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勝散記

王祥夫

一年到頭到處行走，行囊里必備的除了幾個筆記本還有就是一本地圖冊，一般而言，很少有人把地圖冊拿來當(dāng)讀物來讀，但我的那本地圖冊卻已經(jīng)被翻得夠爛。在路上，看地圖找方位是常事，常常想起古時的徐霞客，真不知道他除了逢人必問路之外還會有什么地圖可看，在古時，地圖是肯定有的，但大多也都是手繪，印刷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而我們現(xiàn)在是既可以有羅盤又可以有地圖，地圖的好處是沒事坐在那里翻翻還可以解悶。說到地圖必要說到的是地名，我常常覺得自己身為東北人而有那么點牛，因為那么多好聽的地名或江名都在東北大地上，比如鴨綠江，是鮮明的那個綠，比如牡丹江，又是大朵大朵的朱赤，東北更多的是雪花，而那條江卻偏偏叫了牡丹江，這真是讓人不可思議，比如還有黑龍江，就覺得那江水是黑森森翻騰著讓人不敢靠前。還有松花江，松花是個好東西，可以吃，那年在南京買到了中山陵的松花粉，想不到是那么甜美。而一條江，與松花又有什么關(guān)系？而它卻偏偏叫了松花江，這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還有就是嫩江，江又不是一塊兒豆腐，卻以老嫩論之，真是妙不可言。從嫩江，怎么說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流淌在云南大地上的怒江，第一次走到怒江邊上還是去年，坐了車，沿了那條滇緬公路，左繞右繞地在山間盤旋，后來就站到了那座有名的大橋上，那座運(yùn)送過多少重要軍事物質(zhì)的大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文物，只許看，不許通車了，這可見它的身份之特殊。站在橋上往下看，便是黑浪翻騰的怒江，因為在此之前有了“怒江”這兩個字的提示，果真覺得這條江是在那里發(fā)怒，而它為什么發(fā)怒？既說不清便讓人心生敬畏。來云南，真切的感受是，除了幾番的看玉龍雪山，而且還跟著馬原徐敬亞爬了那么一回，其更多的是感受那滿天的云，古人真是會起名字，云南只叫了云南，卻沒叫云西云北，不管它的方位如何，那云果真與別處不同，記得有一次是在云南，是喝了酒，說話的時候便有勇氣，說，我們要用我們的筆把文章寫出來，要讓大家都來云南來看云。此言一出，大家便東倒西歪笑起來。云有什么好看？但你不到云南，就是不知道云的端然升騰百般好看，一如當(dāng)年在四川聽人吼吼地唱那首《太陽出來喜洋洋》的歌時，心里便古怪，心想太陽出來有什么好喜？在北方，下雨的日子不多，天上萬里無云，一年倒有半年是這樣，關(guān)于曬太陽，你想曬不想曬，太陽天天都掛在那里，而后來到了四川做半月之久的盤桓，青城山下來，峨嵋山上去，好家伙，雨是不停，洗了一雙布鞋怎么都干不了，就把它放在塑料袋里繼續(xù)走路，隔兩天再把鞋子拿出來，被嚇了一跳，鞋子上長滿了很長的綠毛，這才知道太陽的好和太陽的親，才知道四川人為什么會吼吼地唱《太陽出來喜洋洋》。

再說到地名，最初聽到“永勝”這兩個字，是偎在朋友身邊喝酒，也是被喝多了，接過電話便說，“呵呵呵呵，是哪個永勝，我當(dāng)然要去看他?！本瓦@么答應(yīng)了下來，即至酒醒，才知道要去的是云南的永勝地面，而并不是去看一個朋友，說到地名和人名，有些地名是永遠(yuǎn)不可能被當(dāng)做人名來叫的，比如北京，或者是南京，再或者是蘇州上海你就不好把它拿來做名字，而永勝忽然讓人在心里平平穩(wěn)穩(wěn)地親近起來，想它便是一個人名，或是老同學(xué)，或是老朋友，郭永勝，陳永勝，王永勝，李永勝，想必戶籍上會查出不少。永勝便是這樣一個地方，讓你覺得一個好朋友端端地待在那里等著你去看它。

