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水母

郭楠

我太太在三個月里胖了二十公斤。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變得特別愛吃，然后開始吃得特別多、特別頻繁，那時我只覺得她的胃口變得比較好而已。當(dāng)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的時候，她已經(jīng)如同一個吹脹的氣球膨大了起來。我以為她懷孕了，卻又不是。

我太太本身是屬于姿色平庸的，但在幾個月前，總是還有那么幾分清秀。在我太太之前我有過好幾個女朋友，我沒那個能力留住她們。不論我多么賣力，時間方面也好，金錢方面也好，床上也好……我一直努力地追求著那些美麗可愛，或是性感時髦的女人，我甚至嘗試過來自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作為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商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我總認(rèn)為我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一一敗下陣來。每一任女朋友我都忙著取悅她們，忙到最后還是一樣。只有我太太不同。遇到我太太那會兒我抱著一種半死不活的心態(tài)——隨便吧，反正也持續(xù)不了多久。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仿佛也懷著類似的態(tài)度。我們兩個就在這種狀態(tài)中走下去。時間久了，她還沒離開，結(jié)婚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時我也在社會上一段時間了，變成了腳踏實地的一族。看來看去，覺得我太太這樣的還真不錯。有時候聽到女同事抱怨自己的老公沒出息，或者聽到男同事說自己的老婆給自己多大壓力的時候，我心里總是在竊喜我太太的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多么難得。再后來，通過努力和機(jī)緣巧合，我的社會地位和收入等各方面都有提升，我偶爾也會沾沾自喜地想，像她這樣平庸的女人，能找到我這樣的，恐怕心里也一直在竊喜吧。

除了這次忽然的發(fā)胖，我太太從來沒有讓我驚訝過，也沒有怎么讓我不滿意過。她以前對吃是帶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她曾經(jīng)跟我說過，她父母總會大口大口地吃東西，只要是辣的、咸的、燙的，他們就會不斷地感慨——真是好吃！痛快啊！吃得舒服?。∮袝r候哪怕僅僅只是一碗光面條拌上辣椒醬，他們也會一邊大口地吃著一邊說好吃好吃。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會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了。長此以來，她對吃便不是很感興趣。但現(xiàn)在她卻坐在我對面大口大口地嚼著區(qū)區(qū)一百二十克就要價將近一千塊的烤牛肉。其余什么菜都不吃，我點的沙拉她連碰也不碰，只是把一塊又一塊的烤牛肉接二連三地往嘴里塞去。

不喝一口酒嗎？我問。我太太舉起清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服務(wù)生立刻上來將她的酒杯滿上。這酒杯是我選的。今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當(dāng)服務(wù)生端了一盤杯子上來的時候，我太太只顧著看菜單。我讓她選，她頭也不抬地說，你選吧。我特地選了兩個差不多的，情侶杯似的，手工做的透明酒杯上灑著斑斑點點的顏色，在這間高檔日式烤肉店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晶瑩靈動。以前這種小事情都是她喜歡做的，她喜歡掌握這些小小的事情——選個杯子，在價格相當(dāng)?shù)姆秶鷥?nèi)買什么牌子的衛(wèi)生紙、橙汁、牛奶、炒菜油、橄欖油、面條、沐浴露、肥皂盒等等。有時候她在超市里可以這樣慢慢比較著買上一整個上午。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她，也許是店里燈光的關(guān)系，也許是她胖了許多的關(guān)系，她臉上的皮膚顯得格外的好。她就那樣坐在那里，翻動著烤爐上的牛肉，油脂淌了下去，一小簇火焰忽地冒了起來。喝。我夸張地發(fā)出聲音，想沒話找點話說。

我太太將烤得半熟的牛肉放進(jìn)嘴里大嚼起來?？此猿蛇@樣，我覺得沒什么胃口，只有繼續(xù)說道，聽說這里的牛每一年在日本都會得很多獎……為了加強(qiáng)我的話，我抬起頭略帶夸張地將脖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墻上掛著的各種各樣的獎杯和獎牌。我太太只是有節(jié)奏地，夾起牛肉片，鋪在烤爐上，等待兩三秒，翻面，再等待兩三秒，然后夾起來放進(jìn)嘴里。這一連串的動作，一再地重復(fù)著，絲毫不像是會幫我烤上一兩片的樣子。我徹底地喪失了胃口。其實我沒有胃口已經(jīng)好一段時間了。我夾了一片沙拉里的葉子，扁著嘴使勁地咀嚼起來。芝麻油的味道混合著葉子淡淡的苦澀味，在我的嘴里彌漫開來。

在薄切、角切、牛排切都上了一遍之后，我太太終于吃完了。我伸手準(zhǔn)備叫買單。當(dāng)服務(wù)生上前來之后，我太太忽然說，再叫些什么好呢？我看著她。平時我偶爾和同事或者客戶會來這間餐廳，今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一時想不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才帶她來。還叫些什么好呢？我太太像打量菜單一樣上下打量著站在一旁的服務(wù)生。冰淇淋嗎？我忍著氣說。有什么特別的嗎？我太太微微側(cè)著臉問。今天有很新鮮的生牛肉。服務(wù)生興致勃勃地推薦說，這是菜單上沒有的。我?guī)еM解的表情看著那個臉上生著青春痘的年輕人。好吧。我太太滿意地點點頭。那就生牛肉吧。不一會兒，服務(wù)生端上來一盤紅通通的生牛肉，微笑著，帶些得意地對我說，看就看得出很新鮮。我太太略略皺了皺眉，然后拿起了筷子，吃了起來。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記得我太太什么時候吃過生牛肉。我太太就這樣略略皺著眉，一口一口地把生牛肉放到嘴里去。我看著她。她的嘴角沾了一點血。在餐廳經(jīng)過設(shè)計的燈光的照射下，她淡黃的略微有些松弛的胖臉像一大塊化了又再凝起來的黃油，用餐刀刮著割下去，會卷起帶著細(xì)微鋸齒印痕的黃油卷子。

我收起了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預(yù)算的賬單，沉著臉上了車。當(dāng)我剛剛開出停車場，上了正街之后，我太太又從包里掏出剛才烤肉店送的薄荷糖放到嘴里，起勁地咂了起來。靜默的車廂里，就聽見她嘴里咂糖的聲音?？赡軇偛庞幸粌蓧K牛肉我烤得太生了些，我總覺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在封閉的車廂里，血腥味打散開來，混合著我太太嘴里薄荷的味道。

其實我太太以前一直挺好的。除了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我太太還有一點人云亦云。用我岳母的話說就是沒有主心骨。剛結(jié)婚那會兒，我跟雙方家長解釋我們要拚事業(yè)，我現(xiàn)在在金融界正處于上升期，我太太的工作雖然沒有什么上升空間但是也算穩(wěn)定，因此生小孩的事情先放一放。畢竟我們都不是來自于富裕的家庭。我太太那會兒是想要小孩子的，她難得地發(fā)表了反對意見，即使像我太太這種沒有主心骨的人，都說出了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辭職在家?guī)『⑦@樣決絕的話。這個想法立刻被我否定了。那時候我們倆都處于奮斗期。當(dāng)時流行的丁克一族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但是結(jié)婚不久后，她還是懷上了孩子，結(jié)果遭到了我的堅決反對，甚至連離婚這樣的威脅都提出來了。我太太最終還是聽從了我的意見。不久后她卻很快辭了職，雖然她給我的原因是自墮胎以后身體一直不舒服。但是我覺得她真正的原因還是想要小孩，又或者對我決絕的、毫無商量余地的否定的一種反擊。我不知道，也顧不上去想，只是在做愛的時候特別小心了。

