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道

威廉·?？思{（美國）

威廉·?？思{（1897-1962），生于美國密西西比州新奧爾伯尼。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對世界文學有重大影響的作家。福克納以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他一生共寫了十九部長篇小說與一百二十多篇短篇小說，其中十五部長篇與絕大多數(shù)短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他虛構(gòu)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1949年因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shù)上無與倫比的貢獻”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主要作品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八月之光》《圣殿》《押沙龍，押沙龍！》《去吧，摩西》等。

其短篇小說《公道》給人的啟迪是，文學性有時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而不是故事情節(jié)上。作家的想象力有時也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福克納在細節(jié)刻畫上的能力是驚人的。但細節(jié)一定是具有效力的細節(jié)。該小說寫黑人的憤怒：眼睛先是變成紅色，然后是棕色，然后又是紅色——這個細節(jié)重復了幾次，福克納小說中會多次重復一個細節(jié)，重復就是強化，強化了真實性。他還寫道，那個人抓起一塊泥塊，將泥塊捏成粉末，粉末從指間冒出來，也是表現(xiàn)無聲的憤怒，敢怒不敢言。

《公道》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人物可憐又可笑，可悲又可愛。?？思{的小說總是有趣的，哪怕寫悲劇也充滿了詼諧。

一

我們每個星期六下午都會去農(nóng)場，直到祖父去世。我們總是一吃完飯就乘上馬車離開家，我和羅斯庫斯坐在前座，祖父、凱蒂和杰森坐在后排。馬兒飛奔，祖父和羅斯庫斯會聊天，這兩匹馬是縣里最好的一對。它們拉著馬車沿著平路疾馳，甚至翻越一些小山坡也是如此。但是這是在密西西比的北部，在翻越某些小山坡時，我和羅斯庫斯能夠聞到祖父的雪茄煙味。

農(nóng)場有四英里遠。小樹林里是一長排低矮的房子，沒有刷漆，但黑人居住區(qū)的一位名叫山姆·法爾茲①的聰明的木匠將其維護得完好無損，房子后面是一些谷倉和熏制房，再遠一點的居住區(qū)也同樣被山姆·法爾茲維護得完好無損。他其他的事什么也不做，他們說他已經(jīng)快一百歲了。他和黑人以及他們——白人住在一起；黑人稱他為藍牙齦②，而白人叫他黑人。這就是我要講的故事。

當我們到達那兒，管家斯托克斯就會派一個黑人男孩帶凱蒂和杰森去小溪邊釣魚，但是我不愿和他們一塊兒去。我會去山姆·法爾茲的木工房，在那兒他在制作胸軛和馬車車輪，我總會帶給他一些煙草。這時他便會停下手上的活，將他的煙斗裝上煙草——煙斗是他自家做的，用的是溪里的黏土和蘆葦——他會對我談起過往的日子。他像黑鬼一樣說話——就是說，他說話的樣子就像黑鬼說話那樣，但是說的不是一樣的話——他的頭發(fā)是黑鬼的頭發(fā)。但是他的皮膚完全不是膚色淺的黑鬼的顏色，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和下巴都不是黑鬼的鼻子、嘴巴和下巴。而且他的體形也不像黑鬼變老時的體形。他后背挺直，個子不高，有一點塊頭，他的面孔一直是平靜的，當他在干活的時候或者當人們——即使是白人——跟他說話，或者他跟我說話，仿佛他置身于其他某個地方。即使他一人出去爬上屋頂釘釘子，一直也是這樣。有時他會將完成了一半的東西擱在長凳上，停下工作，坐下來抽煙。當斯托克斯先生甚至祖父走過來，他也不會蹦起來回去工作。

所以我會給他煙草，他就會停下工作，坐下來裝煙斗，和我說話。

“這些黑鬼，”他說，“他們叫我藍牙齦大叔。而白人伙計，他們都叫我山姆·法爾茲?！?/p>

“那不是你名字嗎？”我說。

“不是。過去的日子不是的。我記得。我記得直到我像你這般大的男孩時，我只見過一個白人，一個每年夏天到種植園來的威士忌商販。是頭人親自給我取的名字。不過他并沒有給我取名山姆·法爾茲?！?/p>

