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心情

樊本華

1

想去麗江，是很久就有的預謀，是想看看沿途的風景，洗洗心底的污垢，打開心扉那扇關閉已久的窗，曬曬即將發(fā)霉的往事，放牧快要荒蕪的心情，療養(yǎng)時間刺痛的體膚，修復光影擊穿的黑洞。

選擇麗江，是因為迷戀山水，我的魂魄早已被麗江的瀘沽湖擄走。仁者愛山，智者樂水。我非仁者，也非智士。陶醉山水是因為鐘情于山的仁厚偉岸，水的智慧包容。

不是仁人志士，卻想和山水長相廝守，孤單寂寞時，愿意和山水相親，那時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有時對著高山流水，把埋在心底的傷與痛毫不隱藏地一吐為快；有時高聲吶喊；有時低聲嗚咽；有時張開稚嫩的雙手擁抱著壁立千仞的巍峨群山，所有的一切只想和它借一雙翅膀，飛向遠方。

說不出為什么，找不出任何理由？對麗江總是懷有一種由衷地向往之情，把她當成了今生的皈依之地。

2

車進麗江界，強烈的紫外線從天而泄，均勻、耀眼，混合著來蘇水的味道，擦拭著人們的肌膚，附著在體表的病菌瞬間便失去生命。滿眼的蔥綠，那是滇西大地特有的玉米，已經掛滿了紅纓，煙草長勢旺盛，高過腰身，在微風中點頭，笑得燦爛。梨樹、桃樹把肥嘟嘟、粉嫩嫩的寶貝送給驕陽，讓它接受藍天麗日的莊嚴洗禮。

天空如淡藍的曼陀羅花，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沾花惹草的蝴蝶，水性楊花的蜜蜂，對這些富含麻醉氣息的花草早已習慣，它們精神抖擻，舞姿翩躚，輕歌曼舞著。聒噪的青蛙，蹲在稻田的地埂上，聲如洪鐘，無拘無束地高歌猛進。

走大麗高速，出麗江收費站，宛如失散多年的愛人早已候在那里，呼吸油然急促起來，心很快就會實沉下去。陽光，紫外線，裹挾著雪山的風，無法預測的雨，把麗江演繹得溫馨浪漫，情意綿綿。

一座古樸、厚重、雅致的城在不經意間盡收眼底。城市的高樓、行道樹、廣告招牌、甚至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和云南所有的地級城市并無異樣。

麗江的節(jié)奏似乎很慢，不像昆明、玉溪、曲靖那樣快得令人氣喘吁吁。也不像楚雄那樣張弛得體、井然有序?；蛟S說麗江是座袖珍的城，精致、典雅、靈性。在麗江，幾乎看不到車輛排著長龍般的隊伍在緩緩移動的擁堵現(xiàn)象，即便在上下班高峰期，那些主城區(qū)的街道也是有條不紊、按部就班，甚至還顯得有點松松散散，讓人體會不到川流不息、人流如織的喧鬧和繁華。

3

夜晚的古城，是和夢境極其相似的地方。撲朔迷離的夢和斑斕多彩的現(xiàn)實攪和在一起，很難找到分界線。

青石巷里熙熙攘攘的行人摩肩接踵，各種店鋪琳瑯滿目。相約異鄉(xiāng)的情人也好，緣定三生的情侶也罷。在紙醉金迷的幻影里，在清波漣漣的河水中，伴著高分貝音樂的瘋狂吶喊。也許，麗江的狂躁全在一條河上，河的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酒吧。

酒吧的存在，讓人感覺到麗江不愧是一個為情感尋找療傷之地，給疲沓心情放養(yǎng)充電的最佳去處，一切店名似乎都沾染上了酥軟的春宮香艷氣息和撲朔迷離的胭脂味道。這就注定到麗江行走確實會增加艷遇的幾率。不過，帶上妻兒老小，就會滋生出一種甜蜜而幸福的味蕾。

