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九,馮 偉
(1.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205;2.南昌工學院人文藝術學院,江西 南昌,330108)
在社會轉型時,大規(guī)模的農村勞動力以家庭為單位向城市遷移,家庭的遷移越來越成為農民工遷移的主要形式。當農民工把他們的孩子也帶進城市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他們必須為他們的子女在城市找到讀書、入學的途徑。然而,自建國以來,我國的教育資源是按戶籍人口為標準進行分配的。國家按照各地戶籍人口數(shù)量以及其它的一些指標(如經濟發(fā)展程度)將教育資源分配到各級行政政府,同時,各地政府根據(jù)各地的經濟狀況再從地方財政中支出一部分相應地分配給下一級的地方政府。因此,對一個地區(qū)的教育經費的投入和支出主要來自于國家和地方兩級行政單位。在改革開放前,沒有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的情況下,這種制度并沒有暴露出大的問題。但是,隨著農民工及其子女大規(guī)模進城,這種適應靜態(tài)社會的教育制度就開始暴露出問題。因為按照既有的教育制度,城市作為流入地政府,就既沒有義務也沒有意愿為來自農村的孩子提供教育。
為了改善這種情形,雖然國家相繼出臺過一些法規(guī),如1997年,國家教委頒布了《流動兒童少年就學暫行辦法》,2001年5月,國務院在《基礎教育改革與發(fā)展》中再一次提出要求,流動人口子女的教育要“以流入地區(qū)政府管理為主,以全日制公辦中小學為主”。但由于政府沒有對這些政策做出強制性的要求,這些政策與文件本身又具有非常模糊的特點,再加上地方政府本能地會有自身的利益保護,所以,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地方政府不僅不會給出政策讓公辦的中小學接受農民工的子女入學,相反,還會出臺一些限制的手段及措施。另外,由于農民工本身經濟地位低下,他們也不能像社會其他階層一樣通過繳納高額的“贊助費”來換取優(yōu)質的公辦小學的教育資源。所以,農民工子女在很多情況下都要面臨失學的命運,即便在較好的情況下也只能進入民辦學校就讀。而這些民辦學校通常都具備以下特點:完全市場化運作,完全依賴學生的學費來使學校運轉;投資小、設備簡陋;教學質量甚至是基本的消防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由于這類民辦學校沒有取得合法的資格,隨時面臨被關閉、被取締的命運,他們也不愿意在需要長時間才能回收資本的校舍、教學設備上投入經費;另一方面,由于國家對這類學校采取“不承認”的態(tài)度,學校的財務沒有監(jiān)督和監(jiān)管,其利潤也無法用來改善辦學條件和教育質量。
與農民工利益密切相關的子女教育議題是如何、以何種方式登上《南方周末》的傳媒舞臺呢?在《南方周末》的傳媒公共空間中,這一議題是以何種面貌呈現(xiàn)出來的呢?媒體的報道是否真正有助于農民的利益訴求呢?
以往的研究傾向于把媒體的報道類型分成“政府報道”和“民間報道”,即媒體的報道是偏重于對政府在這個議題上的政策、態(tài)度、行動、舉措的報道,還是偏重于對農民工、農民工子女以及他們就讀的窩棚學校的采訪和報道。[1]受此思路啟發(fā),本文發(fā)現(xiàn),在有關教育議題的相關報道上,《南方周末》大部分都采用了“民間議題”的報道方式。如《窮孩子遭遇問題學?!?、《民工子女上學遭遇隔離政策?》(07.6.3)《我要我的學校不流浪》(01.6.7)、《一個學校的 71 天》(03.4.10)、《教育的兩難困境,“第二代移民”的教育問題》(01.6.15)、《給進城農民更充分的保障》(01.6.27)、《關于打工子弟學?!罚?0.12.21)等文反映的就是農民工子女面臨著嚴峻的失學危險。這些報道都試圖跳出官方對這些學校的負面框架,采用更客觀和更具同情性的態(tài)度,呈現(xiàn)給讀者更為全面和真實的民工子弟學校。具體的方式是大量采用和引用來自民間的消息源,如農民工、農民工子女、民辦學校的校長和教師等。
在《窮孩子遭遇問題學?!?11.8.26)這篇文章中,作者一方面披露農民工子女連接受“窩棚”式教育的起碼權利都被剝奪這一嚴峻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又描寫了打工子弟學校因為市場盈利的需求和沖動而對教學條件、教學質量的疏忽,這一疏忽進而使得打工子弟學校走向了被政府關閉和取締的惡性循環(huán)的命運。這篇報道還采訪了北京市教委主任,當其說“不能‘無度’關心打工子弟教育,開放無度會形成洼地效應”,“教育辦得越好,越是免費,來京人員就越多”時,記者通過貌似客觀的報道,刻畫了一些權力機關對自身利益的保護,以及主觀上不愿意改善農民工子女受教育條件的初衷。報道所批評的,就不僅僅是打工子弟學校,而是當?shù)爻鞘姓菩敦熑蔚男袨椤?/p>
