年受到很強的西風吹拂，于是南側(cè)的枝干被風壓迫著都朝東扭曲。這些枝干雖然被風壓迫得朝東扭曲著，但它們還是使勁地要恢復到原位上來。這種要強的勁頭正代表了這種樹的“癖性”。所有的樹，都會因為它所生長的環(huán)境而形成它們各自不同的“癖性”。

口訣中說的“不買木材而是直接買整座山”的意思就是說，不是買來已經(jīng)變成了木材的樹，而是要親自去山里看地質(zhì)，看因為環(huán)境而生的樹的“癖性”。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加工成木材以后你就無法識別這些樹的癖性了。比如這種使勁想往西邊復原的樹，只有當它們被砍倒、干燥了以后，它們才會吐露心聲。這個口訣就是在告訴我們?nèi)绾稳シ直鏄淠镜摹榜毙浴薄?/p>

另外這個口訣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讓我們用同一座山的樹來建造一個塔。如果是從這里那里的山中拼湊來的樹，它們各自的癖性會難以融合。所以要我們親自去山里看過樹以后，再買回來建塔。

最近去山里看樹已經(jīng)越來越難了。但是，為了藥師寺的建造我去了臺灣的山里，看到兩千年的扁柏樹特別感動，心里想，來山里看樹真是來對了。山里去了，樹也看到了，所以建的伽藍是沒有任何遺憾的。

要按照樹的生長方位使用。

接在這個口訣后邊的是“長在東西南北的樹應按它們的方位使用，長在山嶺上和山腰上的樹可用于結(jié)構(gòu)用材，長在山谷里的樹可用于附件用料”。

這是告訴我們買回整座山的樹材以后該如何使用。生長在山的南側(cè)的樹，建造塔的時候就要用在南方。同樣地，北側(cè)的用在北方，西側(cè)的用在西方，東側(cè)的用在東方。要按照它們生長的方位使用。

這樣用了以后會怎樣？比如長在山的南側(cè)的樹上多枝干，就會有很多節(jié)，所以你看到廟里南邊的柱子上會有很多節(jié)。

法隆寺是飛鳥時期的建筑，藥師寺是白鳳時期的。它們都是按照這個口訣建造的，所以堂和塔的正南側(cè)用的就是多節(jié)的樹材。相反地，北側(cè)就完全沒有。去看看藥師寺東塔柱子的南側(cè)，上邊真應了“一間六節(jié)”的說法，也就是在一個大約兩平方米的面積中要有六七個樹節(jié)。法隆寺的中門也一樣，南側(cè)有很多樹節(jié)，北側(cè)就幾乎沒有。

這樣的智慧讓古老的建筑能維持1300年之久。我從昭和九年（1934）參與法隆寺的解體大維修，前后經(jīng)歷了近20年。這是自它建造以來進行的第一次解體大維修。那時候同時進行的還有對室町時期建筑的解體維修。室町時期的建筑才600年，就已經(jīng)損壞得需要解體維修了。

室町時期使用的都是沒有樹節(jié)看上去很漂亮的樹材，工也做得很仔細，但是才撐了600年。他們忘了工匠口訣。他們用的樹材連飛鳥時期耐用年數(shù)的一半都沒達到?？谠E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從前的人對山里的樹，對它們的性質(zhì)觀察得真仔細。跟現(xiàn)在的木匠說這些，他們完全不理解。雖然時代進步了，智慧未必也跟著增長?，F(xiàn)在的人說不定還不如從前的人有智慧。

堂塔的木構(gòu)不按寸法而要按樹的癖性構(gòu)建。

這個口訣是說，雖然建造堂塔，按照寸法來搭建木構(gòu)造是很重要的，但是比寸法還要重要的是按照樹木的癖性來構(gòu)建。

關(guān)于樹木的癖性，把扭向右邊使勁往左復原的樹材，和扭向左邊使勁往右復原的樹材放在一起構(gòu)建的話，木材之間的癖性會相互受到影響，從而使建筑本身免除傾斜的擔憂。如果不了解這個特性，選用的都是偏右扭曲的樹材，那么整個建筑就會往右傾斜。這是不可以的。正因此，口訣告訴我們要去買一座山的樹材，要親自去山里看樹材。endprint

