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陶：一生與命運抗爭的翻譯家

王偉強

上海作家協(xié)會

一位九旬老人，雙手緊攥著輪椅扶手，在臥室兼書房兼會客室的“三合一”房間內(nèi)，踽踽而行。取一本書或一疊紙，都不是太容易。如果陽光好的話，老人要到屋外曬曬太陽，還得經(jīng)過不短的走廊以及樓梯拐角處的六級臺階。如果沒人攙扶，真比登天還難。

“習慣了?！崩先巳缡钦f。他樂觀地面對這一切。自從十幾歲因病致殘，他就沒有向命運低過頭。他靠自學成為翻譯家，成為詩人，成為原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理事。他被中國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授予“中國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

他戰(zhàn)勝病魔，創(chuàng)造了人體生命的奇跡。他在文學翻譯與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成就斐然，更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生命的奇跡。他就是吳鈞陶，他很欣賞貝多芬的一句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將無法使我完全屈服?！?/p>

《藥渣》,自傳體長篇紀實文學

原以為，吳鈞陶作為翻譯家、詩人，他的第一部作品不會超出這兩個范疇，然而他的第一部作品是以小說筆法寫的自傳體紀實作品，書名叫《藥渣》。從1947年10月開始動筆，到1949年8月18日完稿。全書21個章節(jié)，且看第一章節(jié)《入籠》的開端——

護士小姐走進二○五號病房。

橐，橐，橐，起先一陣步履聲，接著我們眼前一亮——白色的她，一手揮著體溫計，停在門前，似乎是驚奇地看了我們一轉(zhuǎn)。

病房中，母親坐在陪侍床上，祖母和四叔各坐在椅子上，弟弟和我站在一旁，正在相互細聲閑談（細聲，為怕撞碎這兒的寧靜），病床卻是空空的。

那么——

“誰是病人呢？”她好像在問。

我走過去，她指著病床叫我躺下。正待躺下，她又止住了我，從床頭掀起被單，——原來那不是被單，是用來蓋的算是“單被”。

我脫了鞋，舒服地躺下了。呀，我沒有料到就這么容易地入了籠。

文筆如此老練，不像出自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之手。

關(guān)于《藥渣》的寫作緣起，作者在《自序》中寫得很明白，不用我饒舌，就老老實實再做一回“文抄公”吧——

既然我已經(jīng)費了很多的時間，很大的精力，從倒出去的“藥渣”里，提煉出了這十多萬字的“病情報告”，無論好壞，我還是希望它能發(fā)揮一些作用。

假如身體從來都很健康的人，能從我的記錄里，了解一些病弱者的痛苦，從而珍惜和愛護自己的身體，同時對別人的病痛產(chǎn)生較多的了解和同情；假如醫(yī)師、護士、醫(yī)藥界其他各位，能從我的記錄里，更能知悉他們服務(wù)的對象生理上的種種情況，心理上的種種活動，從而得到在醫(yī)療手段和態(tài)度上的一些啟發(fā)；假如一些分散在大地各處，曾經(jīng)或正在掙扎于病痛的水深火熱之中的病友，能從我的記錄里，得到一些安慰，產(chǎn)生一些勇氣，或者觸發(fā)一些面對生死的感悟；那么——我就覺得自己的紙上談病的辛勤勞動并不完全是白費心思了。

吳鈞陶這部寫于70年前的《藥渣》，一直“藏在深閨中”，密不示人。作者珍愛他創(chuàng)作上的第一個“寧馨兒”，除了唯一的手稿“正本”之外，還由其母親、嬸母、弟弟分頭抄錄了一部“副本”。從50年代到“文革”，被一次次政治運動搞得膽顫心驚的吳家，自行毀掉了家中的日記、書信、文稿，甚至舊時的紙幣、郵票等。但唯一想保存的，就是這部《藥渣》。在風聲漸緊的日子里，家里要他先撕掉“副本”，他一頁頁像撕著自己身上的皮肉，真正體驗著“切膚之痛”的滋味。完整的“正本”，始終靜靜地躺在床底下，一只衣箱的最底層。