我太太以前就算不上能言善道、社交廣泛的那種，后來辭去了工作在家里當(dāng)自由職業(yè)者，就越發(fā)少和人打交道了。她以前是在一家老牌的日本跨國企業(yè)里當(dāng)使用說明書的翻譯，辭職之后利用以前工作時積累下來的關(guān)系接了各種科技相關(guān)的翻譯工作在家里做。漸漸地，本來就有些淡漠的性格變得更加封閉沉悶了。當(dāng)然，當(dāng)周圍的同事一次又一次接到老婆打來的電話，甚至有些一起去應(yīng)酬的同事帶著一臉尷尬讓我?guī)兔退麄兊睦掀胖v話的時候，我心里還是很慶幸的，不論我多晚回去，或者多頻繁地加班、應(yīng)酬，我太太從來沒有計較過。我喜歡這種自由，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之中，都是有計劃的、井井有條的——先積累工作經(jīng)驗，達(dá)到一定的收入和社會地位之后再要小孩子，第一個最好是個男孩，然后再考慮生個女孩。像我們這樣的人難道不應(yīng)該就是這樣嗎？

說實話我的天資不算好，不管是樣貌還是才干，沒有一樣是出眾的，又沒有什么家庭背景，所以我唯一有的，就是苦干。苦干了這么多年，我也算爬得快的，而我的爬得快，也和我太太分不開。雖然我們只有兩個人，比較簡單，但家務(wù)事也總還是有的，這些也絲毫不用我操心。每天我都穿著我太太洗好燙得筆挺的襯衫和褲子出門，開著被我太太洗得亮閃閃的車跑來跑去，常常在公司里留到最后一個回家，或是陪客戶陪到最后，即使是天快亮了也不用擔(dān)心回家怎么解釋或是一直看手機(jī)擔(dān)心家里不斷地催促。要知道，喝酒喝到曲終人散的最后正是和客戶說體己話的好時候啊。

因為忙，我已經(jīng)很少和她做愛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太太雖然表面淡漠，但是剛開始的時候?qū)Υ采系氖虑檫€是熱衷的。一開始我是非常愿意取悅她的，有時候光前戲就可以半個小時甚至長達(dá)一個小時。后來確實是太忙了，壓力也比較大，漸漸地就沒那個心情。我更寧可自己解決，想著等到準(zhǔn)備要小孩的時候再做就好了。

據(jù)我岳父一次酒后所說，其實我太太的這種性格很有可能是他造成的。我岳父是一個釀酒廠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對于唯一的女兒的教育方式就是嚴(yán)加管教。那天我岳父很不滿地說，可能罵得太多打得太多了，結(jié)果打成了個呆子。我岳母在旁邊說，所以這孩子什么都無所謂，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長大了就是別人說個啥就是個啥……不過也有厲害地反抗的時候啊。我岳父紅著臉提高聲調(diào)接過去說，你忘啦？那時候竟然還做出了那樣出格的事情……他轉(zhuǎn)過臉來晃悠悠地看著我岳母。我岳母在桌子底下用力推了我岳父一下。

不管怎么說，我太太這次突然的飲食失控，確實是夠讓我意外的了。是不是內(nèi)分泌出了問題？我對她說，不然去看看醫(yī)生吧，看是不是什么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甲亢之類的毛病。我太太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正在上班。

一切正常。我太太說。

什么？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醫(yī)生說一切正常。

噢。我說，一切正常？你確定嗎？

今天去拿檢驗報告了。

都正常？

嗯。

那怎么會好端端的就這樣胖了這么多？怎么會吃成這樣？醫(yī)生說什么原因了嗎？

醫(yī)生說可能是壓力大。

你壓力大？我在電話這頭不由地笑出聲來，你又不用上班。壓力大的人應(yīng)該是我吧？我不客氣地說，你這么久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嗎？我壓力那么大，也沒有像你那樣胡吃海喝啊。

我太太沒說話。我等了幾秒鐘，然后把電話掛了。

那天晚上我隨便找了個借口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我先去廚房打開冰箱。果然不出我所料，冰箱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各種冷凍的肉類、五花八門的半加工食物、各種冰淇淋冷凍糕點等等……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冰箱里甚至有兩盒魚子醬。我們不過是小康之家，我太太竟然連魚子醬這種奢侈的食物都買起來了。就算我可以不管我太太的吃和胖，我也絕不可以任由家里的錢就這樣嘩啦啦的被浪費在無謂的食物上。走進(jìn)臥室，看著已經(jīng)熟睡了的肥胖的妻子，雖然長胖了那么多，我太太還是保持了以前的睡姿，將頭埋在自己的胳膊中，縮在床邊，無聲無息地睡著。我心里竟然閃過趁著還沒孩子不然離了算了的念頭。我坐在床上，端詳著將肥胖的身體縮在床邊的她。

第二天晚上我太太做了普通的晚餐，我們都沒有說什么。我太太一如既往地吃得特別多，她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在往里面填塞，一邊吃一邊大口地喝著水把食物沖咽下去。

我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她吃飯。不會飽嗎？

會啊。

那怎么還會一直吃呢？我問。

就是那種很想吃的感覺。連食物的味道、香氣都非常清晰。食物的口感，在嘴巴里面攪拌的感覺，吞咽下去的感覺都清清楚楚。就是想吃，而且很想吃到。

不是飽了嗎？

又覺得飽，又覺得餓。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辣的，吃了咸的辣的又想吃甜的……蛋糕切開時的感覺，麻辣火鍋煮到最后上面混合著泡沫的一層油，米飯拌著菜汁，泡面卷在筷子上的樣子，香腸那略略帶點硬度的口感，西瓜被挖起來放進(jìn)嘴里咬下去的那一剎那的感覺，烤過的食物油脂混合著調(diào)料和木炭的香氣，醬油拌上芥末配上生魚片的口感，雞飯的雞肉連著皮和骨頭上那薄薄的一層，用牙齒刮下去的口感……都非常清楚，在腦子里，只想吃到、吃下去，吃下去就踏實了。

在我們快吃完的時候，我太太忽然打了一個嗝。本來已經(jīng)喝下去的水從我太太口中嘩啦嘩啦地流了來，她飛快地抽了一張餐巾紙將嘴邊、身上和桌子上的水迅速擦干凈。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泛出了羞愧的神色。

確實有點不像樣子了……她說。體重也增加了很多……那天和一個朋友去餐廳，那個女服務(wù)員以為我懷孕，問要不要拿一個枕頭給我，這樣我可以坐得比較舒服一點。人家說催吐可以……我太太用手蒙住了臉。

不然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我說，總不能就這樣子下去吧。

我之前跟我的一個上級談到我工作的強(qiáng)度和壓力太大，提到過我太太的情況。這個上級當(dāng)時曾經(jīng)說過心理醫(yī)生的事情。其實我對所謂的心理醫(yī)生是非常嗤之以鼻的。我跟我的那個上級說，隨便坐在那邊和你講講話就要收那么貴的費用，那些人到底能解決什么問題？

做我們這一行的太太看心理醫(yī)生不是很正常嗎？這可是圈子里的時髦事兒呢，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太好了，所以總要從小時候找些不滿意的事情出來吧。我的上級仿佛講了一個很聰明的笑話一樣笑了笑，介紹你的這個，我太太就是看的他，我覺得挺不錯的，至少不哭不鬧了。