“頭人？”我說。

“他擁有這個種植園，這兒的黑人，還有我媽媽，他擁有我長大前所知道的土地。他是喬克托族的一個頭人。他將我的媽媽賣給了你的曾祖父。他說我不必走，除非我想，因為那時我也是一名勇士。就是他給我取名‘有兩個父親的?！?/p>

“有兩個父親？”我說，“那不是名字。那根本不是?！?/p>

“那曾經(jīng)是我的名字。聽著。”

二

這件事是我大到能夠聽懂話的時候，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的。他說杜姆從新奧爾良回來時，他帶來了那個女人。他帶來了六個黑人，盡管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在種植園擁有的黑人已經(jīng)多得安排不下。有時他們會用獵狗來追逐黑人，就像你們追逐狐貍、貓和浣熊一樣。然后杜姆從新奧爾良又帶了六個回來。他說他是在汽船上贏的，所以他不得不要他們。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帶著這六個黑人，以及一個裝有活物的大盒子和一只裝有鹽的、金表那么大小的金盒下了汽船。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杜姆如何從裝有活物的盒子里取出一只小狗，如何將面包和金盒中的一撮鹽弄成一粒丸子，并將丸子塞進小狗的嘴巴，然后小狗就死掉了。

杜姆就是那樣一種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說，那天晚上杜姆下汽船時，他穿著一件鑲滿金子的外套，戴著三塊金表，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即使七年過去了，杜姆的眼睛也并沒有改變。他說杜姆的眼睛和離開之前完全一樣，在他的名字叫杜姆之前，他和赫爾曼·巴斯克特以及我爸爸睡在同一張草墊上，晚上聊著天，就像男孩們會做的那樣。

杜姆那時的名字叫伊克摩吐比，他并不是生來就是頭人的。杜姆的舅舅才是頭人，他有自己的兒子，還有一個兄弟。但是即使在那時，杜姆也不比你現(xiàn)在大，赫爾伯特說，有時頭人會看著杜姆說：“外甥啊，你的一只眼睛是糟糕的，就像一匹劣馬的眼睛?！?/p>

所以當杜姆長成一個年輕小伙，說他要去新奧爾良時，頭人并不感到遺憾，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時頭人已在變老。頭人過去常常喜歡玩擲刀和擲馬蹄鐵這樣兩種游戲，但是現(xiàn)在只喜歡擲刀了。所以當杜姆離開后，他并不感到遺憾，盡管他并沒有忘記杜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每年夏天威士忌商販來時，頭人就會向他問起杜姆?！八F(xiàn)在叫自己戴維·卡利考特了，”頭人會這么說，“但他的名字是伊克摩吐比。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戴維·卡利考特的在大河中淹死，或者在新奧爾良白人的斗毆中喪生？”

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出走七年，他們沒有聽到他任何消息。然后有一天，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收到杜姆叫人送來的一根寫有字的棍子，要求去大河接他。因為當時汽船不再駛進我們這條河了。有一只汽船仍然停在我們河里，但是它哪兒也去不了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在杜姆離開三年后的汛期，一天這只汽船駛了過來，爬上一個沙洲，死掉了。

這是杜姆的第二個名字——杜姆之前的那個名字的由來。赫爾曼說汽船過去如何每年四次來到我們的河上，以及人們?nèi)绾蔚胶舆吢稜I，等著看汽船經(jīng)過，他說那個指使汽船往哪兒航行的白人名叫戴維·卡利考特。所以當杜姆告訴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要去新奧爾良時，他說：“我還要告訴你們另外一件事。從現(xiàn)在起，我的名字不叫伊克摩吐比了。我叫戴維·卡利考特。而且有一天我也要擁有一只汽船?！倍拍肪褪沁@樣一種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七年后他派人將寫有字的棍子帶給他們，于是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便坐馬車去大河接他，杜姆帶著六個黑人下了汽船?！拔以谄馅A的他們，”杜姆說，“你和克勞-福特（我爸爸的名字叫克勞菲什-福特，但通常叫克勞-福特）將他們分了吧?！?/p>