現(xiàn)在想想云南永勝，已經(jīng)是離開它兩個月之后的事，首先想到的卻是那一渠“嘩嘩嘩嘩”清亮的水，這清亮的水，不是金沙江和怒江的濁浪，而只是陌上田邊渠里的水，是秋天的赭石色的殘荷梳理著的水，路邊的水渠原本很寬，行得起那種兩頭尖尖的船，有人三三兩兩在渠水里洗藕，洗好的藕就一堆一堆堆在那兩頭尖尖的藕船上，白得真是晃眼，我對這些事物向來傾心，在我眼里，一花一葉比得一山一水的重，別人去用照像機(jī)拍拍古橋拍拍遠(yuǎn)山，我卻偏愛對著殘荷一呆就是半天，便站在那里看女娘們洗藕，藕是極入畫的東西，且讓人憐愛，白白如一段美人玉臂，我站在那里看永勝的女娘們洗藕，是清水洗白藕，忽然就想到在北京買藕是用塑料一截一截裝好的，藕上且黑乎乎的都是泥，據(jù)說是為了保鮮，而往往打開袋子里邊的藕早已不鮮了，哪里有永勝這樣白的藕，在那里洗藕的女娘說說笑笑，忽然有一個女娘便把一段白生生的藕給我拋過來，對我說很甜的，要比水果都好吃，不信你吃。同去的詩人也接一小段藕，卻不吃，只左看右看，說水和這樣清嫩的藕正好可以用來寫詩，而這，如果真寫出來，卻只能像是江南的詩，怎么也不會像是永勝的詩，他這話說得極好，倒是在夸獎永勝。他這么一說，再看看那水和在那里洗藕的女娘，倒好像真是到了江南。我一邊吃那嫩藕，一邊聽那幾個女娘在那里說水果也比不上她們的藕，老是吃太甜的東西對身體不見得有好處。藕的好處就在于只有一點點甜，所以她們這里才有著名的全藕宴。也就是整個宴席上的菜都是用藕來做。關(guān)于這道菜，我們來時已經(jīng)聽說，后來果然吃到，是一道永勝的招牌菜。

永勝之大，可去的地方之多，可寫的地方之多，不是些許文字就可以完成，而我卻總記著那一大片藕田，相信這樣的藕田在永勝還有很多，沿著水渠往西，那條道也一直朝西延伸過去，水渠和那條路是并行的，渠與路的兩邊都是藕田，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叫藕田，如果是夏天，路兩邊的田里都是荷花，想必是比張大千的荷花長卷還要好看上十分。路的另一邊，收割過的田地里又已經(jīng)長出了三寸多高的碧綠的蠶豆。蠶豆的好看在于它的花，白花上有墨黑的花心，有水墨的味道，卻又有幾分像蝴蝶。永勝真是個好地方，這里的土地像是有無窮的力量，一路走來，割過的稻田里都已經(jīng)長出了青青的蠶豆，雖說是在云南的永勝，但眼前的一切卻實實在在讓人想到江南。這就是永勝給人一種錯覺?；蛘哒f永勝這個古老的地方藏著一個江南。雖然時間已經(jīng)是十二月底的時光，而這里，觸目都是一片青翠。

人們說到云南永勝，不能不說那段屯邊的歷史。明代的屯邊給這里留下了許多遺存，而我所能記憶起的卻是那座奇特的建筑，似乎是叫做什么“土司所”，既是土司辦公的地方卻又像是一座廟，因為年久，南北兩檐再上下邊的臺級可能都已經(jīng)壞掉，壞掉就要修，但修繕的手法極其不一般，極其不可思議，怎么說，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切蛋糕，兩邊切切，下邊切切，便只剩下了中間的主體，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建筑，兩邊是后來接出來的，下邊一截是切去了，但又補(bǔ)了很高的臺基，但中間的主體卻都留著，真不知當(dāng)年這個修繕的功夫是怎么下的，讓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里邊的古老壁畫和精美的木雕是明代遺物，說明著這個建筑的古老。來永勝，看了許多古老有味道的建筑，而惟有這個建筑給我的印象最深，更別說里邊古老的壁畫，若論年代，恐怕是美術(shù)史上的寶貝。永勝的地勢，怎么說，是起伏不斷地延伸，村莊和田地就在這起伏延伸中被道路連接著，來永勝之前。知道這是海男的故鄉(xiāng)，便還特意帶了她送我的一本詩集，晚上燈下看起，別有感觸。海男喜歡花花草草和她筆下油畫色彩的濃烈想必和永勝這片土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即使現(xiàn)在，我都想站在北方的黃土高原上向著云南的地方大喊一聲永勝，就像喊我的一個親親的朋友。