青年吳鈞陶

終于，《藥渣》原稿逃過“文革”一劫。

吳鈞陶出生于安徽貴池的一個儒商家庭。他于1927年4月11日呱呱落地時，父親吳曦春還遠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母親王秀岑婚前則就讀于省立女子師范學校。由于長輩求孫心切，兩個還沒畢業(yè)的年輕人就遵父母之命，早早結(jié)婚了?；楹蟛痪茫赣H回上海繼續(xù)讀書，母親卻發(fā)覺自己懷孕了。為了能繼續(xù)讀書，她用寬布條綁緊漸漸隆起的腹部，直到無法掩飾，才休學回家。

也許被綁布裹得太久，吳鈞陶生下來就軟弱無力，似乎先天不足，由母親精心撫養(yǎng)。因祖父在青島華新紗廠任總經(jīng)理，吳鈞陶6歲就隨母親到青島，讀了一年小學后，因父親入職上海中國實業(yè)銀行，又與母親到上海定居，轉(zhuǎn)學至偉達小學讀二年級。后進入英租界內(nèi)的工部局北區(qū)小學，讀三年級。這個學校實行的是英式教育，英語教學氣氛濃厚，吳鈞陶得益于此，并由此打開了他走向英語世界的大門。

不料，吳鈞陶8歲那年，突然發(fā)熱，咳嗽不止，經(jīng)醫(yī)院診斷，他患上了麻疹。治愈不久，他又患上了結(jié)核性痔漏，雖不嚴重，卻久治不好，紗布和藥膏一直伴隨著他，期間因父親調(diào)往青島的中國實業(yè)銀行工作，他們?nèi)矣诌w往青島生活。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為了避免日寇掠奪，大老板周志俊決定將華新紗廠拆遷到上海英租界莫干山路，建立信和紗廠及信孚印染廠，分別由吳鈞陶的祖父和父親總管，他們?nèi)依闲∫餐瑫r遷回上海。吳鈞陶在居家附近的中和小學、有英小學完成六年制小學學業(yè)。1939年進入師承中學，初二時，由于上體育課時的劇烈運動，舊傷口開裂，細菌侵入化膿，持續(xù)發(fā)燒，不得不繼續(xù)與紗布、藥膏為伴。經(jīng)痔科專家診斷，吳鈞陶患的是骨結(jié)核病，決定開刀。手術(shù)后，病情并不見好。1941年10月，剛讀初三的吳鈞陶不得不輟學。之后，他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shù)。術(shù)后一個多月，右腿創(chuàng)傷處感染面不斷擴大，蔓延，以至于右腿萎縮無法伸直，明顯地比左腿短了一截。15歲那年，因結(jié)核病菌進入右髖關(guān)節(jié)，導致右腿殘疾，無法正常行走。吳鈞陶醫(yī)院、家里兩頭住，以堅強的毅力，一邊臥床治療，一邊跟著廣播自學英語。

一直到1947年10月，吳鈞陶仿佛覺得，自己的人生快要過早地走到盡頭了，即使自己不久于人世，也應(yīng)該把幾年來的治病過程寫下來。于是，每天他趁精神好一點的間隙，就端坐床頭，背部墊上枕頭，在胸前架一塊小桌板，開始一字一句寫作《藥渣》。兩年后，在與病魔的抗爭中，他終于完成了這部自傳體紀實作品。

這期間，吳鈞陶熬過了兩千多天的治病苦痛，身上出現(xiàn)七個流膿的傷口，看過二十多位醫(yī)生，嘗過五六十種苦藥，扎過五六百次針劑，受過一千多天完全不能下床的禁令。那時，開一個刀，大洋五百。吳鈞陶家境殷實，是父母用金錢、用愛心，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時下有“官二代”“星二代”之說，而吳鈞陶的祖父曾任安慶造幣廠廠長和華新紗廠總經(jīng)理，父親擔任過銀行高管，后擔任信孚紗廠總經(jīng)理，他可以說是“富二代”了。然而，他卻走上了一條艱難的文學道路。

《藥渣》所寫下的六年病史，僅僅是六年。用吳鈞陶自己的話說，是“大難不死，還有后患”。

1953年，他在淮海路上的虹橋療養(yǎng)院（今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做右腿股骨頭整形再造手術(shù)，醫(yī)生開刀后以手工矯正骨骼，令他痛徹骨髓。