“我不想要他們?！焙諣柭ぐ退箍颂卣f我爸爸這么說。

“那么赫爾曼可以全部要了他們?！倍拍氛f。

“我也不想要他們?！焙諣柭ぐ退箍颂卣f。

“好吧。”杜姆說。接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問杜姆他的名字是不是仍然叫戴維·卡利考特，但是杜姆并沒有回答，而是用白人的話對其中一個黑人說了什么，那個黑人便點燃了一枝松節(jié)。接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正注視著杜姆從盒子里取出條小狗，將面包和小金盒里裝的新奧爾良鹽弄成丸子，就在這時我爸爸說道：

“我記得你說過赫爾曼和我要分掉這些黑人?！?/p>

接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看見其中一個黑人是個女的。

“你和赫爾曼都不想要他們啊。”杜姆說。

“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沒多想，”爸爸說，“我要那個女的在內(nèi)的那一撥。赫爾曼可以要另外三個。”

“我不想要他們?！焙諣柭ぐ退箍颂卣f。

“那你要四個，”爸爸說，“我要那個女的和另一個?！?/p>

“我不想要他們。”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我只要那個女的，”爸爸說，“你就要其他五個?！?/p>

“我不想要他們?！焙諣柭ぐ退箍颂卣f。

“你也不想要他們！”杜姆對爸爸說?！澳阕约哼@么說過的。”

接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只狗已經(jīng)死了?！澳氵€沒告訴我們你的新名字呢?！彼麑Χ拍氛f。

“我現(xiàn)在的名字叫杜姆③。”杜姆說，“這是新奧爾良的一位法國頭人給取的。用法語說叫杜-昂姆；用我們的話說，叫杜姆?！?/p>

“那是什么意思？”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他說杜姆如何盯了他一會兒?！耙馑际穷^人。”杜姆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他們?nèi)绾慰紤]對他說的話。他說他們在黑暗中站著，盒子里杜姆還沒下手的幾只小狗在嗚嗚地叫著，磨蹭著，松節(jié)的光亮照在黑人的眼球上，照在杜姆的金色外套上，照在那條死掉的小狗身上。

“你做不了頭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你只能站在妹妹這邊。頭人有一個兄弟和一個兒子的?！?/p>

“沒錯，”杜姆說，“但是假如我做了頭人，我會把這些黑人送給克勞-福特。我也會送給赫爾曼一些東西，我每送一個黑人給克勞-福特，我就會送一匹馬給赫爾曼——假如我做了頭人的話?！?/p>

“克勞-福特只想要這個女的?！焙諣柭ぐ退箍颂卣f。

“無論如何，我會給赫爾曼六匹馬，”杜姆說，“不過也許頭人已給了他一匹馬。”

“沒有，”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我的魂靈仍然在步行?！?/p>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達種植園。夜晚他們就在馬路上宿營。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一路上都沒說話。

第三天他們到達了種植園。他說頭人見到杜姆很不高興，盡管杜姆帶了一份糖果作為禮物送給頭人的兒子。杜姆給他所有的親屬都送了東西，甚至包括頭人的兄弟。頭人的兄弟獨自住在溪邊的一個小屋里。他的名字叫“有時醒來”。有時人們會給他帶去食物。其余的時間人們見不到他。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如何跟隨杜姆去小屋里看望“有時醒來”。那是晚上，杜姆吩咐赫爾曼·巴斯克特把門關(guān)上。