我花了一些時間在網(wǎng)上搜了關(guān)于我上級介紹的這個心理醫(yī)生，應(yīng)該算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了吧，至少收費是最高的。我親自打電話預(yù)約了時間，又讓秘書將我那天的一部分時間空出來，然后再通知我太太。等我到了這間位于市區(qū)購物中心的診所時，我太太在診室里還沒有出來，前臺小姐看我只是坐在那里，并沒有詢問她的意思，便又低頭在她的手機(jī)上劃著。我也掏出手機(jī)在上面劃。過了一會兒，門一響，我太太走出來了。醫(yī)生跟在她后面。我上前打了個招呼，并報了我上級的名字。噢，原來是他介紹的……醫(yī)生點點頭。我可以和你談兩句嗎？我問。進(jìn)了診室，門在身后自動關(guān)上了。醫(yī)生見我絲毫沒有坐下來的意思，笑了笑，便也站著說：可能引起暴飲暴食的原因有很多種，可能是因為壓力，也可能因為過去的某些事情。我嗯了一聲。那我太太是因為什么？醫(yī)生盯著我看了看，她才剛剛來看，我還需要一段時間去了解。醫(yī)生等了片刻見我不像是要說什么的樣子，便說，你回去觀察她一下，有什么可以隨時讓我知道。

等我從診室出來，我太太卻又不在了。我問前臺小姐，她說已經(jīng)下去了。我打電話給她，她沒有接。我坐電梯到了樓下，她的電話打過來了。我剛才去底層買一點東西，現(xiàn)在在一樓的扶梯口。你要去上班還是送我回去？我急忙說，我送你回去吧。見到我太太的時候，她站在扶梯口，手里捧著一個白色的紙盒子，上面印著一只古怪的雞的圖案和紅黑相間的品牌名字。我們兩個一起往停車場的電梯走去。

在等電梯的時候，我太太看周圍沒人，便從那白色紙盒子里拿出一根雞肉串撕咬了起來，一手捏著竹簽，用牙齒將上面鑲嵌著大蔥的雞胸肉用力往下撕，她原本就是大眼睛，陷在肥厚的臉里圓圓的眼睛瞪著，帶著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猙獰，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在小小的充滿烤雞肉串味道的電梯里，聽著我太太發(fā)出的聲音，我忽然覺得有點恐懼。電梯門打開了，門外站著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抱歉。我說了一聲。然后低著頭迅速走了出去。那兩個女孩子有著那樣細(xì)的腰身和扁平的腹部。我快走到車邊的時候回頭對我太太說，公司里還有一些事情，不然我放你在外面的出租車站？我太太略帶些茫然地看著我，一邊吞咽著嘴里的雞肉一邊說，我自己走去出租車站吧，我還可以逛一逛買點東西。我覺得她連說話的語速和反應(yīng)都變慢了。好好好，我連聲說，你逛一逛，逛一逛，想買什么就買點什么吧。我太太轉(zhuǎn)身走向電梯。我坐進(jìn)車?yán)?，打著了火，放好了安全帶?？匆娢姨尤贿€在那邊，她找錯了邊，晃動著胖胖的身子，新買的大號的藍(lán)色套裝遠(yuǎn)看顯得特別簇新，像一個搖搖擺擺的企鵝。我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她看向我，我指了指另外一邊。她的樣子仿佛哦了一聲，然后又走向另外一邊。我一直看著她進(jìn)了電梯，用力踩下油門，飛速地開出停車場。一輛直行的車被我嚇了一跳，按響了喇叭。我匯到了車流里。天陰得不得了，我打電話給我太太。

要下雨了，你有傘嗎？

沒有。

不然買一把吧。

噢。

等到上了主路，忽然一道巨大的閃電在前面的天空中枝枝杈杈噼里啪啦地亮起來，我嚇了一跳，然后轟隆一聲，熱帶的雷聲響了起來。那道纖細(xì)的閃電，像那兩個女人纖細(xì)的腰，枝枝杈杈地延伸去。

昂貴的心理醫(yī)生明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因為我太太還在繼續(xù)吃繼續(xù)胖，更糟糕的是她開始失眠和掉頭發(fā)，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藥物引起的。最近這一段時間，看我太太看多了，連帶著我都有點不太對勁，每天早上我穿上襯衣，打上領(lǐng)帶，覺得自己也是一個脹鼓鼓的胖子，襯衣、前襟、袖子、褲管都如吹滿氣的氣球一般鼓脹著。我減少了工作后不必要的應(yīng)酬，盡量多回去陪她，或帶她出去吃飯，或陪她去哪里走走逛逛，但是這些舉動和一周兩次的心理醫(yī)生一樣，似乎都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我太太還是這樣一直胖下去，胖得仿佛變了一個人。我試了各種方法，在網(wǎng)上搜了各種各樣的相關(guān)資料，甚至連床上的方法也試了，現(xiàn)在胖了這么多，平添了許多難度。我兢兢業(yè)業(yè)地忙著的時候，忽然聽見嘖的一聲，然后過了一陣子，又是一聲。我聞到一股水果香精的味道。我太太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摸了一顆軟糖塞進(jìn)了嘴里。我一下子便力不從心了?，F(xiàn)在除了擔(dān)心我太太的發(fā)胖問題，我還要連帶著擔(dān)心我自己。日子好像一大團(tuán)固態(tài)的肥油，黏黏滯滯的。有那么一兩次陪我太太下去看心理醫(yī)生，看著進(jìn)出的那些男女，我甚至連帶著懷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看一看了。難怪心理醫(yī)生賺那么多錢。我站在診所里看著大玻璃窗外面繁華的街景，額頭頂在玻璃上，一點點冰涼。

有一個金融刊物要采訪我老板。我老板讓我?guī)退麛M好了答案，其實就是幾個簡單的問題，電話里就可以講得很清楚，但記者還是堅持要求見面采訪。那個女記者聽說很麻煩的。我老板皺著眉頭看著我擬給他的答案的打印稿，然后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接著說，要不然你去吧。

??？我有些受寵若驚。

沒事的。反正答案也都是你寫的。

那……

哦，文章里放你的名字好了，聽說還要放照片。我老板抬頭看了看我，打了個哈哈。你也比較帥嘛，又比較年輕。

我覺得這算是一個好機(jī)會，回到自己辦公室便吩咐秘書把我的幾張照片調(diào)出來以便挑選。

我本來以為財經(jīng)刊物的記者長相應(yīng)該都很平庸，或者至少很規(guī)矩吧。但是這個卡卡既不平庸也不規(guī)矩，她看起來更像是從國外度假回來的女學(xué)生。她不僅瘦，而且緊，戴著一頂小巧的巴拿馬帽，瀟灑的短發(fā)，細(xì)長的脖子后面有個漂亮的小男孩一樣的頭發(fā)尖，長手長腳，穿著寬松的鑲著細(xì)金屬鏈的香奈兒白色T恤衫和深藍(lán)色的西裝短褲，右手戴一塊男裝的泰格豪雅手表，腳上登著一雙帥氣的黑白相間的牛津鞋，全身像被蜜糖泡過一樣，手指推上去簡直可以推出一層蜜糖的痕跡來。干我們這一行也算穿著講究的，而卡卡，她簡直是直接從時尚雜志里跳出來的。

