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場問答

問：請您談?wù)劸W(wǎng)師園的“境界”。

答：網(wǎng)師園以“境界”著稱，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境界”為何？各領(lǐng)域雖無統(tǒng)一的定義，但都指人所能達到的修為即修養(yǎng)、素質(zhì)、能力或程度。

試以“射鴨廊”“槃澗”為例，領(lǐng)略網(wǎng)師園山水的“境界”。

射鴨廊為網(wǎng)師園內(nèi)長5米多的尋常小廊,緊鄰小姐樓，東倚山墻,西凌綠波。清初宋宗元和瞿遠村時網(wǎng)師園內(nèi)的品題雖琳瑯滿目、文采淋漓，但“射鴨廊”之名皆不見于沈德潛《網(wǎng)師園圖記》、錢大昕《網(wǎng)師園記》、達桂《網(wǎng)師園記》、范廣憲《網(wǎng)師園》以及相關(guān)詩文，據(jù)此推測可能出現(xiàn)在何亞農(nóng)時候。

射鴨不是由“六藝”中的“射禮”演變而來的“投壺”。宋代司馬光在《投壺新格》中鄭重宣稱：“夫投壺鬧事，游戲之類，而圣人取之以為禮……投壺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為國。”“射鴨”更不是“射覆”，“射覆”之“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蓋之意。《漢書·東方朔傳》：“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鳖亷煿抛⒃唬骸坝诟财髦露弥T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薄吧涓病笔枪糯鷰в斜硌菪再|(zhì)、集卦術(shù)與趣味于一體的預(yù)測方法。也是雅士日常生活中的一種高超而有趣的玩樂方式。

射鴨也是古時一種游戲。唐王建《宮中三臺詞》之八三：“魚藻池邊射鴨，芙蓉苑里看花?！被▓@水池中放養(yǎng)著鴨子，宮女們投以藤圈以嬉鴨。射鴨必在水邊，且最佳時令是春暖花開，江水回暖之時，因為“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缎挛宕贰x出帝紀》也記載：“（開運三年春二月）壬午，射鴨於板橋?！?/p>

今網(wǎng)師園水池四周之建筑嚴格按照五行方位設(shè)置，東，五行屬木，為春，有射鴨廊，植物也都為春天花木，如梅花、紫藤花廊（獅形假山代花廊）、木香花；南，五行屬火，為夏，濯纓水閣凌水而筑，猶如降溫的天然空調(diào)；西，五行屬金，為秋，有月到風(fēng)來亭賞秋月；北，五行屬水，為冬，看松讀畫軒退列松柏之后。

且“射鴨”也是隱士的閑逸生活的象征。唐孟郊《送淡公》詩之四：“笑伊水健兒，浪戰(zhàn)求光輝。不如竹枝弓，射鴨無是非?！敝裰刺抑窆?。后因以“桃弓射鴨”指隱士的閑逸生活。宋蘇軾《讀孟郊詩》詩之二：“桃弓射鴨罷，獨宿短蓑舞。”

“槃澗”是位于射鴨廊南頭的一條小溪。其名也不見清初記載。

清初的網(wǎng)師園水系與外面的河道相通，沈德潛《宋愨庭園居》中有“引棹入門池比鏡”，并自注，“引河水從橋下入門，可以移棹”。園中“有池有艇”、“畫舫新移景又添”；彭啟豐的《網(wǎng)師小筑吟》形容水景“煙波浩然”，錢大昕也說，“滄浪渺然、一望無際”！曹訊先生據(jù)怡園“水面仿自網(wǎng)師園”的記載推測，網(wǎng)師園水面原來是由西北向東南鋪開，屬于“分合有聚”型。只是在清末更迭中水域發(fā)生了變化，原西北及東南方向的水域都被填平蓋屋。水面減小，遂有了“槃澗”之設(shè)。

“槃澗”具有理水之巧、文化之趣、境界之高堪稱絕妙。

理水之巧：根據(jù)西北高東南低的華夏地理情況，園林理水從西北流向東南亦屬常規(guī)。古人稱水為財水，得水為大，肥水不外流，所以，園中之水亦從西北至中部為大池，到東南的“槃澗”成一小溪流，且有小閘門將水鎮(zhèn)住，實已為水池盡頭，上方石上摩刻“待潮”二字，似乎水深湍急，源流不盡。是為實中有虛的手法，十分巧妙。

文化之趣：曲橋跨于大池西北一角，石拱橋又截出“槃澗”小溪，整個水池恰呈龜形。而龜在中華文化中為“四靈”之一，相傳龜者，上隆象天，下平象地，它左睛象日，右睛象月，知存亡吉兇之憂。龜?shù)纳袷バ杂捎谠谒魏笤猱惢?，在蘇州園林中出現(xiàn)不多，但龜?shù)撵`異、長壽等吉祥涵義依然有著強烈的誘惑力，園林中還是有大量的六等邊形組成的龜背鋪地、龜錦紋窗飾等建筑小品。龜形水池風(fēng)行日本，在蘇州獨一無二。

境界之高：澗壁嵌的宋代“槃澗”石刻，取自《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考槃》中“考槃在澗，碩人之寬”之詩意。”宋朱熹《詩集傳》曰：“詩人美賢者隱處澗谷之間，而碩大寬廣，無戚戚之意?！鼻迕跐h在蘇州靈巖山東筑“槃隱草堂”，沈德潛寫有《槃隱草堂記》，將其立意做了比較詳細的解釋：“予嘗讀《衛(wèi)風(fēng)·考槃》之詩，鄭箋謂‘考成也，槃樂也。言成樂在澗也’，……按《詩》義……蓋‘槃’義同‘盤’，猶‘盤桓’之意。《孔叢子》引孔子曰：‘吾于考槃，見遁世之士無悶于世，洵乎樂處澗谷而盤桓其間也?！熳幼ⅰ对姟分髦桧n子《送李愿歸盤谷》亦云‘宅幽而勢陽，隱者所盤旋?！q考槃之義云爾。予謂逸槎（毛宗漢字）所取，與詩人李愿相同，……則其盤桓自得，覺草木泉石，無非樂意，斯殆無心高隱而適符于隱者歟。且逸槎和易樂群，每和風(fēng)晴日，四方賓客來游者，常得休暇于此，而望衡對宇，時多素心，或彈琴，或?qū)模蛴x詠，即無事相接，清言竟日，極盤桓游衍之趣?！?/p>

所以，“槃澗”之“槃”，謂盤桓無疑，但更深層的含義，是詠隱居的賢人退處深藏山水間，得其所哉之意，槃澗中流淌著使人快樂的清泉！所以“讀之覺山月窺人，澗芳襲袂”了！“槃澗”成為山林隱居之地的文化符號，所謂“《緇衣》之好，‘槃澗’之安，兩得之也”。

這里，大池與宛委的“槃澗”，對山勢盤陀的云岡恰呈水圍山之勢，陰陽相得。

網(wǎng)師園的詩性品題，內(nèi)蘊深厚，絕不可只求字面之意，否則極易釋雅為俗。這或許就是陳從周先生所說的能看懂的人不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