然后杜姆從爸爸手里接過小狗并將它放在地板上，然后用面包和新奧爾良鹽弄成一粒丸子，讓“有時醒來”看看丸子怎么產(chǎn)生功效。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當他們離開時，“有時醒來”如何點燃一根樹枝并用毯子將頭蒙住。

這就是杜姆回家的第一個晚上的事情。第二天呢，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頭人吃飯時如何開始行為異常，并在醫(yī)生趕來和燒樹枝前死掉了。當葬禮執(zhí)事將頭人的兒子帶來當頭人時，他們發(fā)現(xiàn)他也行為異常而死掉了。

“現(xiàn)在該‘有時醒來當頭人了。”爸爸說。

于是葬禮執(zhí)事去把“有時醒來”叫來當頭人。葬禮執(zhí)事很快就回來了?！啊袝r醒來不想當頭人，”葬禮執(zhí)事說，“他用毯子蒙著頭坐在小屋里?！?/p>

“那只有伊克摩吐比當頭人了?！卑职终f。于是杜姆成了頭人。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的魂靈并不安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勸爸爸給杜姆一點時間。“我還是步行呢。”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但這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卑职终f。在頭人和他的兒子入土之前，在吃席和賽馬結(jié)束之前，爸爸終于去找杜姆了。“什么女人？”杜姆說。

“你說過當你當上頭人?！卑职终f。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看著爸爸而爸爸沒有看著杜姆。

“我覺得你不相信我?！倍拍氛f。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如何沒有看著杜姆。“我覺得你是仍然相信那只小狗是生病了的，”杜姆說，“想想它吧。”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想了一下。

“你現(xiàn)在怎么想了？”杜姆說。

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仍然沒有看著杜姆?！拔矣X得它是只健康的狗?！卑职终f。

三

最后吃席和賽馬結(jié)束了，頭人和他的兒子進入了泥土。然后杜姆說：“明天我們?nèi)グ涯侵黄匣貋?。”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自從變成頭人以后如何一直念叨著那只汽船，念叨著頭人的房子是如何的不夠大。于是那個晚上杜姆說：“明天我們?nèi)グ涯侵凰涝诤永锏钠匣貋??！?/p>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只汽船在十二英里之外，它甚至不能在河里游動。所以第二天除了杜姆和黑人以外，種植園里就沒有其他人了。他說杜姆如何花了一整天去找那些人。杜姆用上了獵狗，他在小溪邊平地的空心圓木里找到其中一些。那天晚上他讓所有的男人睡在頭人的房子里。他把那些狗也留在房子里。