在麗江古城，特別是撫摸著那塊鐫刻著“四方街”的石頭，靈魂開始游離起來，一個夢結束了，意味著另一個夢又將開始。

四方街，相對而言是安靜的，穿街走巷的行人到了這里，找個木條椅坐下，歇息，看著輝煌燦爛的古老建筑群，把心靈放回到遠古的時代，讓心跳慢下來。

快節(jié)奏的生活，常常使得我心跳加快，壓力重重。我時時驚悸著，怕心動過速衰竭身亡，才到麗江放牧心情，給繃緊的心弦松綁，給焦躁的心淋水。

四方街南側，一條小河緩緩流淌，明鏡般透亮，澄澈見底，這條家養(yǎng)的河，失去了野性和個性，如中規(guī)中矩的小家碧玉，適合洗滌靈魂。游人悠閑散漫，在拾掇丟失的記憶，一個個排著長隊和石頭合影。

往東，不過五十米，有一拱橋，橋下的河道里，無數(shù)的燈影若隱若現(xiàn)，旁邊蹲坐著放燈的人。他們把心愿寄予一盞蓮花燈，放逐到遠方，或許彼岸。我卻發(fā)現(xiàn)，彼岸就在我心中的一個角落，需求和欲望少了，彼岸的花便開得燦若云霞。反之，彼岸就是一塊陰霾的濕地，瘴氣繚繞，毒蟲滿地。

以橋為界，分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堂，橋的西側是老年人歇足閑談的世界，過橋，又一條河橫跨其間，河水妖嬈、艷麗、披紅掛彩，這里是年輕人的世界，他們可以手舞足蹈，可以鬼哭狼嚎，可以撕心裂肺，可以靈魂出竅，可以忘乎所以地放縱自己。年老的，患有心臟疾病的，最好繞道，這里確實不適合患病者駐足停留，這里把麗江的風情和瘋狂演繹得淋漓盡致，爐火純青。

和愛人牽著手，像兩條離開水的魚兒，在擁擠的人流里挪步。歡呼聲、吶喊聲、尖叫聲無時不刻地從兩旁的酒吧樓閣里橫沖直撞破窗而出，那不是自然的流淌，而是被強烈的沖擊波擠壓后蹦出來的，家家門庭若市、座無虛席。

一對不惑之年的夫妻，手牽手在人群里移動著腳步，那些文明的，張揚的，開放的，抑或是曖昧的交流，似乎和我們這個年齡無關。腳在移動，心在跳動，那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焦躁和不安。

我喜歡安靜，愛人恰恰相反。是啊，兩個人的內心原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為了生活，被婚姻這個劊子手強行關押在同一個屋子里，婚姻城堡里的兩個人要相安無事，不攪得風生水起，烏煙瘴氣，就得相互的包容和理解。不知道愛人在想什么，我卻在想：在艷遇之都能夠牽著自己的女人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該是今生最浪漫的事。麗江艷遇，遇上自己的愛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在千里之外，能牽著愛人的手，這絕不是一種粗淺意義上的緣分。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一個人有了海的胸懷，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就會減少很多；一個人要像大山般堅強的挺立著，就該克制自己的欲望。

4

靈魂對身體反抗時，會沖破九霄云天，歷經萬道險阻，不再依附于你的軀體，像飄蕩的霧靄，找到了憧憬的棲居地。

每當經歷著某個生命在自己面前突然消失，比如一個人，或許一只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小狗、小貓，甚至是一只蚍蜉、螞蟻。你都會覺得生命的無常、無奈和無控。為什么會跳出這樣的想法？因為我在光影的流逝中慢慢成熟，老去，死亡。

守住時間，就不會死去？只不過是一種假設，于是開始回憶過去，重新整理珍藏在記憶里的情感。

人至不惑，看問題也慢慢開闊了，或許說有了自己的思考，不再人云亦云，不知所向。母親出口就是佛學道理，教育我們處世要厚道，正直；做事要踏實，用心；為人要友善，和藹。無論從事什么工作，都要撲滅心中的欲望，欲望太多，稍不慎就會跌進火海，縱火自焚。

“不是自己的財不養(yǎng)身，不是自己的兒不養(yǎng)心?！睂Υ斘?，母親對我闡釋過“舍得”。她說，一個人要無私，不要一味地想著去占有他人的財物，很多時候都要學會“舍棄”，因為“舍得”的前提是“舍”，然后才是“得”，你不“舍”，何處 “得”。