民工子弟學校的生存問題,《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以及《南方周末》等多有論述?!度嗣袢請蟆酚捎谄涓邔蛹壍男姓匚?,往往在論述這一問題時粗線條地提出批評意見,如“他們在農村交納了教育附加費,在城市也交納了工商稅等費用。他們負擔了城鄉(xiāng)雙重費用,他們的子女卻不能享受義務教育的權利,這是極不公正的。”(《改善民工子女就學狀況》02.3.5)“流動人口為當?shù)卣{稅,其子女享有同等權利理所應當,但現(xiàn)實中,流動人口子女就近入學仍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和歧視,要交納所謂的教育補償金或借讀費,這是不公平的。”(《在義務教育已經基本普及的今天,一個特殊群體的上學問題卻受到忽視》01.8.10)
《中國青年報》在論述時,則不僅僅承認打工子弟學校的不合程序,更重要的在于指出當?shù)卣耐菩敦熑蔚淖龇??!白尯⒆拥焦k學校念書是個理想。但實際上,沒有哪個教育局的局長敢說實現(xiàn)了這個理想?,F(xiàn)實是,公辦學校無法容納所有適齡的農民工子女。”“有學上總比沒學上強。”“一邊是得不到承認,一邊是大量農民工孩子等著上學。農民工子弟學校就生活在這個尷尬的夾縫中?!保ā侗煌Kk姷拇蚬ぷ拥軐W校還有一千多個孩子》,08.11.10)這類報道就不再是關注打工子弟學校是否存在安全隱患等問題,而是指出“有比沒有好”,對當?shù)爻鞘姓炔惶峁┓e極的手段讓民工子弟上學,同時還對民工子弟學校取締、關停的行為進行批評。另外,《中國青年報》還使用“每關閉一所學校,就要新增一座監(jiān)獄”這樣的評論,對城市地方政府提出要求。
《南方周末》同樣通過農民工及其子女之口表達這樣的聲音:民工子弟學校雖然不符合國家的要求,但卻給我們提供了上學的機會。這種機會雖然沒有質量保證,但有比無強。作為有專業(yè)追求的自由主義報紙,《南方周末》質疑當前官方對于民工子弟學校單純地關閉和取締的政策,倡導將民工子弟學校合法化,并積極探討政府在民工子弟學校中應該扮演的公共角色和職能。如“應該允許打工者子弟學校的生存,并幫助它們改善辦學條件,不應該一味地采取斷然的取締措施,此時需要強調政府作為維護社會公正應承擔的責任”(《打工子弟學校應有合法地位》01.6.15)。這樣,《南方周末》就將城市地方政府對于打工子弟學校問題的“轉嫁”進行了消解,使問題再一次回歸到城市地方政府本身上來。“他們從小在城市生活,卻不能成為城市的一份子,是制度把他們排擠到城市的邊緣。”(《民工第二代城市里生存的壓力和掙扎》,04.12.3)“進城農民工子女教育權的缺失是城市社會的社會保障體系把城市社會重要的勞動力提供者———外來勞動者排斥在外的制度結果,因而是極不公正的?!保ā督o進城農民更充分的保障》,01.6.7)這一敘述框架則把批評的矛頭指向城市保障體系及制度上存在的明顯缺陷。
綜上所述,《南方周末》對民工子弟學校的報道基本上突破了官方的負面框架,表達了農民工的利益訴求,使得農民工作為弱勢群體內心真正的心聲、訴求、愿望得以在媒介上擁有高度的媒介可見度。按照Thompson的說法,弱勢群體的媒介呈現(xiàn),為公眾提供了公共討論的話題,公眾可以藉由媒介的呈現(xiàn)自行作出判斷,并且付出相應的行動。媒介的呈現(xiàn)即是建構了此一話題的公共領域。
《南方周末》對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報道更重要的貢獻在于,其批評的矛頭不僅指向民工子弟學校的不合程序、安全缺乏保障,而是指向城市地方政府的有意推卸和逃避責任,以及社會保障體系及制度的明顯缺陷。從這個角度來說,《南方周末》所表達的就不是城市政府以及主流社會的利益訴求,而是社會的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
一方面是孩子們上學沒有著落,另一方面是代課教師令人心酸的處境。老師和學生,同時淪為弱勢群體的行列。
(《南方周末》關于代課教師的報道)
2005年7月28日,《甘肅日報》全文刊登甘肅渭源縣委副書記李迎新寫下的《渭源縣代課教師狀況調研》報告,引起《南方周末》的關注,并因此刊發(fā)了一系列的報道。
05.11.3起,《南方周末》持續(xù)推出西部代課教師、教育經費投入等問題的報道。(見表)這些報道從關注農村代課教師極其匱乏的物質生活條件及教學資源入手,呈現(xiàn)的是西部地區(qū)、農村地區(qū)義務教育資源的嚴重缺乏。從而指出義務教育的東西部差距、城鄉(xiāng)差距。代課教師,雖然挑起了落后地區(qū)農村的基礎教育重擔,卻拿著與付出極不相稱的低廉的工資與回報。這一系列報道整體都以“代課教師”作為報道對象和主角,報道他們的付出與堅韌,貧窮與不公。這一組系列報道,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批評對象,但是,隱含了對地方政府的財政不支持、國家義務教育的政策失靈的批評。