赫爾曼講述他聽到杜姆和爸爸在黑暗中交談，“我覺得你不相信我?！倍拍氛f。

“我相信你的?！卑职终f。

“那就是我要奉勸你的?！倍拍氛f。

“我希望你將你奉勸的話對我的魂靈說?！卑职终f。

第二天早晨他們?nèi)ネ侵黄莾?。女人和黑人步行。男人乘坐馬車，杜姆帶著那些狗跟在后面。

那只汽船側(cè)躺在沙洲上。當他們走到它旁邊時，發(fā)現(xiàn)船上有三個白人?！艾F(xiàn)在我們可以回家了?！卑职终f。

但是杜姆和那幾個白人說起話來。“這只汽船屬于你們嗎？”杜姆說。

“它不屬于你?！卑兹苏f。雖然他們帶有槍支，但赫爾曼說他們看起來不像擁有一只船的人。

“我們殺了他們嗎？”他對杜姆說。但是他說杜姆仍然在和船上的人說話。

“你們?yōu)樗敢飧冻鍪裁?？”杜姆說。

“你愿意為它給些什么？”白人說。

“它已廢了，”杜姆說，“它值不了多少?！?/p>

“你愿意給十個黑人嗎？”白人說。

“好吧，”杜姆說，“讓那些和我一塊從大河來的黑人站出來?！彼麄冋玖顺鰜恚鍌€男人和一個女人。“再讓四個黑人站出來。”又有四個站了出來?！澳銈儸F(xiàn)在可以去吃那邊那些白人的玉米了，”杜姆說，“愿它滋養(yǎng)你們?！卑兹穗x去，十個黑人跟在他們后面。“現(xiàn)在，”杜姆說，“讓我們將汽船立起來拖走。”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和爸爸并沒有隨其他人下到河里，因為爸爸說到旁邊去說話。他們走到了旁邊。爸爸把話說了，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認為殺死那幾個白人不好，但是爸爸說他們可以把石塊裝在白人身上，將他們沉到河中，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們。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于是他們追上了那三個白人和十個黑人。然后他們轉(zhuǎn)身向汽船走去。就在他們來到汽船跟前時，爸爸對那些黑人說：“到頭人那兒去。去把汽船立起來拖走。我要把這個女人帶回家。”

“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一個黑人說，“我要她和我在一起?！?/p>

“你也想肚子里裝上石頭被沉到河里嗎？”爸爸對那個黑人說。

“你想自己沉到河里嗎？”那個黑人對爸爸說?！澳銈兪莾蓚€，我們可是九個?！?/p>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想了一下。然后爸爸說：“我們到汽船那邊去吧，幫一下頭人?！?/p>

他們走到汽船邊。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直到返回種植園的時候，杜姆才注意到這十個黑人。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杜姆如何瞧瞧黑人，然后又瞧瞧爸爸?！翱磥戆兹瞬幌胍@些黑人。”杜姆說。

“看來是這樣。”爸爸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每個晚上杜姆讓所有的男人睡在大房子里，那些狗也在大房子里，每個早晨他們?nèi)绾巫嚮氐狡莾?。那些馬車裝不下所有的人，所以從第二天起，女人們都待在家里。但過了三天，杜姆發(fā)現(xiàn)爸爸也一直待在家里。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也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向杜姆告發(fā)的。“克勞-福特扛汽船時傷了背！”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告訴杜姆，“他說他要留在種植園里，坐著將雙腳放在溫泉里，這樣他背上的病就可以掉回土里了。”

“這主意不錯，”杜姆說，“他這樣做已經(jīng)三天了，對吧？那么現(xiàn)在那疾病應該掉到小腿了吧。”

那天晚上當他們返回種植園后，杜姆派人把爸爸叫來。他問爸爸疾病有沒有移動。爸爸說那疾病是如何地移動得非常地慢?！澳惚仨氃僮跍厝铩！倍拍氛f。

“我正是這么想的?！卑职终f。

“希望你晚上也坐在溫泉里。”杜姆說。

“夜晚的空氣會讓情況更糟。”爸爸說。

“那里有火就不會了?！倍拍氛f，“我會派一個黑人跟你一塊去，讓火一直燃著。”

“哪個黑人？”爸爸說。

“我在汽船上贏得的那個女人的丈夫?！倍拍氛f。

“我覺得我的背好些了?！卑职终f。

“我們試試吧。”杜姆說。

“我感覺我的背好多了?！卑职终f。

“不管怎樣，我們試試吧?！倍拍氛f。就在天黑前，杜姆派了四個家丁將爸爸和那個黑人送到了溫泉邊。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家丁很快就回來了。他說他們剛踏進大房子，爸爸也進來了。

“疾病突然開始移動了，”爸爸說，“今天中午它就移到了我的腳上。”

“你覺得到了早上它就會消失嗎？”杜姆說。

“我覺得會的。”爸爸說。

“今天晚上你最好坐在溫泉里，也許能確保你好轉(zhuǎn)?！倍拍氛f。

“我感覺到了早上它就會消失的?！卑职终f。

四

當時間來到了夏天，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汽船出了河底。把它弄出河床，他們花了五個月的時間，因為他們不得不砍倒樹木為它開辟一條道路。他說現(xiàn)在汽船在圓木上走得快些了。他告訴我說爸爸是如何幫忙的。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在靠近汽船的一根繩索上有一個不允許別人占據(jù)的位置。那位置剛好處于汽船前廊下方，杜姆就坐在前廊他的椅子上，一個男孩舉著一根樹枝給他遮陰，而另一個男孩拿著一根樹枝驅(qū)趕飛舞的蟲虻。那些獵狗也待在船上。

