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類化思路考釋碑刻疑難字例說*

董憲臣

提 要 類化是漢字系統(tǒng)演進過程中的通例之一，它為疑難字詞的考釋提供了一條思路。從類化的角度出發(fā)，結合碑刻字例，可將疑難字的考釋方法總結為類比文例、辨析同形、偏旁分析、追溯形源、明辨典章、審察語境六種。這些方法在考釋過程中常常是綜合使用的。

歷代文獻、字書載錄的異體字、俗訛字繁多，其中有不少構形特異的疑難字，其形義之間不存在明確的對應關系，非但來歷不明，甚至無法以傳統(tǒng)的六書原理解析，前人不識，或者存疑，或有誤釋。此時，如果能把上下文語境或他字形義影響等類化因素考慮進來，則可能會對文字的產(chǎn)生理據(jù)做出合理解釋。

所謂“類化”，通常指“文字受自身形體或者相鄰文字結構的影響，以及受使用環(huán)境中相關詞匯語義的沾染，在思維類推作用下，產(chǎn)生的非理性形體類推，增加或者改變其中一個字的構件或偏旁”（毛遠明，2012：335）。經(jīng)由類化途徑產(chǎn)生的新字，稱為“類化字”，它們通常與原字構成異體關系，“具有以形符類化為主、以俗字為多、字形臨時性特征明顯、使用頻率低等特征”（吳繼剛等，2012：41）。從類化的角度進行文字考釋，并由此反推文字的本來面貌，常?？梢匀〉幂^好的效果。

實際上，不少文字學家在疑難字詞考釋過程中，都曾有意識地利用過類化這條思路。例如“忓恡”一詞，辭書不載，在古代買地券中卻高頻出現(xiàn)。毛遠明（2008a）通過考證指出，“忓恡”通常作“干吝”；“恡”本作“吝（）”，表吝惜、悔恨等義，因與“心性”相關，故俗字或增“忄”符作“悋（恡）”；“干”常與“恡”搭配組詞，受其字形影響而類化作“忓”。這種考釋，既破解了“忓恡”的形體由來和構詞理據(jù)，又可系聯(lián)文獻中出現(xiàn)的“干恡”“忓恠”等一系列變體，進而糾正前人的釋讀錯誤。

此外，對一些形體來歷不明的俗字也能從類化的角度發(fā)現(xiàn)構形的端倪。《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七八唐《處士太原郡王浮圖銘》：“蠢蠢含靈，知微之因緣善現(xiàn)圣心?！标懺鱿榘希骸白肿謺鶡o，疑是契之俗訛?！北蔽赫庠辍独铊的怪尽罚骸暗菃T憲，分竹海湄?！保ā侗眻D》4/97①本文所引碑刻字例均注明拓片出處，斜線前的數(shù)字表示冊數(shù)，后表頁數(shù)。為求行文簡潔，碑志拓本匯編資料采用簡稱：《北圖》指《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漢魏校注》指《漢魏六朝碑刻校注》，《隋匯考》指《隋代墓志銘匯考》，《隋唐匯編》指《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唐匯編》指《唐代墓志匯編》，《唐匯編續(xù)集》指《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唐附考》指《唐代墓志銘匯編附考》。以上著作詳情見參考文獻。）《 廣韻·梗韻》：“，府，今為省字。”張涌泉（2010：68-69）指出 ,“”“”二字當即“契”“省”俗體，習語“契約”“省闥”連用，書手書寫前揭二字時，受“約”“闥”影響，遂類化致訛。

以下謹參考前賢時修的相關論述，結合具體字例，嘗試對碑刻材料中與類化相關的疑難字（簡稱“類化疑難字”）的考辨方法加以總結。

1.類比文例

作為一種文體，碑刻銘文（包括碑誄、墓志銘等）在長期發(fā)展中逐步形成了比較固定的行文慣例和寫作套路，有些格式近同的詞句在不同銘文中復現(xiàn)率較高，程式化極強。因此，對同一類型的詞句材料進行歸納類比，有利于在碑刻研讀中發(fā)現(xiàn)形體不合常規(guī)的特例。對于這些特殊字形或詞形，有時可以從類化的角度入手加以推求。北魏正光五年《元平墓志》：“珢玉葉，暈萼攸綿。”（《北圖》4/159）謝國劍（2017）通過碑刻近同文例的類比，指出此“珢玉葉”即碑刻習見的“瓊根玉葉”，“珢”本“根”字，承“”而訛。誠為確論。②《漢魏校注》（5/251）錄該碑前二字為“瑯”，并釋“”為“寶”的加形字。恐誤。又如：

