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秋天

潘永翔

城市的秋天不像農(nóng)村那樣盛大和熱烈。它總是悄悄地來，慢慢地走，然后像一個頑皮的小孩，突然間就消失了。

最初秋天是從母親那里來的：天涼了，該加衣服了。順著母親的話題，我們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秋天腳步聲了。伴隨著寒意，秋風(fēng)把天空擦洗得湛藍，一絲云也沒有，而大雁的翅膀把天空托得更高了，你沒法不想起“天高云淡”這個詞。這時，人們聽從了母親的話，夏裝收起，添加秋衣，大街上漸漸少了喧囂和嘈雜，安靜平和連同秋天一起漫過了城市的上空。時間跟著秋風(fēng)奔跑，就這樣，順著一些蛛絲馬跡，秋天就悄悄地來到了。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的秋天是從街心公園西苑開始的，而西苑的秋天是從我的腳步開始的。每天早晨在西苑散步，每天晚上在西苑健步走。西苑幾乎就是我的后花園，我的天堂。西苑的細微差別我都能感覺出來，她的季節(jié)變幻當然也逃不過我的眼睛。西苑，這個天堂一樣的街心公園，最適合在秋天里駐足。因為她的豐腴，她的色彩，還有她每天上演的魔幻般的故事。

在農(nóng)村，秋天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它來得總是隆重、喜慶而熱烈。經(jīng)過兩個季節(jié)汗水和辛勤的滋潤，大地已是色彩繽紛，五谷飄香。那種排山倒海般的豐收景象，醉了山村和大地。每當秋天來臨時，歡笑和喜慶洋溢在人們的臉上，而希望和憧憬總是藏在心里。人們就像迎接一場戰(zhàn)斗那樣，摩拳擦掌，秣馬厲兵，準備打一場秋收大會戰(zhàn)。

在城市就不一樣了。除了天氣的變化，景色的變換之外，秋天似乎和人們的生活相去甚遠。這里沒有莊稼成熟的喜悅，也沒有豐收的景象，更沒有五谷飄香的氛圍。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只是一個簡單的輪回，就像今天和明天一樣簡單平淡。過了白露，秋天的影子就出現(xiàn)了，而秋分一過，天就涼了。這種涼，沒有排山倒海的氣勢，也沒有從夏到秋的華麗轉(zhuǎn)身，只是悄悄地在你還沒有留意的時候就來到了。就像一個你想見卻還沒有見到的遠房親戚或同學(xué)，不打招呼，不事先通報，在你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你開門一看，你期待的那個人到了。

西苑的秋天也是這樣。在某一天早晨，你一出門，秋風(fēng)起，葉子黃，秋天到了。西苑的秋天不像大小興安嶺那樣，一夜之間絢麗的“五花山”在山水間恣意縱橫，也不像大平原的秋天那樣氣勢磅礴，波瀾壯闊。西苑的秋天有點像南方的小家碧玉，精雕細刻，沒有盛大的開幕，也沒有喧囂的告白。

西苑在我的腳步聲中轉(zhuǎn)換著季節(jié)。從春天的百花爛漫到夏天的郁郁蔥蔥，時光在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中悄然溜走，就像我的人生，在不知不覺中已是皓首白發(fā)，進入人生的秋天了。

西苑秋天的序幕是由連翹和榆葉梅拉開的。幾場秋風(fēng)過后，首先是連翹葉子黃了，緊跟著的就是榆葉梅。之后，一場秋雨，一陣秋風(fēng)，它們的葉子就落了。在西苑，這是兩種最早掉葉子的灌木。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規(guī)律：春天發(fā)芽早、開花早的植物，入秋都快。連翹在春天四月中下旬就開花了，一片鵝黃，一片溫暖，人們甚至把它誤認為是迎春花。然后榆葉梅追隨著連翹的腳步，急急忙忙地也開花了，而且比連翹有過之而無不及。隨后山梅花、刺玫、丁香相繼盛開，一起唱響了春天的序曲，而秋天的謝幕，也和春天的盛開是一個順序，它們相繼和秋天告別，葉子紛紛落下。

這時候，楊樹、榆樹、白樺、落葉松、柳樹、槭樹、桃樹……所有的樹木都加入了秋天的演出，一起奏響了秋天的交響曲，五彩斑斕的秋季大合唱開始了。有的低吟淺唱，有的高亢嘹亮，秋天的大幕正式拉開了。從遠處看去，西苑像是一幅靜止的油畫；從近處看，像是一個調(diào)色盤。它的顏色和布局，它的美麗和安靜都讓人著謎。

