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穎[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灣學校, 江蘇 蘇州 215000]
“留白”一詞源于中國畫,它本是指作畫時的一種技巧,也即在創(chuàng)作時預留下部分空間,從而引發(fā)觀賞者去思考其創(chuàng)作目的。文學與藝術本就相通,在千百年的思想碰撞與技法交融中,文學創(chuàng)作得益于藝術的熏染,將“留白”這一手法借鑒移植,創(chuàng)造出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效果。詩歌作為一種凝練的文學類型,它常常于寥寥數(shù)語中創(chuàng)設出一個馳騁想象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一空間有無限可能性,需要我們通過吟誦、感悟、思考去發(fā)掘,進而細品作品中的“留白”?!妒鍙能娬鳌纷鳛闈h代樂府民歌的代表作,被選入新蘇教版七年級上冊的課本中。這是一首在舊蘇教版和新部編教材中均未出現(xiàn)的詩歌,由此引發(fā)了筆者的關注。通過吟誦和細細品讀,作品中耐人尋味之境處處可見,而其中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對“留白”手法的嫻熟運用。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蓖脧墓犯]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十五從軍征》
短短八十個字,為我們敘述了一個士兵返鄉(xiāng)、今非昔比的故事。詩歌主要圍繞返鄉(xiāng)途中偶遇鄉(xiāng)人進行問詢以及回到家中所見這兩個場景展開,讀來不禁令人心酸?!败姟笔菑能?、參軍之意,文中的士兵十五歲就參軍打仗,而“征”則是“由國家召集或收用”,顯然這位士兵是被迫參軍,首句讀來就有頗為沉重之感。倘使在自己有限的青春年華中能夠大敗敵軍而歸,也算是不枉費男兒之軀為國盡了忠??墒钱斔耸畾q回來時究竟是否意味著戰(zhàn)爭取得了勝利呢?又或許是上天的眷顧,讓他得以在某場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中逃脫了呢?作者都未言明。“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對于一個常人而言,幾十年離家還能活著回來,應當激動不已。“十五從軍,八十得歸”,從時間跨度而言,士兵的“去”和“回”之間橫跨了六十五年之久,期間一直未能回,這樣漫長的歲月,沒有人能知曉他去了哪里,戰(zhàn)況如何,這些年他又是如何熬過來的。 “少小離家老大回”,初讀是士兵歸家的欣喜、激動,但一個“始得歸”又道出了幾許無奈、幾多悲憤。這六十五年間的辛酸、六十五年間的寂寞、六十五年間的思念、六十五年間的期盼都囊括在了僅僅十個字的詩句中。一個十五歲生機勃勃的少年,轉(zhuǎn)瞬成了一個老翁,時間的突變無疑給我們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間。唐人宋之問有詩云:“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個士兵多年未回,他的心中自然也“怯”,但他見到鄉(xiāng)人的第一句話就是“家中有阿誰”,話語直奔心中的主題。他的心急如焚伴隨著這句話的脫口而出而讓讀者了然于胸。“怯”因何而起?始于不安矣。他也不安,或許他的心中早有了猜想:“這么些年過去了,家中怎么可能還有人在呢?”然而人之常情,內(nèi)心不安中也有不甘,他的顧慮中還飽含了最虔誠的希望。于是在偶遇鄉(xiāng)人時連短暫的客套都沒有,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糾結(jié)不待明說也可見一斑。