她見進(jìn)來的不是我老板，略微有些失望。我趕緊遞上了名片。好吧……她說。不一會兒，我就讓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盡管如此，采訪還是精準(zhǔn)的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結(jié)束了。一起吃飯是我提出來的，雖然五點半就提出晚餐的邀請確實是早得讓人尷尬?？íq豫了一下。等一下六點半還有一個采訪……說不定會有晚餐……她用我的名片在桌子上輕輕地認(rèn)真地敲著。

過了一陣子，卡卡打電話過來說采訪取消了，如果要的話現(xiàn)在可以一起吃飯。

那天的晚餐她選在一個很別致的酒吧。我們開了一瓶香檳，她給自己點了一打生蠔，再不要別的了，甚至連配的面包都沒動?；氐郊抑笪叶亲羽I，讓我太太煮了一包快餐面。

說實話，要說這么些年，我完全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一次卻很不一樣，然而到底有什么不一樣，我也說不清楚。我們發(fā)展得非常迅速?？ㄉ砩嫌形倚枰臇|西，我不知道我身上是否有卡卡需要的東西，所以一味地討好她。這段忽如其來的美好而徹底的性愛，仿佛那團(tuán)肥油中隔出來的小小空間。

卡卡對很多人和事，都帶著調(diào)侃戲謔的表情，即使她不笑，也像是在那邊微微笑著。我沒有見她穿過裙子，總是兩只手插在褲袋里，微微聳著肩膀，縮著脖子，背著一個男士的小牛皮郵差包，離遠(yuǎn)了看，像一個瘦小的男性卡通人物的縮影，離近了，才覺出精致的女性的美麗來。

卡卡有一輛二手的Mini Cooper，車?yán)镅b著幾乎和她的車一樣貴的全新的音響設(shè)備。有一次我坐她的車，仿佛置身于音樂會的現(xiàn)場。效果最好的地方其實是在司機(jī)位。卡卡指著自己的位置說。我不知道放的是莫扎特還是肖邦，又或者是別的什么，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乏味和無意義。我們在中央快速公路上的時候遠(yuǎn)處下雨了，烏蒙蒙的雨跟著音樂移近來，然后細(xì)微的雨滴打在車窗上?？]有開雨刷，甚至連打到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點都和節(jié)奏合拍了，不過幾秒鐘，我們就開到雨里了。卡卡開了雨刷。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繼續(xù)向前開著，到了應(yīng)該出的出口也沒有出。我竟然沉浸進(jìn)了我不常聽的古典樂里。熱帶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曲子還沒完，雨已經(jīng)漸漸停了。下了快速公路，卡卡在等紅燈的時候笑笑，開了車窗，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仍然帶著雨味的風(fēng)從前車窗里進(jìn)來，和音樂攪在一起，然后又從后車窗里出去。

當(dāng)卡卡說自己在找房子的時候，租我公寓的那個日本人剛好要退租，我?guī)缀鯖]有經(jīng)過思索便對卡卡說出了希望她搬過來住這樣的話。卡卡微微笑著露出了牙齒，她露齒而笑的時候，靠后面的幾顆牙齒上有唾液的反光，那個時候她的戲謔里便因為那反光而添了幾分認(rèn)真?？ㄋ斓卮饝?yīng)了，我倒又有些后悔，但是卻不好改口了。

那個小公寓是我和我太太剛結(jié)婚的時候買下來的，找雙方父母借了一些錢，是很得體的一室一廳外加一個小書房，我太太曾經(jīng)考慮過把那個有著大玻璃窗的書房改成嬰兒房。公寓的陽臺正對著泳池，上面裝了一個雙人吊椅。那時我和我太太是打算以后可以在傍晚或者周末坐在陽臺上看著泳池喝點紅酒什么的。但是結(jié)婚之后我們只在搬進(jìn)去的那天在吊椅上坐過一次。很快那吊椅就積了灰，漸漸地，墊子也發(fā)出不太好聞的味道來。移除了墊子之后就剩下藤編織出來的座位，有一次我自己坐了一會兒，硌得屁股疼，而且里面生了一種小小的黑色的硬殼蟲子。再后來我們就搬到現(xiàn)在的房子里去了，這個小公寓便一直出租。

幫卡卡搬家的那天我驚訝于她的音響設(shè)備。我對音響一竅不通，她的音響設(shè)備之多，令人嘆為觀止——墻上掛的，角落里塞的，造型古怪的，大大小小的，甚至連廁所里都有專門的音響?？ㄓ闷渲幸粋€法國制造的音箱放音樂，看起來不過跟個小書包一樣大，發(fā)出的聲音卻非常有穿透力，音響兩邊有兩個仿佛蒼蠅復(fù)眼一樣的東西，在播放音樂的時候不斷地飛快地顫動著，看得人頭暈。就在我?guī)退鹣涞臅r候，卡卡走來走去把自己的東西放到各個不同的地方，同時仔細(xì)地看著屋子里的各個角落。

你太太不會說什么嗎？她插著腰光著腳站在地板上看著我說。外面的光從卡卡背后照進(jìn)來，我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在逆光的照耀下她顯得小腹凸起，仿佛一副懷孕女人的挑釁架勢。我一邊在心里提醒自己不管怎樣一定要小心一邊回答說，不會，她都不管我的。

不管你？你太太不管你？

嗯。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哦？各玩各的？卡卡微笑著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牙齒后面的唾液閃閃發(fā)光。

不是這樣的……我說，這問題讓我覺得很難堪，但我又想說清楚，于是我只有繼續(xù)說，租金都是進(jìn)我的賬戶上，有什么事情，租客以前偶爾也會找她，以后你就都找我就好了。

哦?？ㄋ坪跤行┦酒鹕韥?，用腳用力撥開那些還沒有打開的箱子，然后走到陽臺一屁股坐在吊椅上，那樣子給我一種蠻橫的感覺。我想告訴她那個吊椅很臟，但是張了張嘴卻沒說什么。等一下不知道那種黑色的小蟲子會不會叮她一下，在她的屁股上或者是大腿上叮出一個紅色的包來。我這樣想著，跟了過去，卻不敢走到陽臺上，只將她微微一拖。

和她的性愛一樣，卡卡是一個沒有章法規(guī)律可循的人。飯是想吃就吃，吃的東西也不固定，大部分時候都是尖酸古怪的東西，她比較少吃正常的食物，基本不碰米飯面條之類的主食。有時候她可以連著吃三天的酸奶或是果汁，然后又是魚子醬生蠔刺身魚翅這類，再有時候她干脆只吃零食。性愛方面，家里任何地方她都可以做愛——浴室、客廳沙發(fā)上、餐桌上……有一次她對我說，真可惜你沒有私人泳池，不然我們倒是可以在泳池里，你應(yīng)該沒試過吧？這話讓我揣測和難受了好幾天。

卡卡有時候會告訴我她在家里，但卻長時間不接電話也不看電話，有那么一次，我有些疑心，上門來打開門一看，她開著音樂睡著了，細(xì)手細(xì)腳地縮在床的一邊，將頭埋在自己的胳膊中。我站在旁邊聽著響亮吵鬧的音樂聲，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卡卡搬進(jìn)來還不到一個月我就接到了來自公寓管理處的投訴。我的左鄰右舍投訴我那個單元音響開得太大聲，而且徹夜不停。說實話，我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麻煩和出格，況且我和卡卡又是這樣的情況。就算你不考慮左鄰右舍，也考慮一下我吧？我在電話里對卡卡說。下班了之后我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廳買了兩瓶上好的紅酒，一些冷切肉和芝士趕到卡卡那邊去，吃完東西之后我撫摸著她的乳房。像兩個耳機(jī)套子。我笑著說，要不然我送你一副耳機(jī)，最好的。不用?？ǚ碜蟻?，將手按在我的臉上。她細(xì)長柔軟的手指散發(fā)著芝士的微酸的香氣，口齒間有著紅酒的味道，我透過她的手指看著她，那么細(xì)的腰肢，平坦的腹部前后晃動著。在音樂聲中，我忽然想起我太太鼓鼓的腹部。

