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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繪事后素”與“克己復禮”
    ——對“繪事后素”釋讀問題的再探討

    2018-01-25 11:12:54
    齊魯藝苑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子夏忠信詩經(jīng)

    許 暢

    (山東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圍繞“繪事后素”具體涵義的相關(guān)釋讀歷代以來爭議不斷。漢代鄭玄所作注解為最初之主流,至宋代朱熹提出意見相左于鄭注之言,亦不乏擁護者,最終演變?yōu)椤岸摇辈⒘⒅畡荨,F(xiàn)代學者的觀點多不出二家注解范圍,如按鄭注的錢穆[1](P59-60),以及按朱注的楊伯峻[2](P34)、李澤厚[3](P84-86)等學者之觀點。近年來也有一些相關(guān)研究論文陸續(xù)發(fā)表,總體來看多在鄭、朱二家注解的基礎上進行分別闡發(fā),完全脫離鄭、朱二注范圍的觀點較少。對“繪事后素”等語具體內(nèi)涵的把握,需要對前人觀點加以分析,如鄭、朱二注觀點即為本文重新審視的主要部分,也離不開對一些比較熟悉的史料進行重新考量,最終還必須回到孔子與子夏的對話本身去加以琢磨。

    “繪事后素”出自《論語·八佾》中孔子與子夏的一段對話: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后素。”

    曰:“禮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p>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自《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是對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的天生麗質(zhì)的描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關(guān)于“素以為絢兮”一句多認為是逸詩。此句是在“倩、盼”之美的鋪墊下提出來的,也是子夏發(fā)問的中心,孔子答“繪事后素”一喻即主要在此語的基礎上提出來。子夏聞孔子“繪事后素”之言能很快地“舉一反三”,答曰“禮后乎”,得到了孔子的贊賞。

    與“繪事后素”一語相似的記載可以在《周禮·考工記》(以下簡稱《考工記》)見到,其語云:“凡畫繢之事后素功?!?/p>

    《考工記》是后補入《周禮》的一部分,而《周禮》的成書年代本身便充滿爭議且分歧很大。因此,我們還不能確切知道《論語》與《考工記》在年代上孰先孰后,也便無法確定關(guān)于“繪事后素”的相似記載究竟誰典出自誰。目前一些觀點對此不稍加分辨而提出一方典出自另一方的觀點,應當注意是欠妥的。

    還有一點我們有必要放在前面做一些討論,即“繪事后素”的“繪事”與“凡畫繢之事后素功”的“畫繢之事”具體所指的問題。

    “繪”,《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釋為“會五采繡也?!盵4](P434)段玉裁注曰:“古者二事(按:即繪、繡)不分,統(tǒng)謂之設色之工而已。古者繢訓畫,繪訓繡?!盵5](P649)《考工記》中謂:“五采備謂之繡”。依此理解,“繪事”之義便與“繡事”無二?!渡袝x·益稷》中載:“鄭玄云:‘凡畫者為繪,刺者為繡’?!盵6](P170)若依此理解,“繪”“繡”終究為“二事”。“五彩備謂之繡”,“繡”的色彩是非常繽紛美麗的,恰與“倩盼”之美相得益彰。“畫”當然也能會五采設色,但也許并不需要像“繡”一樣“五采備”時才進行,與“繡”相比其在用色上更加靈活。如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繒畫,是目前已知最早的用毛筆、彩繪的繒帛畫,繒畫神像和四角草木皆只有四種顏色。[7]

    “畫”,《說文》中釋:“界也,象田四界。聿,所以畫之。凡畫之屬皆從畫”。[8](P92)若依此解,“畫”便可理解為用筆畫出事物外形或人的外貌輪廓。“繢”,段玉裁注曰:“鄭注曰,繪讀曰繢。讀曰猶讀為,易其字也,以為訓畫之字當作繢也。繪訓五采繡,故必易繪為繢,鄭司農(nóng)(按:即鄭眾)注周禮引論語繢事后素。”[9](P645)由段玉裁注可知“繢”與“畫”才是指今天意義上的繪畫,而“繪”與“繡”乃指用線刺繡。而“繪”與“繢”后來因讀音相同容易混用,如鄭眾注周禮曾引“繪事后素”為“繢事后素”。