1958年，他以“右派”的身份，免于處分，戴帽改造。因要爭取早日摘帽，勞累過度而大血尿，經(jīng)診斷是腎結(jié)核，一刀切除了左腎。

1995年，赴河北石家莊參加“世界文豪書系”討論會期間，他突然嘔吐不止，急返上海，診斷為腸梗阻，開刀取出結(jié)石。

相比之下，痔漏、骨結(jié)核、帶狀皰疹、痛風、白內(nèi)障、心血管病、關(guān)節(jié)炎等日常病灶，都是“小巫見大巫”了。如果以后要把這些病歷都一一記敘下來，就不是十萬字的篇幅，而是幾十萬字的長篇紀實文學了。有記者采訪吳鈞陶后，以《病歷多于學歷》為題作了報道。其實他中學都沒畢業(yè)，學歷等于零。而病歷從40年代至今，堆滿了幾抽屜。他除了“著譯等身”，還可說是“病歷等身”。

60年后，已經(jīng)80高齡的吳鈞陶，忽然想起家里還藏有一部“鮮為人知”的《藥渣》，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來，請年輕朋友周蓮女士輸入電腦，又與其他一些文章放在一起，編成一冊《留影》，2006年，通過香港的華夏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周蓮自掏腰包為吳鈞陶印了若干冊，分贈友好，看到《藥渣》的人，就十分有限。

雖然《藥渣》沒有在內(nèi)地正式出版過，可它是吳鈞陶作為“遺著”寫下的第一本辛酸之作。他和朋友們都希望，日后有機會的話，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讀到它。

寫完《藥渣》，吳鈞陶對自己的文字表達似乎有了自信和底氣。想著以后是否可以從事文字工作呢？正巧，父親有個朋友叫王季深，盤下一家小出版社，取名卻不小，叫“太平洋出版社”，其實是夫妻店，既缺資金又缺人手，要吳鈞陶父親投資。父親便提出讓兒子到出版社當個編輯，王老板十分樂意，吳鈞陶便第一次當了編輯。這家出版社，只是開在自己家里的“小作坊”，但老板卻志存高遠，策劃了一套“新少年傳記叢書”，傳記人物包括魯迅、高爾基、列寧、斯大林、居里夫人等中外名人。吳鈞陶也分到三個選題，他不用出門，坐在家里自寫自編，于1952年10月出版了《高玉寶傳》，第二年又相繼出版了《卓婭傳》和《馬特洛索夫傳》。他手中的筆，從自己的傳記到寫別人的傳記，顯然是一次難得的創(chuàng)作演練?？蛇@家出版社實在太小，不但編輯無固定工資，連寫作出書的稿費也是低得可憐。父親憂心忡忡，如此下去，兒子怎能自食其力呢？

父親聞知，朋友開的一家進出口公司，英文秘書生病開缺，就讓吳鈞陶接替了這個崗位。工作還算清閑，打打英文，發(fā)發(fā)電報，向海關(guān)傳送報價單等。如此雖然吳鈞陶衣食無憂，可實在無趣。唯一的好處，是當年在工部局北區(qū)小學讀到的英語，既派上了用場，又有了溫習與提高的機會，但這點積累杯水車薪，很不解渴。于是，他參加了外籍教師克萊頓開辦的英文補習班，還跟著廣播電臺學習俄語。為檢驗自己的學習效果，他時不時找一些外文來翻譯，或用英文寫寫短文，算作自娛自樂兼自修吧。自學英語，就這樣起步。

《圣誕歡歌》，第一部狄更斯翻譯作品出版

1955年5月，吳鈞陶翻譯的狄更斯中篇小說《圣誕歡歌》由平明出版社作為“新譯文叢刊”之一出版。這是他的第一部中文譯著。

說起這部譯著，就要說到文學大師巴金先生。

吳鈞陶在克萊頓英文補習班學習時，有個同學叫周植庸，其父周孝懷是四川人，曾任民生輪船公司董事長，與巴金是故交。周植庸知道吳鈞陶喜歡文學，便對他說下次去巴金家?guī)黄鹑?。這樣，在1954年4月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吳鈞陶隨周植庸來到淮海坊59號巴金寓所，受到巴金與蕭珊的熱情接待。聽著周植庸與巴金用四川話談得熱絡(luò)，吳鈞陶也深受感染，大作家巴金，竟沒有一點架子??！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更堅定了吳鈞陶走文學翻譯寫作之路的信念。