在對法隆寺的五重塔和大雄寶殿進行解體大維修的時候，特別能感覺到當時的匠人們嚴格地遵守了這個口訣，真了不起。正因為他們嚴格地遵守了“按樹的癖性構(gòu)建”這條，才使法隆寺歷經(jīng)1300年都毫無傾斜。五重塔的檐端至今仍保持在筆直的一條線上。

建筑也是要在自然中長期地經(jīng)風雪耐日曬的。忘記了樹的癖性建造的木構(gòu)建筑不能成為真正的木構(gòu)建筑，作為木構(gòu)建筑它太弱，立刻就會顯現(xiàn)出樹木的癖性，甚至整個建筑很快就會傾斜。這怎么可以？這樣建造出來的建筑連本應該能保持的年數(shù)的一半都不可能達到。我們作為木匠，就是要了解樹的性質(zhì)，盡可能地發(fā)揮它的癖性，讓它成為盡可能耐久的建筑，否則我們就是浪費了大自然的生命，甚至如果因為它們有癖性而放棄使用它們的話，那就更不可饒恕了。跟我們?nèi)祟愐粯?，有癖性的樹材也應該有它發(fā)揮力量的地方。這是我們的工作。

（選自《樹之生命木之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10月版，有刪減）

感謝浙江大學附屬中學、桐廬中學的同學參與討論

楊雨晴

跟我們?nèi)祟愐粯?，有癖性的樹木也應該有它發(fā)揮力量的地方。木匠竟然可以感知樹的癖性，并融合樹木各自的癖性來構(gòu)建寺廟，可見，“工匠精神”不僅僅在于高超的技藝，更在于一顆靈明的心、對工作深沉的愛，這樣才能知道其所要建造之物的意義，拋去功利，從心出發(fā)，憑借一點一滴的觀察和調(diào)研去挖掘事物的美好之處。

繆弘波

在我的家鄉(xiāng)桐廬有很多剪紙藝人。“用同一座山的樹來建造一個塔”，這與剪紙有相通之處。剪紙這門手藝，無法講求效益，它一刀有一刀的獨特：或筆直刺入，或用刀尖輕挑回轉(zhuǎn)，不同的手法，對應不同的條紋圖案，沿著紙的紋理，順著紙的癖性，才能勾勒出精美的剪紙工藝品。在剪紙技藝上頗有名氣的外婆就經(jīng)常說：剪一套十二生肖作品，如果尺寸合適，一定要用同一張大宣紙，否則，作品的氣質(zhì)就不一樣了。外婆無法做到前往造紙廠精心選紙，但是堅持用同一張紙來剪的原則，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在這個效率優(yōu)先的現(xiàn)代社會，又有多少人愿意這么做呢？

謝淑怡

西岡常一說“對神佛沒有崇敬之心的人沒有資格言及伽藍”，可見，“工匠精神”最重要的體現(xiàn)就是要懷抱崇敬之心去工作。

我老家附近有一家很小的木雕作坊，只有幾個工人。有一位老師傅的手藝實在讓我驚嘆！他雕刻的時候，眼睛緊盯著手中的那塊高高的木頭，隨著手腕的慢慢轉(zhuǎn)動，一個人物的手指頭就出來了。無論是關(guān)公還是彌勒佛，都是那么栩栩如生。我曾經(jīng)問師傅：“您怎么雕刻得這么好?。俊睅煾嫡f：“那些人就在我心中，我尊重他們，所以能雕刻得很生動。”當我們懷著敬意對待萬物，萬物自會爭相綻放。