夏天，汽船仍然在移行。赫爾曼說那個女人的丈夫如何再次來到杜姆跟前?！拔乙呀?jīng)為你做了我能做的，”杜姆說，“你為什么自己不去找克勞-福特解決這件事呢？”

那個黑人說他已經(jīng)去找過了。他說爸爸要通過斗雞來解決，爸爸的公雞對黑人的公雞，勝者獲得那個女人，拒絕斗的算輸。那個黑人說，他告訴過爸爸他沒有公雞，爸爸說那樣的話，黑人就算輸了，那個女人就歸爸爸了?！澳俏乙趺崔k？”黑人說。

杜姆想了一下。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然后杜姆叫他來問爸爸最好的公雞是哪只，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杜姆，爸爸只有一只。

“那只黑色的？”杜姆說。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杜姆就是那只?！昂恰！倍拍氛f。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汽船行進時，杜姆如何坐在船廊上他的椅子里，俯視著拉繩索讓汽船前進的家丁和黑人?！叭ジ嬖V克勞-福特說你有只公雞，”杜姆對那黑人說，“就告訴他你在斗雞場會有一只公雞的。就明天早上斗吧。我們會讓汽船停下來休息一下?！蹦呛谌吮汶x開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然后杜姆正對著他瞧，而他并沒有瞧杜姆。因為他說種植園只有一只公雞比爸爸的強，那只是杜姆的。“我認為那只小狗沒有病，”杜姆說，“你覺得呢？”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沒有瞧杜姆。“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彼f。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第二天汽船是如何停下來休息的。斗雞場就在馬廄里。家丁和那些黑人都在那兒。爸爸將他的公雞放進斗雞場里。接著那個黑人將他的公雞放在了斗雞場里。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瞧著那個黑人的公雞。

“這公雞是伊克摩吐比的?！卑职终f。

“是他的，”家丁告訴爸爸，“伊克摩吐比當著大家的面把它送給他的?！?/p>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已經(jīng)把他的雞抱了起來。“這是不對的，”爸爸說，“我們不應該拿他的老婆賭斗雞?！?/p>

“那你退出了？”那黑人說。

“我想想。”爸爸說。他想了一下。家丁們觀望著。那黑人提醒爸爸他說過的關(guān)于缺席的話。爸爸說他不是有意這么說的，他退出。家丁們告訴他，他只有放棄比賽才能退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又想了一下。家丁們觀望著。“好吧，”爸爸說，“可是我被人占了便宜。”

兩只公雞斗了起來。爸爸的公雞倒下了。爸爸迅速地把它拎了起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仿佛一直在等著他的公雞倒下以便他迅速地把它拎起?！暗鹊?，”他說，他看著那些家丁，“現(xiàn)在它們已斗過了，是嗎？”家丁們說是的。“那我所說的放棄的事就解決了。”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剛要從斗雞場走出來。

“你不打算斗了嗎？”那黑人說。

“我覺得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爸爸說，“你覺得呢？”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是如何地盯著爸爸瞧。然后他不再瞧爸爸。他蹲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家丁們看見那黑人盯著他兩腳間的地皮。他們看見他抓起一塊泥土，接著他們看見泥土細末從那黑人手指間冒出來。“你覺得這能解決任何問題嗎？”爸爸說。

“不能?！蹦呛谌苏f。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家丁們聽不太清楚他說的話。但是他說爸爸聽清楚了。

“我也覺得不行，”爸爸說，“拿斗雞來賭你老婆是不恰當?shù)??！?/p>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是如何地抬起目光，他的那只手的手指上滿是塵土。他說那黑人的眼睛在昏暗的斗雞場里看起來是紅色的，就像狐貍的眼睛?！澳阋俣芬粓鰡幔俊蹦呛谌苏f。