有一次睡前我短信問她在干嘛。吃蝸牛。她回我說。在外面？在家。那天晚上我夢到屋子里到處爬滿了蝸牛，有兩個巨大的蝸牛甚至趴在我的陰囊上，軟趴趴地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蠕動著。我依稀看到卡卡尖尖的臉和她伸出的小小的舌頭——蛾子身體一樣的小舌頭。我清晰地聽到了音樂的聲音，我好像醒了一下，感覺到我太太那邊有些動靜，但是我很快就又睡著了，然后我繼續(xù)做夢，我夢見卡卡伸出的小小的舌頭仿若一只含在嘴里的蛾子，隨著她興奮的叫聲飛出來一堆飛蛾，粉粉塵塵的令人窒息，我又夢見我太太在吞咽那些蛾子。我眉頭皺得太緊，以致于即使在夢中，我都能感覺到我的前額生疼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被手機(jī)上的鬧鐘叫醒的時候，我太太在枕頭旁邊看著我，我微微吃了一嚇。一段時間沒有留意，這時才看出我太太的臉和身體又胖出許多來，可能是因為掉頭發(fā)的關(guān)系，她把頭發(fā)剪得更短了，頭發(fā)上散發(fā)著些微的中草藥味道。我替我太太攏了攏頭發(fā)。我伸手去拉我太太。過了一會兒，我太太說，上班要遲到了。沒關(guān)系。我說。又過了一會兒，我太太說，那個心理醫(yī)生我不想去看了。沒關(guān)系。我說。我太太在床上，已經(jīng)隱隱有了肉山的趨勢，一個連一個的突起，左一個弧線右一個弧線，松弛的，層層疊疊的。我想再努力一下。過了一會兒，我太太說，沒關(guān)系。

那天我請了假，陪我太太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逛逛，我太太似乎有幾分高興，買了幾樣家里零碎的小東西。逛得累了我便提議喝下午茶。你不是有個老朋友叫什么蘇珊娜？以前你很喜歡和她一起聊天什么的，好久沒有聽你說起她了。我太太臉上顯出一點遲疑的尷尬，帶點吃吃的表情看著我說，蘇珊娜。不知道為什么，看她這樣，我連帶著也尷尬了起來。不然叫她出來一起喝茶吧，多和朋友在一起也許會好一點，你看，我也不能每天陪著你，我還是有很多事情的……

那個太太倒是一叫便有空的，人還未到在電話里便已經(jīng)喧囂起來。在哪個店？哦，我知道，我知道。我去過，我去過……我剛剛停好車現(xiàn)在上來啦。你看你先生多好，多么好……一見面這喧囂便擴(kuò)大了許多，你看看，你看看，你先生多好啊，你多幸福啊，你先生還陪你逛街。我和我太太呵呵呵地陪著笑。等到她坐定，翻開了菜單，笑著對服務(wù)生說，你別走開，別走開，我馬上就能點好，很快的。她來來回回翻著那菜單。甜品飲料在這里。服務(wù)生伸出手又將菜單翻到后面。啊。她上上下下地看著那菜單。嗯……她忽然又抬起頭，你們點的什么？然后又看向服務(wù)生，你不要走開，我馬上要點好了的，很快的。她又低頭看著菜單，嗯……她一只手翻著菜單一只手托在腮邊，將小手指尖伸進(jìn)嘴里去。一個中年太太忽然做出這樣的小女孩的嬌俏姿態(tài)，我眨了眨眼睛，看向我太太。我太太似乎覺得沒什么，只是盯著她朋友面前那菜單，仿佛那樣可以幫助她朋友盡快做決定一樣。哼……她從喉嚨里發(fā)出聲音。啊啊啊，給我這個吧。她用翻頁的那只手指著一幅圖片。然后又抬眼看向我們，咬著手指尖沖著我笑了起來。你們覺得呢？

好啊。我說。那就這個吧。

你看你們兩個多好。真好。真的好。那位太太用力點了點頭，身子往后退了退，離遠(yuǎn)了些打量了我們一下，又靠近來。你看你先生多好。她噘著嘴，撒嬌一樣微微低下頭翻起眼睛來看我太太。我太太只顧笑，笑完了便靜默下來了。過了一會兒，服務(wù)生上了杯parfait。她拿起小勺，看了看我太太，然后開始吃了起來。

這時候卡卡的短信來了：在干嘛？

我回了一個：在陪我太太逛街喝茶。我想了想又把“逛街喝茶”給刪了。

那邊沒有再回了。

放下手機(jī)，我抬起頭，正對上我太太朋友的目光。她仿佛有點驚疑不定地看著我，看見我看她，便馬上又爽朗地笑了起來，露出了牙齒，可能因為在吃東西，牙齒上泛出白色泡沫。這讓我想起卡卡。我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機(jī)。

過了一會兒，我太太和她聊了起來。我便在手機(jī)上處理起郵件。又過了一陣子，我太太問我，要去嗎？

去吧，去吧。那位太太熱烈地說。

我詢問地看向我太太。

去聽課。那位太太直接回答。今天星期三，晚上就有課。

聽課？

你知道嗎？那位太太把身體完全轉(zhuǎn)向我。我們每個人身體里面，其實都有很多傷口。

傷口？

我太太略帶點抱歉地說，他太專心在手機(jī)上了，所以沒聽到你講什么。

那位太太大聲說，沒事沒事。我們身體里面，其實有很多很多傷口，傷口啊，大大小小的傷口。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不知道，但是那些傷口已經(jīng)有了。你想想你小時候，其實影響到我們現(xiàn)在。這個是老師自己編的課程，只要把傷口治好了，就是自我療愈，就可以改變一生！

心理醫(yī)生嗎？我看向我太太。

不等我太太回答，那位太太接過去說，不是心理醫(yī)生，是心靈導(dǎo)師。心理醫(yī)生是什么？他們只是學(xué)書本上的知識。心靈導(dǎo)師是根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心理醫(yī)生只知道用書本去治療你，到最后還不是開藥？唉……總之我不會說，你們聽聽我的老師怎么說的就知道了。來聽聽吧。來聽聽吧。聽聽吧。

要去嗎？我太太看著我。

你想去嗎？我問我太太。

我想試試……我太太說。

好。我說。那去吧。

我的話音剛落，那位太太已經(jīng)拿出手機(jī)打了起來了。今天我會帶兩位朋友過來，對對對，夫妻兩個，兩個很恩愛的……

我聽著那位太太的喧嘩，在手機(jī)上輕輕摩挲著。

上課的地方在工業(yè)區(qū)。可能是因為不要錢的關(guān)系，來的人還真不少，在門口注冊之后，我和我太太一人拿到一張調(diào)查表格，一張他們的課程表格，還有一張五百塊的代金券，等于可以免費和導(dǎo)師進(jìn)行一次一個小時的一對一評估和咨詢。我掃了一眼他們的課程——療愈模式家庭兩日工作坊，重啟人生模式七日課程，還有一個月的課程，一個季度的課程到一年的課程，每個課程都有一個非常正能量的復(fù)雜的名字，每個課程底下都有詳細(xì)的說明，價格從三千到兩萬不等。那位太太拉著我們坐在第一排。等了十五分鐘左右，她的老師出來了。那個老師握著麥克風(fēng)一句話不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直到看得我不自在起來，又再將目光移過去凝視著我太太，然后又再看向那位太太。正當(dāng)我覺得有些緊張的時候，那位老師又看向另外一邊的聽眾，就這樣輪番凝視了相當(dāng)長的一陣子，然后才開始自我介紹。