有問必有答,一句“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叩響了士兵的心門。雖巧妙避開正面回應,但答非所問正是作者的高妙之處,包含了豐富的情感內(nèi)容。是鄉(xiāng)人的沉重與悲傷:“遠遠地看過去,你家那個地方現(xiàn)在已是松樹柏樹林中的一片墳墓。”雖未言及家人的境況如何,但言外之意很明顯:“你的家人都死去了?!笔青l(xiāng)人的同情與安慰:“我家也有親人外出打仗,我家人也所剩無幾!”鄉(xiāng)人無論何種身份,無論何種心情,他的委婉回答中蘊藏了深刻的苦痛,從他口中說出的消息使得士兵內(nèi)心的憂慮終究成為事實。該如何面對呢?是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而昏厥?是悲痛卻也無可奈何?是覺得愧對自己的父母?一問一答中“留白”自然形成,對話中不同的表情、動作、心理因讀者的不同想象而使閱讀有了不同的理解。“風景不是尋常物”,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中運用聯(lián)想、比喻和擬人等方法完成對景物的描寫;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對自然景物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并能夠用說話一般樸素而自然的語言告訴我們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所以,作品中但凡出現(xiàn)的景或物都能成為文章的律動和生命。“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彪m然只擇取兔、雉兩種動物,地點只涉及中庭與井,但文字中撲面而來的是荒涼、破敗與蕭索。顯然這樣的家中主人是不在了,房屋早已無人居住。在現(xiàn)代社會,倘若長期出遠門,也必定會拜托近親鄰人來幫助照看。然而如此的狼藉不堪,我們不難窺見連親朋好友都沒能來幫助打理。人都去哪兒了呢?只能說明這種凄慘的境遇不止眼前歸來的士兵一人,還有千千萬萬個與他命運相似的人,家人都沒了!那樣的年代,兵荒馬亂,人人都自顧不暇,甚至妻離子散,那是一群人的悲哀!文章看似只寫了士兵一人的遭遇,但他其實就是那個年代一群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曾經(jīng)的炊煙裊裊、庭院整潔,曾經(jīng)的家人和睦、共享天倫,此刻都演變成了人去屋空、人亡園荒的凄涼,這是士兵幾十年魂牽夢縈的家!王國維曰 “一切景語皆情語”,此二句無一字寫哀情,卻也無一字不在訴說哀情!幾處景物比對整體環(huán)境,一個個體映射一個時代,區(qū)區(qū)二十字,突破了字面與時空的局限,情感蘊藉何等深遠,讓讀者在不由自主中實現(xiàn)平實具象與無限想象的統(tǒng)一。
一路走來的希望已然灰飛煙滅,在荒涼的家園面前士兵的感觸漸漸麻木。麻木地舂去自長的谷子的殼,麻木地去采摘冬葵的葉子,胡亂地以此為素材來做飯。在跳躍的火光中,士兵該會泛起點點淚光吧。從征六十五年,沒有功名利祿,這樣的一碗飯吃到嘴里,又該是何種滋味呢?一個“舂”字的動作,不停、反復地搗,一下,一下,又一下,撞擊在石臼上,也撞進了士兵的心中,他的內(nèi)心又何嘗不是被眼前的一切沉重地敲擊了無數(shù)下呢?一只“采葵”的手采了又停,停了又采,在多次的重復動作中時間被無限地拉長,記憶被拉回曾經(jīng)。而現(xiàn)在,他只能懷抱著自己的這些甜蜜而又溫馨的美好的記憶,在裊裊升騰的炊煙中,獨自重溫喟嘆。再也沒有人能和他一起享用飯食,一句“不知貽阿誰”道盡了滿腹的辛酸,孤身一人回來尋親,到頭來依然煢煢孑立。能給誰?可以給誰?至此,士兵心中的痛到達了極點,何止失望,該是絕望!無望!字面下、情境外,士兵雖無一言,但讀者卻感受到來自他內(nèi)心深處的錐心的刺痛,這一切悲慘的境遇均由戰(zhàn)爭引起。當下,有失去家人的痛楚,又暗含著往昔美好的追憶;有歸家前無休止的思念,又隱藏了綿綿無期的憤恨?!