爸爸將他的公雞放回斗雞場。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的公雞甚至還沒來得及表現(xiàn)異常就死掉了。那黑人的公雞站到它的身上得意地鳴叫起來，但是那黑人把那只活公雞趕走了，他踩踏著那只死去的公雞，直到它根本看不出像一只雞樣，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然后時間到了秋天，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只汽船如何來到了種植園，停在了大房子旁邊，又死了。他說兩個月來，他們一直看著種植園，拖著汽船在圓木上行進，但是現(xiàn)在汽船就在大房子旁邊，頭人的房子已大得足以讓杜姆高興。他舉辦了一場宴席。宴席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宴席結(jié)束時，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如何第三次來到杜姆跟前。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的眼睛又變紅了，就像狐貍的眼睛，他們可以聽見房間里他的喘息聲?！暗轿业男∥輥戆?，”他對杜姆說，“我有樣東西給你看。”

“我想到那個時辰大概到來了?！倍拍氛f。他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杜姆，爸爸剛剛出去?！敖兴策^來?！倍拍氛f。

他們來到那黑人的小屋，杜姆派了兩個家丁去帶爸爸過來。然后他們走進了小屋。那黑人要給杜姆看的原來是個新生兒。

“瞧，”那黑人說，“您是頭人。您應該主持公道?！?/p>

“這家伙怎么啦？”杜姆說。

“瞧瞧他的膚色。”那黑人說。他開始環(huán)顧小屋。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的眼睛先是變成紅色，然后變成棕色，然后又變成紅色，就像狐貍的眼睛。他說他們可以聽見那黑人的喘息聲?！拔夷塬@得公道嗎？”那黑人說，“您是頭人?！?/p>

“你應該為擁有像這樣一個漂亮的黃皮膚的家伙感到驕傲?！倍拍氛f。他瞧著那個新生兒?！拔铱垂牢幢啬苁顾兒凇！倍拍氛f。他也環(huán)顧一下小屋。“過來，克勞-福特，”他說，“這是個人，不是銅蛇，他不會傷害你。”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就是不愿走上前去。他說那黑人喘息著，眼睛先是變成紅色，然后變成棕色，然后又變成紅色?！鞍Γ倍拍氛f，“這是不對的。任何人都有權(quán)保護自己的瓜田不受那些林中野鹿的糟蹋。不過我們先給這個家伙取個名字吧?！倍拍匪伎剂似饋?。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時那黑人的目光變得平靜了些，呼吸也變得平靜了些?！拔覀兙徒兴袃蓚€父親吧?！倍拍氛f。

五

山姆·法爾茲又燃起他的煙斗。他從容不迫地站起身用拇指和食指從火爐里捏起一塊火炭舉起來。然后他返身坐下。天色漸晚。凱蒂和杰森已從溪邊回來，我看見祖父和斯托克斯在馬車旁聊著天，這時，祖父仿佛已感覺到我在看他們，他便轉(zhuǎn)過身來叫我的名字。

“然后你爸爸做了什么？”我說。

“他和赫爾曼·巴斯克特修了那道柵欄，”山姆·法爾茲說，“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說杜姆如何讓他們將兩根木樁釘進地里，用一根小樹橫擱在上面。那個黑鬼和爸爸都在場。杜姆當時沒有告訴他們要修柵欄。”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就像他、爸爸和杜姆小的時候睡在一張草墊上，杜姆會在晚上弄醒他倆，讓他倆起床和他去打獵，或者讓他倆和他一起站起來拼拳頭——純粹為了好玩，直到赫爾曼·巴斯克特和爸爸躲他。

“他們將小樹橫著固定在兩根木樁上，杜姆對那個黑鬼說：‘這是柵欄。你能翻過去嗎？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鬼將他的一只手放在小樹上像一只鳥一樣飛了過去。