我聽了十多分鐘便覺得難以忍受。那老師講了一句什么，帶領(lǐng)著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我瞟了一眼我太太，坐在第一排又不好意思一直拿手機(jī)出來翻看。那個老師又講了些什么，男男女女又熱切地哄笑起來，我太太的朋友哈哈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拿眼睛瞟我們。

過了好一陣子，卡卡的短信來了。要過來嗎？

我側(cè)身小聲對我太太說，大偉他們在應(yīng)酬一個客戶，談到了比較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希望我能去一下。

我太太猶豫了一下，那你去吧。

好好好……我連聲說，我把車留給你，等下你想走隨時可以走，我打車走。

說完我迅速把車鑰匙塞給我太太，站起身走了。

我想我知道了我太太對于食物的感覺，熱愛也好，需要也好，一種慰藉也好，在做愛的過程中，我想起了我太太說的，只想吃下去，吃下去就安心了。結(jié)束之后我看了看手機(jī)，大約在半個小時前我太太連著打了兩次電話給我。以我對我太太的了解，她如果沒有緊急的事情不會這樣找我，通常我應(yīng)酬的時候她根本不會找我。我也顧不得卡卡躺在旁邊，順手關(guān)了她放的音樂直接打回去。

我還在停車場。車出不去了。電話那邊我太太倒很平靜。

車出不去了？我問。車出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出不去就是出不去了，你來看了就知道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急著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到樓下，車還沒到我已經(jīng)穿好了鞋往外走了?？ㄒ恢睕]有說什么。我也不知道這時能說些什么好，關(guān)上門就走了。

我那輛巨大的寶馬7系停在停車場出口處?；璋档臒艄庀拢夷欠蚀蟮奶陌档刈诶锩?。

這個欄桿就是不開，卡拔過插過了，機(jī)器里面也插過試過了。她平靜地說，對講也按了，沒有人來。

你一直等到現(xiàn)在？我問。

我想，你總會看電話的吧。她淡淡地說。

我讓我太太坐到副駕駛位，我自己坐在駕駛位。我們兩個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我用力地按響了喇叭，我將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喇叭上，喇叭聲在寂靜的工業(yè)區(qū)尖銳而持續(xù)地響著，即使隔著隔音良好的車身，也刺得人耳朵疼。

那天晚上之后，我和卡卡就一直沒有再聯(lián)系。公寓管理處再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手機(jī)放在無聲。

等到開完會，我打了回去。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不耐煩地大聲說。

還是有人投訴你的租客音樂聲音開得太大。

晚上嗎？

白天和晚上。

白天不是允許的嗎？

是的?？墒恰凶敉对V……

是誰投訴？你跟我說，我親自和他講一講。是我隔壁嗎？還是我樓上樓下？不會是對門的那兩家吧？

嗯……

隔著電話我都能看到管理處的人為難的樣子，可能我的語氣太過于嚴(yán)肅緊張了一些。我想幽默一點處理這個問題，順便套套近乎，我看著辦公室窗戶外面的海景說，你聽過一個笑話嗎？有個老處女叫警察，說有一群男孩在外面光著身子。警察處理了。但是老處女又打來說，我還能看到他們光著身子，警察說不可能吧，我已經(jīng)讓他們?nèi)e處了。老處女說，可是，我用望遠(yuǎn)鏡還能看到。

電話里沒有傳來笑聲，于是我沒辦法，只能自己笑了起來。這樣的小事情……

陳先生，希望你能理解，我們也沒有辦法。

好好好，我去處理一下……

已經(jīng)打給陳太太了，或許她能和租戶說一下。之前租戶的事情，有一次也是陳太太處理的。

你為什么要打給她？

剛才你一直沒接電話，那個投訴的業(yè)主又一直打電話過來問我們到底跟你說了沒有，你知道，這畢竟是她第二次投訴了……

以后有這樣的事情，任何事情，直接打給我，不要打給我太太，如果我沒有接，你們就等一等。失火了嗎？地震了嗎？新加坡要沉沒了嗎？我氣急敗壞。

那邊沒有出聲。

有什么事情……我深吸了一口氣，放慢語氣再強(qiáng)調(diào)，任何事情，直接打給我。不要打給我太太。聽清楚了沒有？我不客氣地說。

好的，陳先生。那邊平淡地說，然后就直接把電話掛了。

我打給卡卡她沒有接，只是回了一個短信說她在采訪，大概六點結(jié)束。我短信告訴她我工作結(jié)束后會去她那邊。我到了公寓的時候卡卡不在，門上粘了一張藍(lán)色的小人形貼紙，小人旁邊用筆畫著好幾圈波浪形?？ㄔ谟境乩锎髦粱疑挠久?，穿著小男生一樣的深藍(lán)色的一件式連體長袖短褲泳衣，戴著一副銀白色的游泳專用耳機(jī)，仿佛科幻片中的某種裝置一樣架在腦后?？ㄔ谟瓮炅艘蝗χ罂吹搅宋?。于是我先上了樓。等到卡卡水淋淋地披著浴袍從門外進(jìn)來，我說，管理處打給我太太了。我知道。卡卡用毛巾揉著短發(fā)。你太太后來打給我了。我太太打給你了？我看著她。卡卡徑直走去廁所，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澡。卡卡任由淋浴房的門大開著，水珠濺在我的襪子上和西裝褲子上。管理處的人過來問我要的電話，說是方便聯(lián)系?？ㄒ贿呎f一邊用一個長條的浴巾開始在身上抹浴液。我看著卡卡。我太太說什么了？卡卡將長條的浴巾仿若脫衣舞娘一樣在身上來回拉著，微笑著，帶點調(diào)皮的神色地看著我。

我太太說什么了？

就說管理處找不到你，所以打給她，嗚哩哇啦，嗚哩哇啦，看看怎么回事情。讓我不要把音樂開得那么大聲。

你說什么？

我說好?？ɡ^續(xù)看著我，打開了花灑，水嘭的一下對著卡卡淋了下來。我踩進(jìn)去淋浴房，襪子迅速濕透了，那條膩滿了浴液的浴巾和卡卡的皮膚一樣滑不留手。蒸騰著水汽的淋浴房仿佛粉粉塵塵的，有一種令人厭惡的窒息感。我眉頭皺得太緊，以致于前額生疼起來。

晚上我太太躺在我身邊，發(fā)出些微的嘔吐過的味道。我心虛，總覺得鬼影綽綽。我回來得晚，她也沒睡，只是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我便一邊看著手機(jī)一邊沒話找話地問她東西，然后又說換了租客忘了跟她說了，日本人租約到期了，中介幫忙找了這個新的，因為要得急，后來又忙，所以忘了跟她說了。我停了停又補(bǔ)充了一句說，畢竟加付了兩個月的房租。

