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老王》：貼著語言深入解讀
——兼談高中語文教學如何處理初中已學過課文

章惠西

（浙江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浙江金華 321004）

《老王》是蘇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三）“底層的光芒”板塊中的一篇散文。這篇文章在人教版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上冊）也出現(xiàn)過。當上了高中的學生再遇《老王》時，我們在教學中該如何處理，這是擺在教師面前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其實，只要我們細加推究初、高中教材的編排，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對這篇課文應(yīng)是草草帶過甚或視而不見還是精讀細教了。以下筆者結(jié)合自己的實踐談?wù)勗诟咧腥绾谓虒W《老王》。

一、文本價值的取向與教學目標的確定

文本解讀，需要教師把教材轉(zhuǎn)化為教學內(nèi)容，并根據(jù)文本特點準確把握文本的核心價值，設(shè)定合適的教學目標。這要考慮教材的編寫意圖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意這兩重因素。

我們先看第一重因素——教材的編寫意圖。我們不妨對照一下《老王》所在的初、高中教材中的兩段相關(guān)表述。

初中教材的“單元導語”表述為：

……這個單元就以“愛”為主題，幾篇課文都在訴說對普通人，尤其是對弱者的關(guān)愛。讓我們從課文中感悟到“愛”這種博大的感情，從而陶冶自己的情操。

高中教材的“專題導語”則表述為：

人類社會之所以始終存在希望，是因為每當黑暗籠罩時，總有思想的先驅(qū)掏出燃燒的心舉過頭頂，拆下肋骨當火把，照亮前行的路；總有無數(shù)平凡的人，以誠實的品格守護著社會的良知……只要人格高尚，凡人也和偉人一樣，他們的精神如同日月星辰，在歷史的蒼穹中永遠發(fā)光。

顯然，初、高中教材選文的角度是很不一樣的。高中教材已由初中的“對普通人，尤其是對弱者的關(guān)愛”轉(zhuǎn)為了“總有無數(shù)平凡的人，以誠實的品格守護著社會的良知”。初中教材的重點當是喚起對“老王們”的“愛”，而高中教材則是感悟這些處在底層的“無數(shù)平凡的人”在“歷史的蒼穹中永遠發(fā)光”的精神?？梢?，文本解讀的角度和深度都不同了。

再看第二重因素——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意?！独贤酢肥亲髡叻从程囟〞r期特定經(jīng)歷的作品，文本的教學價值取向如何本當考慮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意?！独贤酢穼懹?984年，這時離“文革”結(jié)束已有幾年光景，當時一般的知識分子在經(jīng)歷了“文革”之后都會以自身的不幸去控訴那段歷史，而作者楊絳作為一個有著社會良知的高級知識分子則是以溫婉的筆觸以“記愧”的方式來對人性中的善良進行肯定與呼喚，呼喚善良人性的回歸，呼喚自省意識的回歸。

基于以上考慮，為達成高中階段的學習目標，筆者將《老王》的教學目標設(shè)定為：

（1）了解老王的不幸人生，體悟老王身上折射的人性光輝。

（2）探究作者的精神世界，培養(yǎng)學生的自省意識和悲憫的人文情懷。

二、資料的呈現(xiàn)與文本價值的挖掘

《老王》是一篇有著鮮明的時代印痕的文章。對于當前的青年學生來說，“文革”那段歷史是遙遠而陌生的。所以，教師很有必要通過適時穿插補充相關(guān)資料讓學生更好地貼近那段歷史，盡可能地了解那段歷史中一個人的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進而幫助學生深入探究文本，挖掘出文本的核心價值。

如何在課堂中通過呈現(xiàn)資料幫助學生走進文本，貼近那段歷史呢？筆者在課堂教學中就有意識地選取了幾個重、難點進行研習。

【教學片段一】

師：文中說“他也許是從小營養(yǎng)不良而瞎了一只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對于“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你是如何理解的？

生：老王生活貧困，再加上得了惡病，雪上加霜，所以是更深的不幸。

生：我覺得不是?？赡苁莿e人不理解他吧。

師：別人不理解他，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能不能把相關(guān)文字讀一讀？

生：“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p>

師：從這句話中你能讀出些什么？

生：我覺得老王實際上并無惡病，“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了一只眼”是別人對他不理解，或者說是污蔑。“這老光棍”是人家對老王的謾罵、鄙視和輕薄?！按蠹s”就可以看出說老王流言蜚語的人是連他自己也不肯定的，也只是一種無端的猜疑。