    總體來看,《考工記》中的“畫繢之事”,表面上“畫繢”二字皆為今天所理解的繪畫的意思,但實際上也包含五彩線繡以設色的意思。至于孔子所言“繪事后素”中的“繪事”的所指,按字面理解“繪”在當時是指以五彩線刺繡的設色之事,所以“繪事”指代以彩線刺繡以設色的可能性更大。不過參照“畫繢之事”含義的表達,似乎也可以理解為其同時包含用筆描畫設色的意思。

    對“繪事后素”的釋讀影響較大者,首先見于《論語集解》中所引鄭玄注。其注曰:“繪,畫文也。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喻美女雖有倩盼美質(zhì),亦須禮以成之。”[10](P32)

    又有鄭玄注《考工記》“凡畫繢之事后素功”,其注曰:“素,白采也,后布之,為其易漬污也?!盵11](P50)

    “繪,畫文也。”“文”,《說文》中釋:“錯畫也?!盵12](P297)段玉裁注曰:“錯當作逪,逪畫者?逪之畫也?!盵13](P425)按鄭注所言,“繪”即是畫出交錯的紋樣。在這里,鄭玄遵循其“凡畫者為繪”的理解,所言“繪畫”即“畫”之意也?!胺怖L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即繪畫時首先將眾彩畫出,最后再用白色在眾彩之間裝飾勾勒,以此來完成彩色與白色相互交錯的紋飾表現(xiàn)?!坝髅琅m有倩盼美質(zhì),亦須禮以成之?!薄俺伞保鸵?;“就”,高也。即好比美人雖然具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貌條件,也必須通過“禮”來提高完善自己。

    《論語集解》又引孔安國注曰:“孔子言‘繪事后素’,子夏聞而解,知以素喻禮,故曰‘禮后乎’?!盵14](P32)孔安國注主要對孔子答“繪事后素”和子夏答“禮后乎”兩句進行了闡發(fā),談到了“以素喻禮”。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孔注之言沒有交代清楚“素”與“禮”是怎樣對應起來的,其意比較模糊。[15]與之相比,鄭注要清晰得多。鄭玄在注中把“眾色”與“素”的關(guān)系和美人倩盼之質(zhì)與“禮”的關(guān)系相類比,通過對“素”在繪畫中具有的“點睛”功能的敘述,清楚地把“禮”對于人的影響闡發(fā)出來。

    朱熹對“繪事后素”的理解與鄭玄不同,其觀點見于《論語集注》。其注曰:

    素,粉地,畫之質(zhì)也。絢,采色,畫之飾也。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質(zhì),而又加以華采之飾,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謂以素為飾,故問之。子曰:“繪事后素?!崩L,胡對反。繪事,繪畫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脊び浽唬骸袄L畫之事后素功?!敝^先以粉地為質(zhì),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倍Y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楊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茍無其質(zhì),禮不虛行”。此“繪事后素”之說也。[16](P65)

    根據(jù)朱注的解釋,其與鄭注的分歧主要在于對“素”、“后”的定義不同,以及對于“禮后乎”的“禮”針對的介質(zhì)不同及內(nèi)涵的區(qū)別。朱注認為“素”為“畫之質(zhì)”,即繪畫前必先“粉素”。這與鄭玄注所認為的最后施于眾色之間、作為一種顏色的“素”的認知有根本區(qū)別。

    朱注認為“后素,后于素也”。此句是基于對“素”為“畫之質(zhì)”的觀點基礎上產(chǎn)生的,是對朱注“素地而加采色也”觀點的再次闡發(fā),“先以粉地為質(zhì),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一句是其詳細說明。鄭注認為“素”在“布眾色”之后,如此“以成其文”。

    鄭注認為“禮”就好比促使繪畫最終創(chuàng)作完成的“素”一樣,是即使作為一個非常美麗的人最終也必須通過“禮”來提高和完善自己。朱注則根據(jù)“素”為“畫之質(zhì)”的觀點,認為“禮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即“素”是“施五采”的基礎,而“忠信”是“禮”的基礎。朱注將“五采”與“素”和“禮”與“忠信”進行相應類比,即在強調(diào)“素”在繪畫中的基礎作用之后,來類比強調(diào)“忠信”作為人應具備的美好品質(zhì)在“禮”的學習實踐前的重要性。