05.11.3的《代課教師執(zhí)著感動人心,縣委副書記動情上書教育部》,報道了代課教師“有一大批人是教學中的骨干,正是他們支撐著貧困地區(qū)的基礎教育。他們無愧是貧困地區(qū)基礎教育的脊梁?!薄肮k老師來了又去,惟有他二十幾年如一日”“大好的青春全在這上面了?!薄拔覀冊趯W校不如公辦教師,在農村不如農民,我們到底是什么人,我們也說不清楚?!薄耙粋€公辦教師一天40元,而他們一個月才40元,嚴重的同工不同酬?!睆纳鐣W的意義上來講,弱勢所指的就是在法律、政治、經濟等權力地位上處于附屬的屈從地位。[2]這些承受著嚴重的同工不同酬待遇的代課教師,已經淪為社會上真正的弱勢群體,他們的基本利益無法保障。
新聞傳媒作為公共領域,其重要職責則是讓弱勢群體擁有盡可能多的媒體能見度,同時尊重弱勢群體的觀點呈現(xiàn)及不同意見的表達。在11.3的頭版和二版報道之后,《南方周末》緊接著在05.11.10推出了極具情感和道德訴求的評論《你并不孤單——致全國六十萬代課教師》。這篇評論沿襲了《南方周末》前期鮮明的為底層代言的情懷:
你并不孤單,孩子們深知師恩如山?!悴⒉还聠?,鄉(xiāng)親們體諒你的苦楚?!悴⒉还聠?,所有有良知的人們都被你感動了。
不僅僅在05年,《南方周末》推出系列報道,在08年,《南方周末》繼續(xù)關懷這些弱者的命運。《最后的代課教師》(08.1.10)的主人公仍然是05年被報道過的這些代課教師:王政明、毛謙等。然而,這些處于弱勢地位的代課教師還是迎來了殘酷的被“清退”的命運?!洞n教師:做回農民,擺脫最窮人形象》(10.2.20)則是對生活逐漸好轉的被清退的代課教師的報道,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國家的基礎教育對于他們的虧欠。
《南方周末》的這組關于代課教師的系列報道還引起了兄弟媒體的互動。如《中國青年報》就刊發(fā)了一系列的稿件?!秾Υn老師的一次心酸采訪》(06.4.7)、《誰能撫平代課老師心里的傷痛》(08.12.3)、《一個記者 2005年的記錄》(06.1.9),這篇報道以《南方周末》記者傅劍峰在2005年三篇有代表性的采訪報道“阿星的悲劇”、“發(fā)廊女的愛情與色情”、“代課教師:40元月薪與中西部教育”進行串聯(lián),進一步指出阿星與發(fā)廊女的悲劇其實都是因為基礎教育的缺失所致,從這一角度而言,代課教師就不僅僅是進行知識的教育,而且還塑造了鄉(xiāng)村孩子的靈魂,為社會的穩(wěn)定作出巨大的貢獻?!墩埥o代課老師以歷史公正的評價》(06.3.30)一文則指出,“今天代課教師群體的出現(xiàn),更主要是由于城鄉(xiāng)教育發(fā)展不平衡所致?!麄冊诂F(xiàn)代教育陽光無法普惠的地方,在地方財政難以供養(yǎng)正式教師的地方,……為我國農村的基礎教育及農村經濟社會的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不能置代課教師于如此苦境》(06.11.9)一文則指出,“代課教師的問題 ,是由于當年國家困難,但又要辦教育,想出來的變通辦法?!粦撝迷洖閲M忠盡守的國民于困苦境遇?!毕啾取赌戏街苣?,《中國青年報》這樣的批評更為大膽與直接,從這里,我們又可以看出作為共青團的機關報,由于媒體本身的行政級別的緣故,在批評時可以更加直接。而《南方周末》的批評則相對迂回、委婉。
《南方周末》不僅僅是做到讓這些弱勢群體得以有一定的媒介可見度,而且還發(fā)動了廣泛的公眾參與活動。如《南方周末》報社自身啟動了幫助西部代課教師的“燃燭行動”,給西部代課教師一定的物質與援助。同時,其“燃燭行動”又帶動了廣泛的社會良知人士的捐款行動。由于《南方周末》的報道雖然由于行政級別的原因,無法做到《中國青年報》那樣的對權力者的直接批評,但其同情弱者的立場和策略,以及極其富有情感和道德動員力量的評論,掀起了全國乃至海內外的捐款熱潮。更重要的是,由于《南方周末》對弱者的報道,使他們得以在媒介上得以呈現(xiàn)和可見,還因此促使了政府決策的一些改變,如他們的月薪由40元漲到了120元。弱勢群體的媒介呈現(xiàn)以及社會公眾的參與、知識分子的討論等,無疑使這一話題成為一個公共話題。
[1]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D].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2014.
[2]張錦華.公共領域、多文化主義與傳播研究[M].臺北:正中書局,197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