吳鈞陶（右一）與巴金（右二）及其家人合影

不久，吳鈞陶從父親不多的藏書中找到一本英文小說

A Christmas Carol

（即《圣誕歡歌》），這是1923年由麥克米倫公司印行的“公立學校讀本”。吳鈞陶初生牛犢不畏虎，硬是花了不少時間，費勁地一字一句悶頭譯了起來。后來，他還斗膽拿著這部八萬字的譯稿，找到位于上海福煦路新成立的平明出版社毛遂自薦，接待他的是平明創(chuàng)始人巴金先生的弟弟李采臣經(jīng)理。譯稿自然因質(zhì)量平平而未被采納。沒想到的是，過了幾日，喜從天降，李采臣竟找到吳鈞陶的家，詢問他是否愿意進平明出版社工作，并讓他交一份中英文簡歷。在簡歷中，吳鈞陶陳述了自己靠頑強自學打下英語翻譯基礎(chǔ)的經(jīng)歷。也許簡歷本身能打動人，又因言辭樸實懇切，富有文學色彩，巴金和李采臣都表示愿意接納他入平明出版社工作。如此，吳鈞陶便辭去了進出口公司的工作。進入平明出版社后，社里對他十分關(guān)心，還問起過他的那部八萬字的譯稿，希望作一番修訂后，由社里安排出版。這就是《圣誕歡歌》得以出版的由來。

《圣誕歡歌》誕生距今已170多年。原著于1843年由查普曼和霍爾公司出版，首印6000冊，售價5先令，相當于今日21英鎊，此書長銷不衰，共印了24版。這是狄更斯的一部中篇小說，主角是一個吝嗇、自私、待人刻薄的商號主史克羅齊。圣誕前夕，他的已故合伙人馬萊的鬼魂出現(xiàn)，告訴他自己生前同樣自私自利，死后又如何追悔莫及等，終于說動了史克羅齊，使他一夜間變成了一個寬厚仁慈、樂于行善之人。狄更斯在小說中借助可愛的鬼魂來宣揚他的思想，強調(diào)仁愛、寬恕、慈善這些品德的重要。美國傳記作家艾德加·約翰遜說“這是一部拯救社會的半帶嚴肅、半帶滑稽的寓言”。一百多年來，《圣誕歡歌》被譯成多國文字，廣為流傳。在我國，之前曾有商務(wù)印書館的印本，詩人方敬也譯過。1955年，吳鈞陶的平明譯本，與汪倜然的譯本同時出版。汪當年任教上海師范學院，20世紀20年代開始在《小說月報》發(fā)表譯作，譯著有《天才底努力》《心靈電報》，以及高爾斯華綏的喜劇三部曲《白猿》《銀匙》《天鵝之歌》等，他的《圣誕歡歌》出版單位為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第二年公私合營，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均并入新文藝出版社，吳鈞陶也進入了新文藝出版社。當時，該社打算再版《圣誕歡歌》，吳譯與汪譯兩種版本，選哪一種讓社里頗犯難?？偩庉嫲拈φ覅氢x陶商量，決定出版汪譯本。不過，吳鈞陶的譯本在80年代后期也由國內(nèi)多家出版社再版發(fā)行。前幾年，吳鈞陶又改用《圣誕頌歌》為譯名，由北京時代華文出版社作為“時代圖文經(jīng)典”叢書之一再版。