    在此,有必要對朱注所提“忠信”與“禮”的關(guān)系進行簡單說明。據(jù)《禮記·檀弓》記載:“伯高之喪,孔氏之使者未至,冉子攝束帛乘馬而將之??鬃釉唬寒愒?,徒使我不誠于伯高。”[17](P234)對此,《禮記正義》中有鄭玄之注曰:“禮所以副忠信也,忠信而無禮,何傳乎?”[18](P234)此時我們可以通過孔穎達在《禮記正義》中的闡發(fā)來幫助理解鄭注之意:

    正義曰:忠信由心,禮在外貌。若內(nèi)無忠信,禮何所施?故云“忠信而無禮”,謂無忠信也。既無忠信,禮何傳乎?言不可傳行也。冉有代孔子行吊,非孔子本意,是非孔子忠信,虛有吊禮。若孔子重遣人更吊,即彌為不可,故云空使我不得誠信行禮於伯高。[19](P234)

    孔穎達所作“正義”對《禮記》的記載結(jié)合鄭玄注進行了詳細的闡述,“忠信而無禮”,直譯便是沒有忠信便沒有禮。因此,鄭注言“禮所以副忠信”?!爸倚拧弊鳛槿寮宜瞥绲囊环N品質(zhì)在儒家典籍有不少記載?!抖Y記·禮器》中云:“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盵20](P234)《論語·述而》中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p>

    以上材料可以說明,朱熹對“禮”后于“忠信”的闡發(fā)是基于儒家思想傳統(tǒng)基礎之上進行的。但這一闡發(fā)是否符合對“繪事后素”釋讀問題的正確理解,還需要結(jié)合朱注的其他觀點進行綜合判斷。

    接下來,我們圍繞鄭、朱二注自身的合理性問題進行討論和分析。

    先看鄭注。概括來看,鄭注是在針對“繪事后素”提出“素”在“繪”后的理解基礎上,進而提出“以素喻禮”來作為對這段對話涵義的總結(jié)釋讀的。但我們沒有見到鄭注針對子夏的首次發(fā)問內(nèi)容作出解釋,而是被其帶入到著重于對孔子所答“繪事后素”和子夏“禮后乎”一語的解釋上,這便是問題所在。因為“繪事后素”是孔子對子夏發(fā)問后所作的比喻性的回答,跳過子夏的提問內(nèi)容而直接對“繪事后素”一詞本身作出釋讀顯然是不合適的。

    按鄭注觀點,孔子與子夏的對話內(nèi)容便被解讀為:子夏問道,美好的笑容美麗動人啊,美麗的眼睛黑白分明啊,擦上白色的粉會更漂亮啊,此話怎講?孔子說,繪畫先布眾色最后飾以素色。子夏說,禮后(美人之倩盼美質(zhì))乎?孔子說,能夠闡發(fā)我思想的是子夏啊,現(xiàn)在可以和你談論《詩經(jīng)》了。

    鄭注言“素”在“眾色”之后,猶如“禮”施于“倩盼美質(zhì)”之后,在這里其把“素”與“禮”對應,所謂“以素喻禮”,“眾色”便與莊姜之“倩盼美質(zhì)”相對應。但我們需要先厘清的是,“繪事后素”是孔子對子夏第一次發(fā)問內(nèi)容而作出的比喻,其應首先與子夏的發(fā)問相對應才能成立。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依鄭注便形成了“繪事”與“倩盼美質(zhì)”、“繪事后素”的“素”與“素以為絢”的“素”相對應的關(guān)系。按鄭注之意,“繪事后素”是最終依靠“素”的施加“以成其文”,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沒有“素”便不成其文一樣,或者說其文的表現(xiàn)效果如果沒有“素”的施加會大打折扣;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已經(jīng)是美人一種很燦爛動人的美麗,其本身就是一種“絢”,根本不需要靠擦點白色的粉來裝飾來成就,這與鄭注對在繪畫中最后施加素色“以成其文”的類比是矛盾的。