高大挺拔的楊樹葉子落得很晚，秋風(fēng)吹來，葉子嘩嘩作響，像是在和秋天對話。垂榆默默不語，不論霜凍還是風(fēng)吹，紋絲不動，像是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神態(tài)安詳，處事不驚。它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任憑風(fēng)云變幻，巋然不動。雖然一樣是松樹，落葉松在霜降過后葉子開始變黃，風(fēng)一吹就落了一地的松針，像是鋪上了一層絨毯，幾場風(fēng)霜過后，只剩光禿禿的枝杈直指藍天了。樟子松似乎對秋天不太敏感，任憑秋風(fēng)秋雨掃蕩，依舊安詳?shù)鼐G著，只有到了深冬落雪的時候，它才稍稍有些發(fā)暗。那片匍匐著的沙地柏，依舊緊緊地擁抱著大地，用一片綠色裝點著西苑的生機。

除了松柏，最后落葉的就是柳樹了。風(fēng)一吹，凌亂的葉子就飄落一些，但是它們絕不像其他樹木那樣把葉子一下子掉光。即使是干枯了，它的一部分葉子也在樹上挺著，直到來年春天，新芽出來的時候，它的葉子才能全部落光。它們就像一群不肯離開家的孩子，守著一樹的孤單和寂寞，也守著一個季節(jié)的寒冷和希望。因為它們，這個冬天也許不會太單調(diào)和乏味。

寒露一過，西苑的秋天就更濃烈了。樹的葉子大半都已掉光了。這時的白樺更白了，像是一支支巨大的粉筆，在湛藍的天上寫滿對秋天的愛和對冬天的憧憬。偃伏萊木越來越紅了，像是一位正在戀愛之中羞澀的少女，被幸福陶醉了臉龐。高大的楊樹，葉子幾乎掉光了，零星的幾片葉子守著孤單的樹。樟子松在一地枯黃中驕傲地綠著，樹葉多彩，紅的、黃的、綠的、白的……樟子松像是落滿了蝴蝶，又像是棲息著一群小鳥。逆著陽光一看，那就是一棵棵五顏六色的圣誕樹，樹上掛滿了人們期待的圣誕禮物。

在這里我著重要說的是槭樹。在西苑有兩種槭樹。一種是屬于灌木的茶條槭，一種是高大的喬木色木槭。霜降一過，茶條槭首先紅了葉子，那葉子逐漸由淡紅變得殷紅，像是彩色的紅紙，薄而透明。然后它就早早地落了，落成一地的紅色，一地的嘆息。色木槭長得高大，筆直。在秋天它的葉子先是變成淡黃色，隨后變成金黃色。在有陽光的日子里，碧藍的天空、金黃的葉子，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靚麗風(fēng)景。每當秋天到來，槭樹旁總有俊男靚女們在拍照。你方唱罷我登場，槭樹沒有清閑的時候。一場霜過后，槭樹的葉子落了滿地。槭樹的葉子腭裂深，五瓣，落在地上像是落了一地的鴨掌，生動、醉人。

一個周末的下午，天空晴朗，暖陽如春。我踩著滿地的落葉，在西苑散步。此時的西苑人少，安靜、平和，適合一個人在太陽下發(fā)呆和做夢。我在一個長椅上躺了下來，像一片落寞的葉子落在了地上。陽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臉上，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眼皮，感覺紅彤彤一片，像是眼睛被蒙上了一層紅布。半夢半醒之間，回憶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時我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回到生產(chǎn)隊當社員。也是秋天，莊稼收割完了集中往場院里拉，稱作“拉地”。一個車老板，一個跟車的。如果地離村子遠，裝完車躺在高高的車上，任由馬拉著車往回走。老馬識途，你盡管躺在車上享受陽光，享受秋天的暖陽，享受不可多得的悠閑自得。在勞累的空隙里，身下是成熟莊稼的味道，上邊是瓦藍瓦藍的天空，四周被豐收的喜悅填得滿滿的。盡管前途迷茫，但是此時啥也不想，啥也不問，放松地躺在車上，全身被陽光籠罩，被溫暖包圍，那是真正的享受，就像我此時躺在西苑的椅子上。endprint

在西苑的秋天里，我不得不說到兩種特殊的樹木?；鹁鏄浜托l(wèi)矛。這兩種樹專為秋天而生，它們是在秋天里涅槃的奇樹。春夏它們絲毫沒有出奇之處。只有進入秋天，他們的奇妙和美麗才漸漸地顯露出來，讓人過目不忘。