師：是的。這些無端的猜疑與人品的否定，這些冷漠的惡意攻擊帶來了老王精神上的痛苦，這份痛苦比身體上的不幸更折磨人！但這只講到了其中的一層意思。要是老王真的得過“惡病”，而這又殃及了眼睛，怎么就成了更深的不幸了呢？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剛才同學所講的“雪上加霜”呢？

[學生對此難以理解，教師適時呈現(xiàn)資料。]

●《二泉映月》的創(chuàng)作者阿炳，7歲出家當了道士。年輕時，身為道士的他忍不住嫖妓，染上了性病而瞎了眼睛。（百度百科：阿炳）

●當今，處于弱勢群體地位的農(nóng)民工中的78%集中在16～40歲這個年齡段，有著正常的生理上的強烈需求，可現(xiàn)實生活條件迫使他們無法獲得正常的兩性生活，從而導致性壓抑，直到性越軌和性犯罪。（《華南理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

這兩則材料可以讓學生明白：老王想是年輕時因為窮無法成家，沒有正常的感情生活，因而荒唐過，卻不幸得了惡病而致瞎。生命中的不幸有時是丑的、惡的，但也有讓人同情的一面，作者于字里行間寄寓的是同情，也是善良。

【教學片段二】

師：一對本是充滿榮耀與光華的知識分子（錢鐘書、楊絳），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又有著怎樣的遭遇呢？

[教師呈現(xiàn)資料。]

大會上群眾憤怒地控訴我們種種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一、不發(fā)工資，每月發(fā)生活費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份和自己招認并經(jīng)群眾審定的罪狀；三、組成勞動隊，行動聽指揮，并由“監(jiān)管小組”監(jiān)管。

……

帽子上的名目經(jīng)過規(guī)范化，我就升級成了“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和默存一樣。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湯雞，不料從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戲侮，稱為“揪?！?。有一天默存回家，頭發(fā)給人剃掉縱橫兩道，現(xiàn)出一個“十”字；這就是所謂“怪頭”?！犝f他的一個同伙因為剃了“怪頭”，飽受折磨。理發(fā)店不但不為他理發(fā)，還給他扣上字紙簍子，命他戴著回家。

……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帶向我們猛抽。默存背上給抹上唾沫、鼻涕和糨糊，滲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頭發(fā)給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們脫去鞋襪，排成一隊，大家傴著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繞著院子里的圓形花欄跑圈兒；誰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發(fā)號施令的是一個“極左大娘”——一個老革命職工的夫人；執(zhí)行者是一群十幾歲的男女孩子。……

那個用楊柳枝鞭我的姑娘拿著一把鋒利的剃發(fā)推子，把兩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邊頭發(fā)，剃成“陰陽頭”。

我戴著假發(fā)硬擠上一輛車，……可是售票員一眼識破了我的假發(fā)，對我大喝一聲：“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我心里明白，等車一停，立即下車。直到一年以后，我全靠兩條腿走路。

——楊絳《丙午丁未年紀事》

師：（口頭補充）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錢鐘書、楊絳均被“揪出”，被認為是“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被打入“牛鬼蛇神”的陣營，然后是無休無止的被批斗。在一次批斗中，楊絳被剃成了“陰陽頭”，當時在社會上被剃了陰陽頭的，就像過街的老鼠人人都會喊打。“文革”期間，楊絳的主要任務(wù)是掃廁所……

錢鐘書和楊絳先后被派到河南的“五七干?！苯邮軇趧渝憻挕?970年6月，錢鐘書夫婦的女婿王德一含冤自殺。“文化大革命”期間，楊絳一家人受盡了屈辱和蹂躪。

這是學習中的難點，通過閱讀楊絳回憶“文革”中遭遇的相關(guān)文字，學生對楊絳一家的處境就會有深切的感受。此時，再適時地引領(lǐng)學生探究老王在“文革”這一特殊時期是如何對待楊絳一家的相關(guān)文字，學生對在那個特殊時期里老王堅守善良的難能可貴就會有真切的認識。有了這些感受與認識，才能讓有時代隔膜的學生對老王身上體現(xiàn)出的那份人性的真善美，那份發(fā)自底層人的精神光芒體悟至深。

【教學片段三】

[關(guān)于楊絳的“愧怍”，教師為打開思路，啟發(fā)學生思考，而在學生探究的基礎(chǔ)上先引入了一般教學中常見的解讀。]