    鄭注的核心是在將“繪事后素”解讀為“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的認知基礎上,進而提出“以素喻禮”來作為釋讀孔子與子夏對話根本內(nèi)涵的。近年來一些觀點從考古發(fā)現(xiàn)等方面舉例對鄭注觀點進一步作注[21],也有觀點對其進行了質(zhì)疑和反駁[22]。陳池瑜先生指出,先畫彩色再加素粉的繪畫方法屬于畫外之行,望文生義的一種誤解。[23]在此基礎上,筆者以為,在古代繪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有一些作品摻以素色和其他色彩來裝飾畫面,但并不足以證明鄭注“凡繪畫”之言。畫面呈現(xiàn)有白色也不見得都是最后才施加上去的,其程序步驟還有待商榷??傮w而言,鄭注“凡繪畫先布眾色”的觀點頗有以偏概全之嫌。

    再看朱注。朱注對“繪事后素”等語理解是“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質(zhì),而又加以華采之飾,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在這里,朱注將“倩盼之美質(zhì)”與“繪事后素”中的“素”,即其理解的繪畫時所用的白色的底子相對應,同時把“素以為絢”理解為“加以華采之飾”,與意為在白色底子上施加彩色的“繪事”對應。于是,子夏與孔子的對話內(nèi)容便解讀為:子夏問道,美好的笑容美麗動人啊,美麗的眼睛黑白分明啊,加上華麗的色彩進行修飾啊,此話怎講?孔子說,在白色的底子上飾以彩色。子夏說,禮后(忠信)乎?孔子說,能夠闡發(fā)我思想的是子夏啊,現(xiàn)在可以和你談論《詩經(jīng)》了。

    朱注的問題在于,其言“禮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氨匾苑鬯貫橄取敝惺蛊涑蔀橹С粥嵶⒌挠^點對朱注提出質(zhì)疑的方面之一,如有觀點以考古發(fā)現(xiàn)和相關(guān)史料舉例,表示有的繪畫作品并不是在白色底子上創(chuàng)作的。這個“必”字實際上是朱注在“禮必以忠信為質(zhì)”后過分強調(diào)導致絕對化的。朱注這一理解很難作為一種普遍性的解釋來對己方的理解加以說明,這在一定程度上與鄭注在這一方面所面臨的情形有些相似之處。

    而即便認為“繪事以粉素為先”,“繪事后素”中的“素”,即繪畫前的“粉素”,還是很難與“倩盼之美質(zhì)”相對應類比。如前文圍繞鄭注觀點所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本就是形容美人其外表的燦爛美麗的,本身就是“絢”的。而朱注認為“素以為絢”就是“倩盼之美質(zhì)而又加以華采之飾”,就像在素地上展開“繪事”,如此便把“倩盼之美質(zhì)”視為與“繪事”進行前白色的“粉素”相類比,顯然這一對應關(guān)系是不恰當?shù)?。朱注對此的理解,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又與鄭注認為飾以白粉便成為“絢”的觀點殊途同歸了。

    前文對朱注所提“忠信”做出了概括說明,可知“忠信”在儒家思想中確有為“禮之本”的涵義。但“禮”后于“忠信”這一關(guān)系得提出,卻無法與前面的內(nèi)容相統(tǒng)一。朱注認為“禮”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如“繪事”必以“粉素”為先,即“忠信”是“禮”的本,“粉素”是“繪事”的本,可是以此推及子夏關(guān)于“素以為絢”的發(fā)問,“倩盼之美”則成了必須先于華采之飾而存在的素地,“倩盼之美”成為華采之飾的本,即朱注所言“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這里有一點是無論如何講不通的:人沒有美麗的外表就不可以加以文飾?以此來看,朱注對于“禮”后于“忠信”的闡發(fā)還是與整體對話內(nèi)容沒有很好的契合。

    筆者認為,鄭、朱二注存在問題首先在于,沒有對孔子所答“繪事后素”和子夏之問“素以為絢”在作出相應解釋的時候做到邏輯上的合理對應,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對子夏所問作出合理的認識,而是僅專注于對“繪事后素”的闡發(fā)與其和“禮后乎”的聯(lián)系,在此基礎上做出的闡發(fā)自然無法對整段對話作出合理的釋讀。

    對“繪事后素”的理解重點在于“后”與“素”的認知?!袄L事后素”與“禮后乎” 中的“后”其用法應為一致,即同為“后于……”的意思,這一點本文與朱注同。而按鄭注理解,“繪事后素”的“后”為“……之后”,但由于致力于“以素喻禮”的闡發(fā),又將“禮后乎”的“后”理解為“后于……”的意思了。雖然二者皆屬“后”的用法,但鄭注在圍繞對話本身“后”的用法的前后不一致還是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

    關(guān)于“素”的含義,在排除其作為鄭注理解的“素”為白色顏料、朱注理解的“素”為繪畫的白底子的含義,那么該如何合理的理解孔子所言“繪事后素”中“素”?