火炬樹是一種小喬木，每個枝上有二十片左右的小葉，它的葉子是奇數(shù)，長橢圓狀，邊緣有鋸齒，葉子約十幾厘米長，基部圓形或?qū)捫ㄐ?，葉片上面深綠色，下面蒼白色，兩面有茸毛。它的葉子是對生，有序排列，扁而長，一根枝上長長的兩排葉子，被霜一打，耷拉下來，蔫頭耷腦，看著特別的沮喪。最奇怪的是它的葉子被霜打之后，有的變黃了，有的變紅了，還有的落在了地上依舊是綠的，像是懸掛著的一面面彩旗，十分招搖。最有意思的是火炬樹的花序。它的花序頂生，圓錐形，密生茸毛，花淡綠色。一到秋天，它的核果就變成深紅色，外邊覆蓋著一層密密的絨毛，密集成火炬形。當葉子都脫落之后，只有火紅的核果高高舉起，像是一支支燃燒著的火炬。在秋天的清冷里，帶給人溫暖和感動。

衛(wèi)矛是一種灌木，橢圓形的葉子，一叢叢一簇簇地生長著。它的花細碎小巧，呈淡綠色，或綠中帶白，在春天爛漫的花海里它的花一點都不起眼兒。只有到了秋天，它的美麗才突顯出來。它的美麗源于它的果實——種子。它的種皮初始是褐色或淺棕色，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成粉紅色，全包在種子的外邊。到了秋天，種皮裂開，像是開了一個粉紅色的花，而它中間鮮紅的橢圓形的種子突出來，點綴其間。葉落之后，枝干上的果實紅彤彤一片，遠遠望去，像是一片花海。走近一看，一瓣一瓣的粉紅色種皮漸次打開，中間懸掛著紅紅的種子，像是一個個小燈籠，掛在秋天的門口，照亮我們回家的路。一位喜愛植物的朋友這樣描述衛(wèi)矛的果實：粉色的假種皮，總在秋風(fēng)里忍俊不禁，從微笑到開口大笑，吐出粒粒晶亮的紅果。我很喜歡這種神來之筆，描寫得惟妙惟肖。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樹叫做偃伏萊木。在見到它之前我都沒有聽說過這種樹，我查了許多資料才弄明白。這是近幾年我居住的這個城市作為綠化樹引進的樹種。它是落葉灌木，枝條春夏為褐色或者綠色，到了秋天，它的枝干逐漸變?yōu)榧t色，到了冬天變成了血紅色或鮮紅紫色。它葉子單葉對生，葉片長圓狀卵形，上面深綠色，下面灰白色。到了秋天它的葉子有紅色的，有黃色的，有粉紅色的，有醬紫色的，還有堅持綠色不變的。這種近幾年才有的樹種，帶給城市一種新奇，一種色彩和活力。

我有一位朋友也特別喜歡西苑，喜歡西苑的植物。她是一個特別簡單純粹的人。有了花草樹木，有了藍天白云，她就高興得不得了。我在西苑總能遇到她。不同的是她來西苑不走步，也不鍛煉身體。她來西苑是為了拍照。拍人物，也拍風(fēng)景。春天拍花開，夏天拍綠葉，到了秋天就拍樹葉。有時候和朋友來，有時候自己來。我曾經(jīng)問她，為什么這么喜歡拍照？她說，我想把美留住，留在記憶里，留在生命里。什么時候想起來，翻看一下照片，心里美滋滋的。拍照時她也小心翼翼的，怕不小心踩了草，也怕踩了樹葉。我估計她拍的西苑的照片有上萬張了。一個深秋的早晨，地上灑了一層薄薄的霜。陽光灑下來，滿地亮晶晶的，像是灑了一地的水晶。天冷，我走得也快。在那片紅葉李樹林里，一個身穿橘紅色衣服的女子彎腰低頭像是在尋找什么。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句子，“一個在尋找靈魂的人”。原來是她在拍盛滿了霜雪的紅葉。橘紅色的衣服，美麗的女人，早晨的陽光，深秋的紅葉，滿地亮閃閃的水晶，那是一個美麗的早晨。

西苑的秋天以它自己的方式奏響了一曲秋的頌歌。舒緩、柔曼、親切、喜悅、祥和。人生漫漫，季節(jié)的渡口依舊熙熙攘攘，一些風(fēng)景，注定要用一生去守候。就像這小小的西苑，每次都有新的驚喜，每次都有新的感動。感謝那些慷慨贈予我們時光與情感的人和事物，感謝美麗的大自然。

我此時的人生，正像自然界的秋天，一邊盛開一邊凋零。那么就讓我在自己的秋天里駐足，享受美好，享受成熟和期待。秋風(fēng)涼，意濃濃，轉(zhuǎn)眼又一季節(jié)過了，還有另一個季節(jié)在向這里眺望。我們在瀟灑的落葉中學(xué)會從容，在挺拔的枝干中學(xué)會堅韌。多少人來了又走了，有些人總在不經(jīng)意間喜歡上了遠方，喜歡上了那些溫暖的牽掛，而經(jīng)過的人，看過的風(fēng)景，總有一些是來溫柔你的歲月，也總有一些注定與你擦肩而過。那些刻在心里的，一定會成為你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元素，就像西苑。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