六朝以降，洛陽北邙山一帶逐漸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理想葬地。因其山勢不高、地表平坦，故又稱為“北原”。墓志銘文有書寫葬地的慣例，考洛陽出土的中古墓志中屢有“葬（窆）于洛陽之北原”這類語句。例如：

唐長安三年《張仁楚墓志》：“合葬于洛陽之北原梓澤鄉(xiāng)，遵姬典也?！保ā短茀R編》1022頁）

唐開元十二年《鄧賓墓志》：“歸葬于洛陽之北原，禮也?！保ā侗眻D》22/51）

唐天寶十二年《元舒溫墓志》：“即以天寶十二載十月十七日，遷窆于洛陽之北原，從吉兆也?！保ā短茀R編》1688頁）

唐大中五年《楊宇墓志》：“阿周生始兩歲而夫人卒，權窆于洛陽之北原?！保ā短茀R編》2294頁）

結合上述文例可知，“北原”當泛指洛陽以北邙山附近的廣闊區(qū)域，并非特指山頂。上揭《高廣墓志》之“”，當是“原”的類化字，涉“山”義而增形符“山”，非另一新字?！稘h魏校注》注文蓋據(jù)《集韻·元韻》：“，崟，山巔?；驎??！比弧埃ǎ蔽墨I罕見，或為表“山頂”義的后出字，此處若強釋為“山頂”，則與上述文例不協(xié)。

【憐】

唐永徽四年《張洛墓志》：“故其亡也，人悲慕德，何只憐舂里巷不歌而已哉?！保ā短茀R編》175頁）

按：“何只憐舂里巷不歌而已哉”不辭。核對原拓，錄文無誤。品讀碑文，可知此段當有用典?！抖Y記·曲禮上》：“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编嵭ⅲ骸爸б?。相，謂送杵聲?！编従佑袉适?，舂谷時要停唱送杵號子，鄉(xiāng)里人家有殯葬的事情，不在巷中歌唱，以示哀思和尊重。碑刻援引此典，會依格律需要加以擴展或節(jié)略。例如：

北魏正光五年《元寧墓志》：“衢男綴歌于巷首，鄰婦奄相于舂邊?！保ā侗眻D》4/175）

北齊武平二年《劉忻墓志》：“相杵不聞，鄰哀振路?！保ā侗眻D》8/23）

唐貞觀二十二年《趙君妻麹氏墓志》：“鄰舂輟相，仰景行以銜悲；里巷停歌，眷清猷而灑淚?！保ā侗眻D》11/187）

唐圣歷二年《崔善福墓志》：“街號巷哭，輟肆罷舂?！保ā短茀R編續(xù)集》 362頁）

唐開元十一年《任忠墓志》：“鄰舂罷相，里闬如失?！保ā短茀R編續(xù)集》 491頁）

參比可知，上揭《張洛墓志》之“憐舂”，當即“鄰舂”之變。改“鄰”之形符“阝”作“忄（心）”，與“憐憫”字同形，蓋受上文“悲”“慕”等字形體影響而類化換符。此外，原碑“憐舂”下疑脫二字，對照《趙君妻麹氏墓志》《任忠墓志》等碑文，所脫應是“輟相”或“罷相”。

2.辨析同形

經(jīng)由類化途徑產(chǎn)生的字形，有時可能與文字系統(tǒng)中其他字的形體相同，故而具有一定的迷惑性。此時要注意辨析同形字，不可強以他字或類化字釋之。

古代金石學家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問題。北齊武平四年《臨淮王像碑》：“惚峰虧構，慧浦疏源?！保ā侗眻D》8/49）依照字書，“惚”字形兼二用：或為“怳惚”字，或為“惱”的俗字。《龍龕手鑒·心部》：“惚，音忽。怳惚，失志貌。又俗音?！庇帧缎牟俊罚骸般?，俗，通，今；惱，正。奴老反，煩惚也，有所恨也。四?！比欢?，以此二義帶入文中，皆不通順。原來，此處“惚”當是“聰”的臨時類化字?！督鹗途帯肪砣寮丛唬骸啊狈濉薄?，疑‘聰’字之異文?！敺濉c‘慧浦’對也?！薄督鹗淖直娈悺|韻》亦案曰：“聰作惚。”實為確解。“聰”，俗作“聦”。《干祿字書》：“聦，通；聰，正?！北钟衷凇奥尅毙位A上，涉對文“慧”字及字內(nèi)“心”符，換“耳”符為“忄（心）”符而作“惚”。又如：