    “素”的含義有多重理解:《釋名》中云:“素,樸素也。已織則供用,不復加功飾也?!盵24](P69)《禮記正義》中有鄭玄注曰:“凡物無飾曰素。”[25](P313)《義府》中云:“素乃絲之未染者。他語借用素字,猶俗云本色、本分之謂……又素有白義,白者空有質(zhì)而無色,故事之有其名而無其實與有其實而無其名者,皆曰素?!盵26](P144)除上述引用之外,“素”又有別的含義,在此不多贅引。筆者認為,“繪事后素”中“素”應是作為一種繪畫的基礎而存在的,即“素”是一種以絲織就的繪畫用材。

    《墨子》中云:“又恐后世子孫不能知也,故書之竹帛,傳遺后世子孫”。[27](P124)《說文解字》序云:“著于竹帛謂之書”?!稘h語大詞典》《辭海》中釋:竹帛,即竹簡和白絹。

    米芾《畫史》中云:“古畫至唐初皆生絹,至吳生、周昉、韓干,后來皆以熱湯半熟入粉捶如銀板,故作人物,精彩入筆。”[28](P28)依米芾所言,古代早期的繪畫多在生絹上進行。有學者指出,目前現(xiàn)存包括覆棺帛畫在內(nèi)的所有帛畫都為絹地,至遲在先秦兩漢時期,絹已經(jīng)作為比較固定的繪畫材料了,現(xiàn)稱之帛畫應屬絹畫。[29]絹,《說文》中釋:“繒如麥禾肙”。[30](P434)《說文解字注》曰:“禾肙者,麥莖也??暽琨溓o青色也?!盵31](P649)依此理解,生絹為麥莖青色的繒。同時也便有經(jīng)專門加工處理使其成為白色質(zhì)地的“白素”?!稘h語大詞典》中“白素”的含義一為白色,另一即為白色的生絹。

    與絹關(guān)系密切的是帛。帛,《說文》中釋:“繒也”;繒,“帛也”。[32](P255)絹是如麥禾肙的繒,由此可知絹與繒(帛)之間的關(guān)系?!八亍痹凇墩f文解字》中釋:“白致繒也”;致,“送詣也”。[33](P440;P173)《說文解字注》中曰:“素,繒之白而細者也”;“致,引申為召致之致,又為精致之致”。[34](P662;P232)可見,潔白細膩的繒(包括帛與絹)便是“素”。需要注意的是,繒本身并不都是“素”,只有潔白而細膩的繒才稱作“素”,而且絹、帛在很多情況彼此不會分得很清。圍繞“素”與絹帛,《中華大字典》《漢語大字典》中“素”的解釋為“本色的生帛”,這一解釋若理解為本色、原色之意可以,若認為生帛之本色皆為白色就不合適了;《中華字?!放c《漢語大詞典》中將“素”釋為“白色的生絹”,這一解釋是相對較為可取的。

    絹帛質(zhì)地的優(yōu)劣對于繪畫的效果影響很大,古代畫家繪畫前對所用材料的把握是很重視的?!稓v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拓寫》云:“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齊紈吳練,冰素霧綃,精潤密致,機杼之妙也?!盵35](P38)紈,細生絹;練,已練制的白色熟絹;冰素,精白的絹曰素,素白如冰,曰冰素;霧綃,生絲繒曰綃,其薄如霧,曰霧綃。[36](P38)《歷代名畫記》這一段是對質(zhì)地優(yōu)良的絹帛質(zhì)地的描述,強調(diào)了制作出精白細膩、精潤密致的絹帛是進行好的繪畫創(chuàng)作的基礎,即等同于“繪事后素”的“素”對于繪畫的重要性。