母親的話，雖然有些彎彎繞，但確實在理，從某種意義上講，舍棄其實就是得到，或許說是在儲蓄，雖然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在自己的賬戶上存下了更多的財富，諸如誠信、厚道、善良，等等。這筆儲蓄，可能一輩子都用不到，但是，如果某個時候真的需要它了，一定能夠連本帶息統(tǒng)統(tǒng)取出，甚至可以透支。

我把心放牧在山水間的時候，經常把母親的話糅合在靈山秀水里，一個人慢慢反思，品悟。有時，書讀累了，就翻閱母親的佛學經書，以它來驅除心靈深處的魔障，洗滌心底那些藏污納垢的角落。

心情是靈魂的統(tǒng)一體，靈魂需要不斷凝煉洗禮，修枝剪葉，整形塑造，也需要找一塊適合自己的皈依之地。心情卻由不得你去慢慢打理，心情很有個性化，它變化多端，心壓抑久了，容易焦躁，甚至會患上抑郁癥。

5

麗江是水命，頭枕玉龍雪山，水是她的命脈，腳踩大研古城，河流是她的血管，懷抱瀘沽湖泊，摩梭兒女是她的心肝。水是靈性的，到了麗江，堵塞大腦的血栓自然就會溶解，全身的毛孔便通泰自如。

把肉體和靈魂都放牧到瀘沽湖，坐在豬槽船上，把光著的腳丫伸進清波瀲滟的湖水里，或掬一捧藍茵茵的用曼陀羅花熏蒸過的圣水，灑在臉上，你會忘記過去，忘記所有的煩擾，會聞到血液流淌的唰唰聲，像玉米苗在拔節(jié)長高，像木棉花在撕裂般綻放，我成了預產期的嬰兒，回到母親的子宮里，自由地游弋在靜謐的世界里，等待著迎接我的那輪朝陽。

太陽慢慢升高，我僵硬已久的手慢慢在復蘇，中毒的鼠標、失靈的鍵盤漸次恢復，空白的大腦里有了自己的思維，我有話要說，卻不想驚擾世界，打破這少有的寧靜家園。我自言自語，面對神圣的湖水，相信神靈一定會給我點化，不說點石成金，至少會得到神靈指向，為我開啟一扇智慧的窗欞，或者捅上一個睿智的窟窿。

6

我最初的行程是要上雪山的。對雪山，我有種宗教般的心馳神往，愛上文字，和天地間的山水、蟲魚、鳥獸在某種意義上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登高，望遠。站在雪山的頂峰，我是王。雪山上那些愚鈍忠誠的石頭，變幻莫測的霧靄，忙碌的螞蟻，自由的鳥雀都是我的臣民。

上山的計劃最終夭折，因為天公不作美，一早就下起了小雨，云霧籠罩了麗江城，加上云南連年干旱，玉龍雪山上的雪也少得有些可憐，又擔憂上了雪山看不到能夠凈化靈魂的雪。而最關鍵的是帶著八歲的女兒和七十多歲的老媽，到景區(qū)售票處一打聽，才知道老人和兒童是不能坐索道車的。愛人又不敢騎馬，無奈之余，只好和玉龍雪山擦肩而過，揮手告別。

山的高度，山的偉岸，會給人傳遞正能量。選擇爬山，是因為還有一顆不甘落后，知難而上的心。

尤其是雪山，我想把我的文字置于雪山頂峰的洞穴里，封存起來，等到我的愛人長發(fā)及腰，和她一同來取回那些已經被點化，生發(fā)出靈性的文字，或許可以入藥，可以溫暖彼此的心。

7

我時常在想，人生莫過于一次旅行，只有不停地行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放牧心情，滋養(yǎng)心情，把沿途的風光鎖在記憶庫里，但要記得把游牧過的心和飄蕩的魂魄一起都帶回家。

人生的旅途，有時愉快，有時傷心難過，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程規(guī)劃，只不過有的人安排得很合理，恰到好處，而有的人安排得隨意，甚至粗放，無論如何，走過，就少留一點遺憾。

明天，又得啟程，匆匆地行走下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