去永勝，和去云南的其它地方一樣，總是要看或能看到許多許多的花木，而因為這次去永勝，便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以后若再出去旅行，除了地圖冊一定還要帶一本植物圖譜，這簡直是太重要了。在永勝，忽然改變印象中永勝是云貴高原上的古老地方這一想法的是看到了一些在別處看不到的植物，比如桉樹和油橄欖樹。說起日常的嗜好，我是比較喜歡花花草草的，每到春天，我要做的事就是在南北露臺上種花，名貴的花現(xiàn)在是很少種了，梅花在南方隨處可見，而到了北方卻只能盆栽，因為不好種就只能種在盆子里，便名貴起來，當(dāng)年我有許多的梅花品種，比如名品綠萼和朱砂梅，但到了后來或者是不再開花或者是死去，在北方，連菖蒲都不好養(yǎng)活，空氣濕度低，如果你想養(yǎng)好一盆菖蒲，那么你最好什么地方都不要去，只須天天待在家里去侍弄它。說到養(yǎng)花養(yǎng)草，不可違背的是你最好不要在家中養(yǎng)那些只能在南方才能爛漫成一片的花草。在北方養(yǎng)南方的名花是給自己找麻煩。這次到永勝，雖然已是陽歷十二月末，但那些被北方人視之為名花的花花草草依然到處都是，但有些花還是在別處沒看到過的，比如爆竹花，真是好看，從人家的墻頭上一串一串地垂下來，真像是掛了一串串正在噼啪做響的爆竹，花的顏色和形狀是潑潑灑灑一路垂下，只好用熱烈這兩個字來形容。離開永勝，回到我的北方家里。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永勝的爆竹花，我想這真應(yīng)該是春節(jié)時的花，一串一串地掛在那里，直可以說它是芬芳的爆竹。在永勝看到爆竹花最好最多的那個地方名叫“清水古堡”，那個地方的古老，可從堡門看出，說它是堡門，還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橋，從這個堡門進(jìn)來，堡里家家戶戶的門前幾乎都一串一串地垂著爆竹花，穿過爆竹花走進(jìn)院子里，是古風(fēng)撲面，主人拉出竹椅要你坐，而你卻偏喜歡看掛在那里的臘魚臘肉，是很快就要過年了，在永勝，處處可見的是這種古老與質(zhì)樸的人與建筑，人原來也是可以說他古老嗎？我以為是可以的，起碼是在他們的身上古風(fēng)猶存，那樣的好客，那樣的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做是他家金貴的客人，把芭蕉塞過來要你吃，或是一個金光光的桔。人文的歷史悠久和大自然賦與的風(fēng)華燦爛，這兩點讓永勝這個地方有著和別處不同的異樣風(fēng)情。再說到植物，桉樹是這地方的樹嗎？據(jù)說永勝引進(jìn)桉樹還不到二十年的光景，我們在夏天經(jīng)常用到的清涼油就是用桉樹做原料，還有就是油橄欖，我去的時候，油橄欖樹還小，灰灰小小的葉子讓人想起三毛的那首歌。桉樹和油橄欖樹都是上個世紀(jì)末從外邊引進(jìn)來的，這可見永勝的目光的長遠(yuǎn)。采油橄欖籽是件好玩兒的事，要先在樹下鋪好一層苫布，然后搖蕩樹枝讓橄欖果落下來，等永勝的油橄欖長大成林后我想我們還要來，來看人們采橄欖。

那天，站在那里看油橄欖樹的時候我聽到了鳥叫，是布谷，這個季節(jié)居然有布谷在叫對我這個北方人來說是少有的事情，永勝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其神奇就在于它把各個季節(jié)都揉合在了一起，難怪在這個季節(jié)，連布谷鳥都叫了起來。

永勝——

比如此刻，我很想遠(yuǎn)遠(yuǎn)喊它一聲，就像喊我的一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