兩個月的房租？

因為要得急嘛。我說。

哦……我太太再沒說什么。

我又開始去卡卡那邊了。她新近喜歡上了游泳，每次我去，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泳池。即便是洗了澡，身上和頭發(fā)里還是有游泳池里的味道，恍惚的時候，這味道讓我覺得我漂在游泳池上蕩漾，陽光灑下來，風(fēng)從泳池上吹過去，我就這樣輕輕晃著。

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我和幾個同事要一起出去和客戶吃晚餐。其中一個同事坐我的車，在車上他打開公文包拿了一本雜志給我。我這才想起當(dāng)時接受卡卡的采訪，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我趁著紅燈的時候打開那本雜志，找到登著我的照片的那一頁掃了一眼，卡卡的名字就在標(biāo)題的下面。聽說這個記者很麻煩的。那個同事帶點戲謔地說。怎么說呢？我漫不經(jīng)心地將雜志丟在后座上，打轉(zhuǎn)向燈準(zhǔn)備換道。聽說她喜歡和我們財經(jīng)界的成功人士混在一起。我?guī)е牥素缘纳袂槲⑽⑿α艘幌?。有人說她是雙性戀，男女通吃的。你知道地產(chǎn)界的XXX嗎？大家誰不知道她難搞，聽說曾經(jīng)有段時間她們兩個，聽說XXX很迷戀她……人和人的口味真是不一樣啊！細(xì)腳伶仃的，要我說，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芽籠不是多的是嘛。我知道。我說。然后我們兩個一起笑出了聲。

我太太開始出現(xiàn)了眩暈的癥狀。她雖然暴飲暴食，卻暴飲暴食得很安靜，只是一味地吃，一味地胖，漸漸地掉頭發(fā)。她的催吐等等我?guī)缀鯖]有看到過。我又再帶她看醫(yī)生，卻還是查不出來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醫(yī)生還是再建議尋求心理咨詢。我覺得我太太就像一個圓鼓鼓的皮球，被人踢過來踢過去。連我的岳父岳母也覺得事情不對勁，問我有沒有帶她看醫(yī)生。不然你們?nèi)ツ睦锿嫱?，或許出去走一走就好了，又或者說不定生個孩子就好了。我岳母在電話里建議。我的大部分年假都用來工作，我一直覺得旅行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的事情。我問我太太想去哪里玩。她沒有給出什么意見。

不然去日本？去巴黎？你去買買東西什么的？我提議。

她笑了笑，問，有什么好買的？我沒說話。她的衣服都換了新的，戒指手鏈這些首飾也早就放一旁了。

不然我陪你去？

你走得開嗎？我太太看著我微微笑。

一兩天總沒問題……

一兩天能去哪里？我太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再說我胖成這個樣子，坐飛機(jī)可能也會難受的。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曾經(jīng)嘲笑過坐飛機(jī)的胖子，那種腰和屁股上的肉硬塞在飛機(jī)座椅里的。

不然去趟新山吧？我太太說。

新山？

嗯，好久沒去了。

好吧。

去新山的那天我還是回公司處理事情，結(jié)果弄到下午一點才離開。本來我們說好到新山吃午餐，開到那邊，進(jìn)了購物中心都已經(jīng)快三點了。吃了飯我們便找地方做按摩。開車到以前常去的那一家，居然還在，而且重新裝修過，也不知道是不是換了老板。我把車停在正門外面。我選了兩個小時的按摩。我們換好衣服躺好之后，進(jìn)來了兩個女按摩師，兩個人互相說了幾句泰國話，其中一個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進(jìn)來了一個比較粗壯一點的。不好意思啊。那個新進(jìn)來的粗聲粗氣地說，換一個人，我力氣比較大。

我嗯了一聲。

然后那個新進(jìn)來的走向我太太的按摩床邊，另一個走到我的床邊。這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側(cè)頭看了看我太太。我太太頭埋在按摩床的洞里，肥厚的身子直挺挺地趴在床上，兩只手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直放在身體兩側(cè)、后頸、背、臀部都滑稽地撅在那里。我想讓她把手臂放在床下放手臂的兩個小支架上，但是還沒來得及說，那個按摩師已經(jīng)開始用涂滿精油的手在我的背上按了起來。

隨著按摩師手的滑動，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尖銳地疼痛。我忍著疼沒有說話，猜測著這銳利的疼痛是由什么引起的。她的右手每推一下，就仿佛一個細(xì)小的刀片劃過我后背的皮膚，這個疼痛隨著她手的動作，均勻地一下一下分布在我的后背上。當(dāng)她換手法的時候，這種尖銳的疼痛就不再繼續(xù)了，她手指上的關(guān)節(jié)滑過我的背，再過一會兒換了手法，那種疼痛又回來了。

我基本判斷出應(yīng)該是她的手上長了硬繭或者是死皮，她或許剛剛修理過，卻沒修理好，形成了尖銳的一小塊，就是這一小塊，隨著她的每一次用力，制造了那種小刀割一樣的尖銳的疼痛。

我可以換個人嗎？我抬起頭說。

換個人？那個按摩師停了下來問。

對。換個人。你力氣太小了。

哦。我可以給你力氣大一些，用力一些。

不用。你力氣太小了。換個人。

新的人很快換進(jìn)來了，大概是換下去的按摩師跟她說了原因，她一下手就非常重。我忍著，偶爾忍不住了就發(fā)出一兩聲輕輕的哼聲，身上漸漸地出了一層汗。

我太太那邊發(fā)出了鼾聲，這鼾聲越來越響亮，中間偶爾有著粘滯的停頓，又再響亮地繼續(xù)著。那兩個按摩師以為我們都睡著了，互相說了幾句泰國話，然后吃吃地笑了起來。付錢的時候，我破例沒有給小費，只是把馬幣丟在收銀那邊，拉著我太太出去了。

不管來了多少次，也不管有多近。在新山，我還是有那種度假的感覺。風(fēng)熱熱地吹過，帶著些許灰塵的味道。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空氣很干燥。路邊的花開得非常旺盛，在干燥溫?zé)岬娘L(fēng)里輕輕地?fù)u晃著。

餓了嗎？我低聲問。想在這邊吃還是回新加坡吃？

我還好。我太太說。都可以。

在這邊吃吧，吃路邊攤好不好？

我叫了兩只黑胡椒螃蟹、一只辣椒螃蟹、一份馬來炒面、一份海鮮炒飯、一份排骨、一個鐵板豆腐、一個馬來風(fēng)光、兩瓶啤酒。不一會兒，我們兩個狼吞虎咽地把這些全都吃光了。我吃得特別快，仿佛搶一樣，一邊吃一邊說，沒關(guān)系，人按摩了以后是會特別餓一些。

我太太又去拿那些烤的食物，香菇、羊角豆、秋葵、臭豆、墨魚……

他們有新鮮的蝦，但是舍不得拿出來，聽見我要三只，把最后兩只不太新鮮的給我了，又才拿了一只新鮮的出來。早知道晚一點去拿就好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只比較新鮮的大明蝦放進(jìn)了我的盤子里。其實我已經(jīng)吃不下了，但還是拿起那只蝦慢慢地陪著我太太吃。

回新加坡的路上我太太又睡著了。關(guān)卡那邊排大隊，一輛車接著一輛車地檢查?？òl(fā)了一個短信給我。我沒有回。我前面的那輛車打開后備箱接受關(guān)卡人員的檢查，里面全是滿滿的日用品，卷紙、餐巾紙、廚房用紙、炒菜油、面粉……堆得又滿又整齊。呵。居然可以堆到這么整齊……買了這么些……這還真是花了心思堆的……我看著那仿佛建筑師搭建的一大堆日用品，心里想著。