【澧】

唐顯慶三年《劉珪墓志》：“若夫幽根磐礡，標令望于沛澧；枝干扶疏，派猷風于伊洛?！保ā短聘娇肌?/209）

從類化的角度看，碑字本當作“豐”，涉上字“沛”而增“氵”符，復省“豐”作“豊”，累變作“澧”。“沛豐”即沛豐邑，指漢代沛郡豐縣，高祖劉邦故里。墓主姓劉，故遙奉劉邦為始祖。

總之，碑字不可徑解作“澧”，亦不可解為“灃”的省體，否則于文意無所取?！短茀R編》（276頁）、《唐附考》（4/209）皆錄碑字為“豐”，是為正解。

3.偏旁分析

漢字屬于表意文字體系，其中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偏旁組成的合體字占絕大多數(shù)。根據(jù)這一特點，運用偏旁分析的方法，因形求義，是我們祖先使用已久的有效方法（張涌泉，2010：201）。形符具有提示字的意義類屬的作用，而類化又以形符的替換或增加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因此偏旁分析法尤其適用于類化疑難字的考釋。

【礄】

隋開皇六年《仲思那等造礄碑》：“兗州高平縣石里村仲思那等卌人造礄之碑?！保ā侗眻D》9/28）

唐咸通九年《魏虔威墓志》：“弧笑同曉，禮樂克全?！保ā短茀R編》2437頁）

“弧矢”，指弓箭。《易·系辭下》：“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庇忠曛^武功。唐天寶十三年《馮思順墓志》：“干能弧矢，藝絕武材?！保ā短茀R編續(xù)集》648頁）

4.追溯形源

有些字并非經(jīng)由類化臨時產(chǎn)生的新字。它們或古已有之，由于字用調(diào)整或在文字競爭中失勢逐漸湮沒；或由形訛等其他途徑而來，不是類化的產(chǎn)物。對于這些字，須要追溯其演變源流，而不應直接以類化作解。

碑字當即“勞”之異體，非“芳”受“榮”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類化字。隸楷書“勞”之構件“冖”與“力”有時黏合省變作“萬”，全字變作“”。碑刻多見其例。西魏大統(tǒng)七年《沙門璨造像銘》：“唯善是勤，體妄疲?！保ā侗眻D》6/8）東魏武定八年《元韶墓志》：“意舍徒，忻于梅職?！保ā侗眻D》6/160）唐麟德元年《王德妻鮮于氏墓志》：“化融人逝生有涯?！保ā侗眻D》14/109）

《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薄逗盍x墓志》之“未勞而息”蓋化用此典，猶言“未生而死”，慨嘆墓主年十五而早夭也。

5.明辨典章

大量用典是碑刻的一個鮮明特點。出于悼念、頌贊等特殊的表達需要，碑誄、墓志銘在行文上講求典雅凝練，在形式上講求和諧整飭，這些都為典故詞語的滋生和使用創(chuàng)造了極佳的條件。有時，典故詞以包含類化字的變體形式出現(xiàn)。例如“葛覃”，碑刻多用以歌詠婦德，詞形上則有多例作“葛蕈”，見北魏孝昌二年《元恪嬪李氏墓志》（《北圖》5/33）、北齊天統(tǒng)三年《吐谷渾靜媚墓志》（《漢魏校注》9/261）等。我們需要熟悉典章，對典故常體（相對于類化變體而言）有一定的了解，方能達到破解典故類化變體的目的。

【峸】

北魏正光五年《元昭墓志》：“昂藏獨秀，若榠欞之在中皋；嵚崟自峻，猶削峸之居眾埠?！保ā稘h魏校注》5/253）

今考此“峸”不可按單字索解。“削峸”為一詞，殆即“削成”之變，“成”涉“山”義而類化增符作“峸”。《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又西六十里，曰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里，鳥獸莫居。”后世因以“削成”代指華山。北魏永安二年《元繼墓志》：“湛若委水，峻如削成?！保ā稘h魏校注》6/272）又唐貞觀二十二年《竇誕墓志》：“積石長源，削成崇趾?！保ā短茀R編續(xù)集》43頁）

此外，上揭《元昭墓志》中的“埠”也是類化字，本當作“阜”，涉“土”義而增符。碑文“削峸之居眾埠”，大意是“（險峻的）華山居于眾山之間”，比喻墓主之德行出類拔萃。

綜上，“峸”是“成”的臨時類化字，《玉篇》《集韻》釋為“山”或“山名”，以之為另外一字，恐誤?！墩滞āど讲俊氛J為“峸”是“訛字”，庶幾為正解。

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K330是莫扎特中期所創(chuàng)作的奏鳴曲，此時的莫扎特還沒有遭受母親的病逝和生活的拮據(jù)與窘迫所帶來的傷害，因此他對生活還是充滿著信心與希望，作品也是洋溢著青春歡快的氣息。