敖瘛迸c“昔”在士兵的眼前幻化、交織、重疊,在詩意上創(chuàng)設了兩種不同的解讀;情與境的交融又給詩歌的意境帶來了無盡的張力。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人在悲痛至極時竟“無語凝噎”,唯有默默流淌的眼淚足以明證。士兵為何要“東向看”?一說望墳?!豆旁娛攀住を?qū)車向東門》中提到:“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睗h朝沿襲舊俗,死人多葬于“郭北”,結(jié)合上下文理解,當是朝“東北”方向。一說望鄉(xiāng)。我國古代擴張最迅速的當屬西征,既然是向西,那么東望故鄉(xiāng)已然成為一個習慣,六十五年的日夜思念,六十五年后習慣成自然。一說望募?!澳肌奔凑心迹缃窕貋硎勘姶藨K狀,必然會憶及當初從軍時的招募之景?!稘h樂府詩》中《東門行》亦有言:“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當年一腔熱血,或為求功名,或為報效朝廷,躊躇滿志如今已經(jīng)化為泡影,不得不令人扼腕唏噓。士兵究竟在看什么?在“看”中回憶著“父母在,不遠游”的美好時光;在“看”中慨嘆著“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的慘狀;在“看”中想念著戰(zhàn)場上廝殺搏斗的艱苦困境,在“看”中回顧著漫漫歸途中的顛沛流離——“看”中的希望,終化為了生離死別的絕望。生離時,家人熱淚相送;家人死別時,他竟然沒有機會為此送別,無奈、無助,生離竟成了死別。
如果一首詩歌只是單純反映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那么它在詩歌的璀璨星空必定不能耀眼。當一首詩歌能夠從“小我”走向“大我”,能夠通過一個事件,矛頭直擊社會某一類現(xiàn)象,這樣的經(jīng)典必定能夠永久流傳。生命中有太多突如其來的悲歡離合,因而生命承載何其沉重?士兵是不幸的,他的家人何嘗不是如此呢?離別之傷、生活之難、思子之痛、死別之悲。一個小家足以代表千千萬萬個家,而一個國家正是由千千萬萬的小家而組成?!妒鍙能娬鳌烦酥v述士兵的不幸,也是在講述整個時代的不幸。
戰(zhàn)爭讓千千萬萬人經(jīng)受漫長的兵役之苦。不僅如此,兩漢時,國內(nèi)還大興土木,土地荒蕪,蝗災、水災、旱災、饑荒無所不有,饑人相食,賣子糊口;政治上,官吏歪曲國法,農(nóng)民因破產(chǎn)流亡……由此可見,除了戰(zhàn)爭,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也使得無數(shù)的家庭成了“松柏冢累累”的局面。所以,士兵的眼淚為自己,為家人,為戰(zhàn)友,為鄉(xiāng)親,為國家;為過去,為現(xiàn)實,也為迷茫的將來……這是個體之哀,也是戰(zhàn)爭之殘酷,更是國家之殤。當這位無從考證的作者將一切記錄下來,他其實也記錄了一個時代,這樣的作品無疑是偉大的。歷史的悲劇何其相似,如《詩經(jīng)》中的《東山》、鮑照的《擬行路難》(十四)、杜甫的《無家別》等,這些作品讀來總能引發(fā)我們深深的共鳴與思索。
廈門大學教授陳仲義說:“詩歌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皺紋都是入口?!薄傲舭住逼鋵嵕褪瞧渲兄唬梢浴疤峁┻M入詩歌的‘暗’道”。本文只寫了一位士兵歸家后的所見所聞及所感,然而中間的過程充滿了無窮的留白可能,讓人盡可以利用想象去填充空缺。教師在備課過程中只要用心、細心去品讀,不怕瑣屑地“鉆牛角尖”,那么平淡的場景中亦包羅萬象,簡單的情節(jié)中亦充滿無限張力。也許,這正是“留白”的魅力吧,用凝練的文字承載審美中的言外之旨、無言之境。無言亦有言,有與無并存于讀者的思考中,是貧乏、是豐富都依賴于讀者的思考與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