日子一如平常。我太太還是繼續(xù)吃，繼續(xù)胖，因為暴飲暴食引起的各種各樣的毛病也還在繼續(xù)，我沒能改變什么?？]有再聯(lián)系我，我也沒有聯(lián)系她。有一次下班早，我拉我太太去東海岸公園走路做運(yùn)動，海邊站了一個很胖的女人，年紀(jì)不大，露出來的小腿胖得變了形，穿著紅色的T恤衫黑色的短褲。一身的肉往下傾瀉著，手里提著好幾個超市的袋子，緩慢地移動著。這樣的衣服要在哪里買？我太太說。我自然沒有接茬，只是說，前面就是珍寶，你想吃螃蟹嗎？

晚上我夢見我太太繼續(xù)變胖，變成了那個站在海邊的胖女人那么胖，移動緩慢，舉步維艱，身體都變了形，這變形又再繼續(xù)下去，直到面目模糊，胖成了一座山，我從山洞中鉆進(jìn)去，里面漆黑一片，然后我看到一個頎長緊實的影子露齒而笑，牙齒后面微微反著光。這光是從哪里來的呢？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光呢？

我今天去我們的公寓了。有一天吃完晚餐之后，我太太忽然對我說。鄰居到底是報警了。說是音樂開得太大聲。我太太等了一會兒見我沒說什么，一邊往嘴里塞著海苔一邊繼續(xù)說，管理處打了電話讓我最好去看一下。我到那邊之后，警察已經(jīng)走了。其實倒沒有什么事情。家里有點亂。但是那個卡卡……她忽然停了下來看著我，手上還拿著一片海苔。過了一會兒，干燥的海苔擦過我太太的嘴唇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是她的唾液濡濕了那片海苔的聲音，她咽了咽口水說，倒是很熱情。

晚上我打電話給卡卡，那邊很快接了，我沒說話，那邊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太太在另一個房間叫我，我便把電話掛了。

又過了幾天。我太太忽然說卡卡中午請她吃了個飯。哦。說什么了嗎？我問。

她沒有說為什么。她找的餐廳倒特別，我忘了叫什么了，一長串古怪發(fā)音的名字。吃的牛排。那家牛排真不錯。她一直叫我多吃點……我太太微笑，她居然叫我多吃點……

你坐出租車過去的？

她在地鐵站接上了我。

她的Mini你擠得進(jìn)去嘛。我笑。話剛出口我便知道說錯了話。但是又沒有辦法，只有加大力度地笑。

我太太也跟著笑起來。她送了支口紅給我。這個人倒很客氣。她說她以前也暴飲暴食過。這個人倒是很不一樣。

哦？我看著我太太嘴唇上抹著的口紅。卡卡果然是有辦法的，她挑的口紅顏色居然非常襯我太太，即使是胖，那抹顏色也襯得她顯出一些性感和嬌柔來。

嗯。

我太太倒又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笑。

或許這就是她要的。我想。就和她之前辭職一樣。

那之后我偶爾聽到卡卡的名字。親密地、隨意地從我太太兩片嘴唇里蹦出來。卡卡怎么樣怎么樣，卡卡怎么樣怎么樣。我太太甚至學(xué)會了用卡卡式的調(diào)侃的表情看著我。她新添置了瑜伽墊、瑜伽球、瑜伽帶等等……又說蒸了桑拿之后輕了一公斤。過了一段時間，又新燙了頭發(fā)，她以前說燙發(fā)對身體不好，再加上后來又脫發(fā)?，F(xiàn)在頭發(fā)燙了顯得蓬松，倒顯得發(fā)量多。

卡卡介紹的。說是給范冰冰趙薇等明星做頭發(fā)的。貴是真貴。因為認(rèn)識，居然能打?qū)φ?。我太太說。

嗯。我說。她應(yīng)該總是有辦法的。我停了停，又說，就像你一樣。

我也沒有再聯(lián)絡(luò)卡卡。有一次在外面應(yīng)酬，我的一個同事為了個別的事兒說了一句——自此相安無事。我一邊喝著酒一邊想著，那就相安無事吧。

我給自己加了許多加班和應(yīng)酬。有一次我的老板在我們整個部門同事的面前拍著我的肩膀，哈哈地笑著說這是要沖到我的位置啊。有時候應(yīng)酬晚了，回來之后躺在我太太旁邊聽著她沉睡的鼻息，我會想起卡卡，洗發(fā)水洗澡液的香氣，那種古怪的淡淡的游泳池的味道，渴求一閃而過，第二天又一切恢復(fù)正常。我太太與卡卡兩個人，和我仿佛兩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獨立存在的正常的個體。有一個晚上，也許是應(yīng)酬的時候酒喝得太多又或者是菜里的味精太多了，回到家我覺得非?？诳?，即使喝了很多水也難以消除那種口渴的感覺，我洗完澡之后走到冰箱去拿一罐可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冰箱里幾乎沒有什么食物。我走到房間看著我太太，她似乎瘦了一些?？蓸访捌鸬募?xì)小的氣泡打在我的嘴唇上。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嗝。我太太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想，這樣也好。

就這樣，我太太終于跟我說卡卡要退租了，她在找別的地方搬。我太太說。好。我說。有一次我的中介打電話過來。我覺得很奇怪，便接了起來。她說她打了幾個電話給我太太，但是她都沒有接，今天剛好手上有一個租客急著看房子。我太太的朋友不多，基本沒什么人給她打電話，我知道她平時手機(jī)從來不會調(diào)到無聲的，即使是睡覺的時候。我想了想說，你今天不用打給我太太了，這房子我們不急著出租，看看再說吧。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這段時間里我打了幾次電話給卡卡，她都沒有接，也沒有打回來。我甚至不確定她是否還住在那個房子里。我太太也不提這個事情。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她，我太太說，說是要搬走了，房子也找得差不多了。

那個下午陽光非常好，云堆得高高的，空氣中難得有一種干燥的感覺。我本來晚上有個工作上的晚宴，因為客戶的重要人物臨時無法出席而改期了。我忽然很想去那個公寓看看。我停好了車，先從停車場走到游泳池。那一池藍(lán)色的水舒展在陽光下，泳池里只有兩三個人。我沒有看見卡卡。我捏著鑰匙從泳池走到電梯，坐電梯到我的那個單元。站在門口，我把耳朵靠近房門聽了聽房間里面的動靜。我沒有聽到什么聲音，這讓我松了一口氣。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要開門的時候，客廳里傳來了兩個女人熟悉的聲音，那熟悉的，高高低低的高潮過后的細(xì)碎的呻吟聲。又過了一會兒，里面的人開始說笑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泳池。這時黃昏的陽光已經(jīng)蔓延在了泳池上。泳池里多了一群小孩子練蝶泳，一個一個仿佛飛魚一樣從金色的水面上撲騰而過，水花四濺。我想不起我最后一次游泳是什么時候。我脫了鞋，將衣服褲子脫下來放在泳池旁邊的靠椅上。整個泳池的水都被曬熱了，午后的水溫暖地包圍著我。我舒展開身子向泳池中間游去，一個穿著白色比基尼的女人腿一蹬一蹬地游在我前面，一開一合仿佛一只白色的水母。我本來以為我會聞到游泳池的味道，但是水面上漂著的全是這個女人的防曬油的味道，油膩膩地膩在水面上一層。這時我忽然想到，我的車還在停車場，等下我太太會看到的。這樣也好。我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