“然后杜姆對爸爸說：‘翻過這柵欄。

“‘這柵欄太高了，翻不過去。爸爸說。

“翻過這柵欄，我把那個女人給你?！倍拍氛f。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盯著那柵欄看了一會兒?！屛覐臇艡谙旅驺@過去吧。他說。

“‘不行。杜姆說。

“赫爾曼告訴我，爸爸是如何地一屁股坐到地上?！皇俏也幌嘈拍?。杜姆說。

“‘我們就把柵欄修這么高。杜姆說。

“‘什么柵欄？赫爾曼·巴斯克特說?！?/p>

“‘圍住這個黑人小屋的柵欄。杜姆說。

“‘我不能修一個我翻不過的柵欄。爸爸說。

“‘赫爾曼會幫助你的。杜姆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就像杜姆過去常常弄醒他們?nèi)ゴ颢C一樣。他說那些獵狗大約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他們，那天下午他們開始修柵欄。他告訴我他們在溪邊平地砍下小樹然后徒手拖回來，因為杜姆不讓他們用馬車。所以有時一根木樁要花掉他們?nèi)奶鞎r間?！疀]關(guān)系，杜姆說，‘你們時間充足。而且鍛煉會讓克勞-福特晚上睡得安穩(wěn)。

“他告訴我他們整個冬天和第二年夏天都在修柵欄，直到那個威士忌商販來了又走了。然后柵欄修好了。他說他們打下最后一根木樁那天，那個黑鬼從小屋里走出來將他的一只手放在一根木樁上（那是木樁做的柵欄，那些木樁被豎直地打進地里），像鳥一樣飛越過來?！@柵欄不錯，那黑鬼說，‘我有東西給你們看。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從柵欄上飛了過去，接著走進小屋，接著走了出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抱著一個新生兒，他將新生兒舉起，使得他們從柵欄上方能看見?！銈冇X得這個膚色怎么樣？他說。”

祖父又叫了我。這次我站起身。太陽已經(jīng)落到那座桃園后面。當時我只有十二歲，對于我來說這個故事似乎沒頭沒尾，沒有意義或者結(jié)局。然而我聽從了祖父的喊聲，這倒不是因為我厭煩了山姆·法爾茲的喋喋不休，而是因為一種孩子暫時逃避他們不太明白的東西時的急切；我們都本能地迅速地聽從祖父的話，不是因為擔心他不耐煩或者被他訓斥，而是因為我們都相信他行得正，都相信他半夢半醒的人生是由一幅美好的畫卷（也許有些浮夸）到另一幅美好的畫卷構(gòu)成的。

他們都坐在馬車上等著我。我鉆進了馬車；兩匹馬立刻動了起來，它們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馬廄。凱蒂釣到一條魚，大概有薯片大小，但她濕到了腰部。

我們駕車前行，馬兒已經(jīng)在小跑了。當我們經(jīng)過斯托克斯的廚房時，我們聞到了烤火腿的味道。那味道跟隨我們到達種植園大門口。當我們轉(zhuǎn)上回家的馬路時，差不多已是日落時分。然后我們再也聞不到烤火腿的味道了?！澳愫蜕侥氛劻诵┦裁窗。俊弊娓刚f。

我們行駛著，在那奇異的、有些不祥的彌漫的暮色中，我相信我仍然能夠看見身后的山姆·法爾茲，坐在他的木頭上，身影清晰，完整，一動不動，樣子就像博物館里浸泡在防腐劑缸里很長時間的某種東西。就是那樣。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我不得不等到我經(jīng)歷、穿越和超越那彌漫的暮色。當時我知道我會理解這一切的。但是到那時山姆·法爾茲已去世了。

“沒什么，爺爺，”我說，“我們只是聊天。”

①原文為Sam Fathers， Fathers是多個父親的意思。

②在美國南方黑人民間傳說中，藍牙齦的人有魔法，能蠱惑人，能使人無緣無故死去。黑人往往拿他們來嚇唬孩子。

③杜姆，英文原文是doom，有“末日”的意思。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