“削成”亦有作“削城”者。北齊天統(tǒng)三年《韓裔墓志》：“歸塘譬廣，削城方峻?！保ā稘h魏校注》9/255）“成”涉“土”義而增符作“城”，與“城市”字同形。

【閟】

唐永徽六年《沈士公墓志》：“棲遲衡閟，不求聞達，丘園養(yǎng)素，鄉(xiāng)曲訓成?！保ā短茀R編》210頁）

“衡門”即以橫木為門，代指簡陋的住所。碑志常以“衡門”喻隱居之地。北魏神龜二年《寇憑墓志》：“曲肱衡門，恥為勛償。”（《北圖》 4/63）又作“衡閫”“衡閭”“衡闈”等。北魏延昌四年《王紹墓志》：“播孝德于衡閫，弘臣道于朝章?！保ā侗眻D》 4/28）“衡門”“泌水”合稱“衡泌”。南梁普通三年《蕭憺碑》：“惟公棲心衡泌，則繕性虛靜；枕戈授律，則勛隆協(xié)贊?！保ā稘h魏校注》3/177）又唐貞觀二十一年《康婆墓志》：“逍遙衡泌，容與弦歌，坐鎮(zhèn)雅俗，同而不和?！保ā短茀R編》96頁）

綜上，可知上揭《沈士公墓志》之“衡閟”，當釋作“衡泌”,“泌”受“門”之形義影響而變作“閟”，恰與“閟宮”字同形?！短聘娇肌分?，誠為卓識。

6.審察語境

類化字通常具有臨時性特點，對上下文語境有較強的依賴關系，因此，對其訓釋也要結合語境進行，尤其要注意利用鄰字、對文提供的信息。此外，一些類化字常發(fā)生與他字同形或身兼數(shù)職的情況，此時更需要結合上下文意進行考釋，避免張冠李戴。

【漅】

唐顯慶四年《萇妙姿墓志》：“逝川易住，隙駟難留。”（《唐附考》4/321）

“隙駟”，典出《禮記·三年問》：“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孔穎達疏：“駟謂駟馬，隙謂空隙。駟馬峻疾，空隙狹小，以峻疾而過狹小，言急速之甚?！焙笠蛞浴跋恶啞北扔饕资诺墓怅帯！跋丁保鬃鳌半K”?！洱堼愂骤b·阜部》：“隟，俗隙。”碑中“逝川”“隙駟”對文，蓋受“川”義影響，“隟”改形符為“氵”而作“漅”，恰與“漅湖”字同形。

【?】

北齊天保六年《報德像碑》：“是以一湌之惠，?輪之報。”（《北圖》7/48）按：“?”，拓片作?！墩f文·夫部》：“?，并行也。從二夫。輦字從此。讀若伴侶之伴?！惫痧チx證：“?，即伴之正文?！比欢源肆x帶入文中，則捍格難通。

結合語境，碑字當是“扶”之異體?！胺鲚啞钡涑觥蹲髠鳌ば辍?。春秋時，晉大夫趙盾對靈輒有一飯之恩，故在晉靈公企圖謀殺趙盾時，靈輒“扶車以臂承”，幫助趙盾逃走。后以“扶輪”為懷恩報效之典?！侗饼R書·文襄帝紀》：“待為國士者乃立漆身之節(jié)，饋以一餐者便致扶輪之效，況其重于此乎？”“扶”本從手夫聲，碑字發(fā)生字內(nèi)類化，形符“扌”受聲符“夫”之影響亦變作“夫”。“?”字《字匯補·大部》引《韻會補》曰：“與扶同?！薄栋谁偸医鹗a正》卷二十亦引注碑字曰：“以?為扶?！睂崬檎狻?/p>

總體說來，上述幾種方法在考辨過程中往往是綜合運用的，不可執(zhí)其一端而偏廢其他。類化往往與假借、訛混、增繁、同形等文字現(xiàn)象夾雜同現(xiàn)，彼此較難完全剝離，這都對類化疑難字的辨識與考釋造成了不少困難。因此，進行類化疑難字的考辨工作，既要采用文字考釋的常規(guī)手段，又要兼顧類化字的特點，如此才能更加穩(wěn)妥地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