陳譽文

“雖然時代進步了，智慧未必也跟著增長。”人類在向前走，卻忘了回頭看。中國是一個以能工巧匠著稱的國家，歷史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瑰寶。可如今卻偽劣頻出，為了牟取利益，人們拋下了道德，“工匠精神”危在旦夕。

“工匠精神”意味著認真的態(tài)度、精益求精的追求以及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心，就像木匠不能任著性子和為了多掙錢而不管別人的需求肆意建造，一切要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而且“工匠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生產(chǎn)中，更體現(xiàn)在生活中，是一種認真、一絲不茍的生活態(tài)度。如果每個人在工作和生活中都能有“工匠精神”，那么我們離中國夢的實現(xiàn)就不遠了。

沈 瑩

在央視播放的《大國工匠》中，一位名叫高鳳林的技師大放光彩。身為焊接火箭噴管的核心人物，他能在幾萬次精密的焊接中，在焊槍的火花中把幾百根極細的空心管線連接在一起。他說：“只要心中裝著國家，什么崗位都光榮，有臺前就有幕后?！?/p>

西岡常一說：“這是我們的工作?！本褪沁@么一個看似簡單的理由，成就了一代偉大的工匠。高鳳林師傅不也是這樣嗎？懷著強烈的民族使命感，以及對工作嚴謹專注的態(tài)度，他創(chuàng)造出舉世罕見的奇跡。在我看來，“工匠精神”不僅僅是指高鳳林們嚴謹專注的工作態(tài)度，更是他們對中國航天事業(yè)的奉獻精神。在快速發(fā)展的當下，這種精神值得我們敬仰敬佩、繼承發(fā)揚。

[夏玉潔、陸云鵬 供稿]

薦讀人說

《樹之生命木之心》分《天》《地》《人》三卷，我第一次讀時，和同學們一樣，讀到的是節(jié)選，被它平常的講述、獨特的氣質(zhì)、深刻的內(nèi)涵震撼到了，馬上買了書一氣讀完。嚴格意義上來說，它不是一部純文學作品，但是它的藝術(shù)魅力甚至超越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正如知名學者馬未都在序中說：手藝一定會在手藝人手中釋放出光芒，這光芒不僅驅(qū)除了黑暗，還照耀著千秋。這本書里，有職業(yè)的價值，有人生的意義。我在《人民文學》2017年第5期上發(fā)表的講述富陽古法造紙傳承人故事的《紙上》，就是對這本書的致敬。

文中讓我念念不忘的，是木匠的一個個口訣，比如“蓋家宅的人要時刻想著住它的人的心”“營造伽藍不買木材而是直接買整座山”“要親自去山里看地質(zhì)，看因為環(huán)境而生的樹的‘癖性”“要按照樹的生長方位使用”等等。從中我們看到了對自然法則的尊重，看到了智慧與時間的較量，看到了敬畏、專注、力量、美、夢等字眼，看到了大情懷、大格局。

很多樸素卻雋永的語言，在掩卷很久后，仍會在心里久久蕩漾漣漪。楊雨晴同學看到了“有癖性的樹木也應該有它發(fā)揮力量的地方”，“跟我們?nèi)祟愐粯印?，深刻體會到了“工匠精神”要拋去利益，要愛，要從心出發(fā)?？姾氩ㄍ瑢W聯(lián)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剪紙，尤其說外婆堅持用同一張紙來剪的原則，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淑怡同學結(jié)合老家的木雕作坊，以細節(jié)闡述“懷著敬意對待萬物，萬物自會爭相綻放”。陳譽文同學提出了“工匠精神”危在旦夕的現(xiàn)實問題和呼吁，指出“工匠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生產(chǎn)中，更體現(xiàn)在生活中，難能可貴。沈瑩同學結(jié)合電視節(jié)目《大國工匠》中的人物，看到了強烈的民族使命感和奉獻精神。這些同學不僅文筆好，而且能將日常所見所聞與討論話題深度結(jié)合，思想成熟而富有詩意，很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