    此時,我們還可以聯(lián)系《考工記》中“凡畫繢之事后素功”一語來理解。筆者認為,這句話應理解為“畫繢之事”在“素功”的基礎上進行。“素功”的“素”可理解為已織成但未加以染色的生絹帛之屬,而“素功”便是指在“畫繢之事”前,對織好而未加處理的絹帛進行工藝加工處理,使其質(zhì)地達到純凈細膩等效果。加工后其質(zhì)地顏色可以是潔白精細的白色,也可以是其它單色質(zhì)地。如同陳池瑜先生理解的“素”是單一,畫工是在單色(即素色)之后調(diào)配各種色彩進行創(chuàng)作的觀點。[37]古代作畫用生絹,由于未加漂煮其本身并不平滑柔順,于是在“畫繢之事”前對所用絹帛進行一些處理以方便創(chuàng)作是非常必要的,這符合畫家、工匠對材料質(zhì)地的要求和創(chuàng)作時的工序問題。

    對《考工記》“凡畫繢之事后素功”中“素功”含義的理解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孔子所言“繪事后素”的“素”的含義??梢哉J為,“繪事后素”的“素”即某一單色的、質(zhì)地光潔細膩地絹帛??鬃又鞅容^簡潔,其言之“素”乃進行書畫創(chuàng)作前的必然工序,即對用來書寫、作畫的絹帛進行工藝加工,使之質(zhì)地達到光潔細膩的效果。同時可以推斷,書畫創(chuàng)作前對絹帛等材料進行加工處理是一種程序上的共識,而經(jīng)加工后細膩光潔的絹帛才為“素”,所以孔子言“繪事后素”,而不是說“繪事后絹”、“繪事后帛”、“繪事后繒”。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對話本身進行討論。

    子夏先引《詩經(jīng)》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描述了莊姜笑靨之姿的美好。此句在《詩經(jīng)》中位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一句之后,是對莊姜天生麗質(zhì)之美的身姿條件描述后,進而對莊姜動態(tài)的笑靨之美的描述。子夏后面提一句“素以為絢兮”,此句與莊姜笑靨之美的描述結(jié)合起來發(fā)問。筆者以為,“素以為絢兮”的大致含義可以解讀為“素已經(jīng)是一種絢啊”的意思,即在強調(diào)“基礎的美”已經(jīng)很美。照此來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自然不會是一種“基礎的美”,相反,其正是一種在“基礎的美”的基礎上展現(xiàn)出的更加奪目的美。此處“基礎的美”實際上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前一句,即莊姜天生麗質(zhì)的外貌。毫無疑問,莊姜的外貌已經(jīng)是一種美了,可正是在擁有如此天生麗質(zhì)外貌的基礎上,莊姜的笑靨之姿才格外地美麗動人。《文心雕龍·情采》中云:“夫鉛黛所以飾容,而倩盼生于淑姿”。[38](P346)此一言已蔽之。

    實際上,子夏分別所引這兩句話傳達出的不對等關(guān)系也便顯而易見:一句是對在“基礎的美”上產(chǎn)生的更加絢麗的美的描述,一句是在強調(diào)“基礎的美”已經(jīng)是一種美了的概念。都是在談美,但不屬于同一層次,而二者存在一種遞進關(guān)系。這兩句話含義的不對等關(guān)系可能是促使子夏發(fā)問的緣起。子夏或許對這兩句話表達的含義的理解有些模棱兩可,因此問孔子“何謂也”,目的是想尋求一個例子來幫助說明和理解這種關(guān)系。孔子答“繪事后素”一喻無疑很契合地解答了子夏所問,其意可以理解為:繪事用的“素”已經(jīng)是質(zhì)地光潔細膩,非常漂亮了,如果再在上面添加彩色那么將會更加漂亮啊。在這里,“繪事后素”中的“素”代表的便是一種“基礎的美”,而“繪事”則是代表著在“基礎的美”的條件下表現(xiàn)出的更加絢麗的美。

    接下來,子夏由“繪事后素”一喻得到啟發(fā),又問“禮后乎”,這便聯(lián)系到“禮”的思想??鬃訉ψ酉牡奈蛐员硎举澷p,言道:“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起予者商也”,即孔子認為子夏恰到好處的闡發(fā)了自己的思想,在這里便是關(guān)于“禮”的內(nèi)容。事實上,除了這段《論語·八佾》中記載的孔子對弟子子夏的贊賞,孔子還有一段與之相近的對弟子子貢的贊賞,見于《論語·學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渌怪^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關(guān)于這段對話的理解我們沒有必要完全展開。其中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其一,這段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也提到了“禮”,不同的是這句話出自孔子之口而非弟子子貢;其二,子貢引用了《詩經(jīng)》內(nèi)容來作為對老師回答的理解,此處孔子也高興地認為子貢很好地闡發(fā)了自己的本意。