師：有人說，這種“愧怍”并不僅僅是出于作者的善良，或是對不幸者的同情，而是作者在嚴厲的自我審視和剖析之后，清楚地看到了雙方情感付出的不對等。“‘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在勞動者面前有‘原罪’意識。較高的文化和經(jīng)濟地位讓他們惶惑，認為自己的一切建立在人民的血汗之上，下意識中把自己列入‘多吃多占’了的剝削者行列?！睕]錯，追憶老王，表達愧怍，是作者對人性中善良的肯定與呼喚。但，這并不是全部。作者寫作的深意究竟在哪呢？

[學生感到無所適從，教師進一步呈現(xiàn)資料。]

……（在“文革”中）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yīng)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的，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

——錢鐘書《干校六記·序言》（校定本）

師：錢鐘書的這段文字也許是解讀“愧怍”的一把鑰匙。在那樣一個病態(tài)的社會中最應(yīng)該有愧的是誰？是那些“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的人，這些人如果不“記愧”，不反思，“文革”的歷史就不可能清算。作為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楊絳用“著文章”的方式來“擔道義”，她用“記愧”的方式，借對歷史事件的平靜審視，溫婉含蓄地呼喚自省意識的回歸。

這一教學讓學生認識了另一個楊絳，一個崇高善良卻依然不斷自省的知識分子。通過引導學生認識作者及作者筆下的老王，培養(yǎng)他們的自省意識和悲憫的人文情懷，這正是《老王》這一文本教學的核心價值所在。

三、言語的品味與意蘊的把握

《老王》是一篇頗具作者寫作風格的文章。楊絳以溫婉而含蓄的筆觸將那混亂年代給她帶來的一直不能讓她忘懷的復雜情愫，于文字中悄然流露，而這又為少不更事的學生添了一份解讀的困難。面對看似淺易的《老王》，面對看似已了解了老王不幸的學生，教師在教學時需更多地引領(lǐng)學生貼近文字盡情咂摸，讀出深藏在文字背后的不曾讀出的意蘊。在引領(lǐng)學生探究老王的不幸這一教學環(huán)節(jié)中，學生只是泛泛而談老王的孤獨，沒有什么親人，而對老王內(nèi)心的悲苦凄涼難有真切的認同，于是筆者進行了如下教學：

【教學片段四】

師：你留意到“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這句話了嗎？它在表達上有什么特點？

生：用的是主謂句式。

師：能不能讀一下？

生：“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p>

師：在“哥哥”“侄兒”兩個詞的后面如果停頓時間稍長，會有什么感覺？

生：感覺到老王的不幸了。

師：簡單的一句話，其實里面的感情非常豐富。這一言語表達方式，將“死了”與“沒出息”放在最后，更加突出強調(diào)了老王孤苦無依的悲涼處境?！坝袀€哥哥”讓我們覺得老王還有親情依靠，可“死了”兩字卻又帶給我們一種無言的失落與悲傷；“有兩個侄兒”又給人帶來些許希望，老王興許還有依靠，但“沒出息”三字，又讓我們的情感跌入絕望的深淵，現(xiàn)實竟是這般殘酷。短短十幾個字，楊絳讓我們的情感起起伏伏，這就是語言的特點。作者把她的情感、把她對老王的深切同情全都融在了里面，還有誰比老王更凄慘更孤獨無依呢？

語文教學就要這樣貼著語言行走，經(jīng)由言語形式，體會寄寓于形式之中的言語內(nèi)容，進而抵達作者的言語意圖。又如：

【教學片段五】

師：“文革”中的楊絳夫婦就好似得了瘟疫一般，別人是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落井下石，誣陷，誹謗，此時的老王卻是：“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蹦銖倪@番話中讀出了什么？

生：“錢先生”這一稱呼，自然地流露了老王對錢先生一如既往的尊重，在當時能做到這樣很不容易。

生：“啞著嗓子悄悄問”可看出對楊絳一家的體貼，很讓人感動。“你還有錢嗎”這句問話的背后，有老王的考慮：現(xiàn)在的你們一家生活不易，況且看病還要花錢。老王這是完全站在楊絳一家的角度來思考?。?/p>

人性中的真善美，以及在特殊時期對善良的堅守，讓人體會到了生命的光輝、底層的光芒。在人性普遍扭曲的特殊年代，敢于堅守善良那是何等地難能可貴！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說：“請在文字里慢慢走?！弊プ⊙哉Z去品味、去體驗、去發(fā)現(xiàn)、去探索，這樣的語文課才夠味，夠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