    孔子與子夏、子貢的兩段對話,首先都談到了“禮”,此外兩位弟子都引用了《詩經(jīng)》內(nèi)容,區(qū)別是一個作為問題發(fā)問,一個作為對老師回答的闡釋,最終孔子都表達了相似的贊許,即認為子夏與子貢都對自己的思想和《詩經(jīng)》內(nèi)容的理解做到了很好的理解。但二人受到贊許的原因還是有些許區(qū)別的:子貢是通過孔子答以“禮”的內(nèi)容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子夏是由《詩經(jīng)》內(nèi)容發(fā)問,再對孔子所答“繪事后素”聯(lián)想到孔子“禮”的思想。

    可以初步確定的是,《詩經(jīng)》內(nèi)容與孔子“禮”的思想才是這兩段老師與弟子間對話談論的重點。而且有理由相信,這其中更加明顯的,實際上是關(guān)于孔子“禮”的思想的闡發(fā),其中涉及到的《詩經(jīng)》內(nèi)容則作為一種鋪墊和注解表述出來。那么,子夏針對孔子“繪事后素”一喻言“禮后乎”的具體含義是什么?筆者以為,子夏正是由“繪事后素”一喻得到啟發(fā),適時地聯(lián)想到了孔子“克己復禮”的思想。

    “克己復禮”一語出自《論語·顏淵》: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曰:“請問其目?!弊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p>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關(guān)于這段對話,朱熹有注曰: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于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于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于我矣。歸,猶與也。又言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程子曰:“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于禮,方始是仁。”[39](P141)

    “克己”就是戰(zhàn)勝自己的私欲,即克除私心雜念;“復禮”就是對“禮”的學習實踐。在通過內(nèi)在克除內(nèi)心私欲,實現(xiàn)內(nèi)心平和的基礎上,便能更加有益于對“禮”的學習實踐,與此同時,“復禮”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克己”進行鞏固,即“制之于外,以安其內(nèi)”。而若能夠做到“克己復禮”,也便達到了孔子認為的“仁”的標準。

    子夏所言“禮后乎”與“克己復禮”是相契合的,即“(復)禮”后于“克己”。對此,稍加聯(lián)系子夏的發(fā)問和孔子“繪事后素”一喻便不難理解?!翱思骸保瑢崿F(xiàn)內(nèi)心的平和便是一種“基礎的美”,就像莊姜美麗的外貌是她倩盼之姿的基礎,就像“繪事”之前需要對絹帛加工使其達到光潔細膩的美好質(zhì)地;“復禮”,在“克己”之后,便是“基礎的美”上施加的絢彩,就像莊姜天生麗質(zhì)外貌基礎上綻放的笑容,就像在光潔細膩的絹帛上施加的彩色,于是倩盼之姿格外動人,于是“素”上開展的繪事色彩也更加艷麗,而在“克己”的基礎上“復禮”也便達到了至高的“仁”的境界。

    《論語·述而》:“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薄叭省睂嶋H上指人本心之純正,無任何私欲染之,即朱熹所言“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白釉唬涸娙?,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

    孔子推崇《詩經(jīng)》,在于其“思無邪”。這實際與達到“仁”之境界所須具備的本心之純正和無私欲染之的特質(zhì)頗相契合?!翱思簭投Y”便是孔子提倡的一種能夠達到其所認為的“仁”之境界的準則,即通過自律的克除自身的私欲雜念并對“禮”進行學習實踐,達到并能保持本心之純正,也便是孔子言《詩經(jīng)》之“思無邪”。

    子夏答以“禮后乎”作為受“繪事后素”一喻啟發(fā)后對孔子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很好地結(jié)合理解了孔子“克己復禮”的思想來做出相應的類比說明,并與《詩經(jīng)》內(nèi)容結(jié)合的恰到好處。因此,孔子不由得贊賞地說:“能夠闡發(fā)我思想的是子夏啊,現(xiàn)在我可以和你討論《詩經(j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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