再說《錯箱記》作者史蒂文生。他是19世紀末葉英國新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家，他的小說充滿浪漫、傳奇、幻想的色彩?！跺e箱記》出版于1889年，是史蒂文生和他的養(yǎng)子勞埃德·奧士本合作的三部小說之一。這本書不同于他的其他作品，寫的不是海外奇談，也不是荒島探寶，而是圍繞一筆金錢展開的一出鬧劇。三兄弟由父親出錢，加入一個養(yǎng)老金組織，并規(guī)定誰最長壽就將得到這筆錢。其間，演繹出各種啼笑皆非的場景，暴露了一些人靈魂深處的骯臟。最后，整個故事以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給世人作了規(guī)戒與警醒。由于小說構(gòu)思巧妙，結(jié)構(gòu)完整，興味濃郁，文筆生動，在幽默類小說作品中，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學精品。無怪乎此書在美初版后，一再重印。吳鈞陶翻譯此書的時間比《圣誕歡歌》稍早一些，出版卻在其后半年。此書系與姚叔高先生一起完成，共同署名，于1955年11月，列入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史蒂文生選集”之一出版。姚叔高原為律師，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舊律師一律改行或失業(yè)，吳鈞陶父親建議他不妨從事翻譯工作。姚叔高在吳鈞陶翻譯初稿上，進行修改校訂。后來他受北京國際關(guān)系學院聘請，前去任教國際法課程。20世紀80年代初，《錯箱記》在重版時，吳鈞陶為之寫了《譯者后記》，結(jié)尾寫道：“當時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要出版好幾本史蒂文生的作品，姚叔高教授和本人合作完成了這本書的翻譯，并于1955年出版，以后又由新文藝出版社重印一次。姚教授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是一位法學專家，在英文方面，本人得到他很多教益。不幸，他已于1978年、78歲的時候病逝。想不到譯本初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云南人民出版社希望修訂重新出版此書，修訂工作只得由漸入老境的本人來獨自完成了。人事滄桑，令人感嘆。這次增譯了二篇序文，增加了這篇譯者后記，以期對讀者了解史蒂文生、奧士本及本書有所幫助。這些有關(guān)史蒂文生的材料都是在譯本初版以后，本人留意搜集到的。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居然能失而復得，真是一件幸事?！闭f到50年代的重印，倒有一件小事，可作出版史料存閱。當年文藝上信奉蘇聯(lián)那套“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并以此為標準來衡量一切文藝作品?！跺e箱記》顯然不符合這一標準，但時任新文藝出版社社長蒯斯曛卻毅然批準重印此書。對此，吳鈞陶一直銘記在心。后來在一次政治運動中，有人貼出大字報，說社領(lǐng)導庇護吳鈞陶，他翻譯的“資產(chǎn)階級二流作家的二流作品”，違背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原則”。好在翻譯不是原創(chuàng)，此事后來不了了之，沒有釀成重大政治問題。

吳鈞陶早期除這兩部譯著外，還譯有《維萊特》《狄更生詩選》等。

《悼亡嬰》，第一次發(fā)表詩作就被劃為“右派”

文學青年愛上文學，大抵是從詩歌開始的，吳鈞陶也不例外?？墒?，他悄悄涂下的詩句，從不投稿，只私下給三兩好友傳閱。

一天，他的同事陸清源（筆名海岑，其父為民國小說家陸士諤）對他說，你的這些詩挺不錯的，我選了幾首，替你寄給了杭州《浙江日報》的編輯朋友，能否刊用倒也沒有把握。吳鈞陶聽后，很是感激。不久，該報副刊《初陽》版面上，先后刊出了這些詩，包括《悼亡嬰》《童年》《走向生活》等。

第一次發(fā)表詩歌，當然帶給吳鈞陶愉悅的心情?？赡睦镏?，幾天后，也在這個副刊上，出現(xiàn)了一篇題為《背后的冷槍聲》的文章，把吳鈞陶的這些詩說成是“冷槍”，說《悼亡嬰》第一句就含沙射影。其實，這首詩是吳鈞陶對于一個早亡嬰兒的有感而發(fā)，是對人生的感嘆：“才生，就死/結(jié)束了剛開始/你，只在生命的琴鍵上/錚然一彈……”

1958年4月的一天，在出版社召開的全社職工大會上，一下子揪出了十個“右派”：李蘭、劉哲民、秦鶴皋、陸清源、葉麟鎏（鹿金）、楊之宏（西海）、徐軍、王聿祥、羅平和吳鈞陶。他懵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因家庭出身的關(guān)系，總是“夾著尾巴做人”。好在社里認為吳鈞陶態(tài)度較好，只戴“右派”帽子，不作行政處分。其實，這頂帽子也夠他受的，讓他病弱的身體，又加上了沉重的思想負擔。

多年之后，“右派”帽子摘掉了。一次，有個當年的知情者告訴吳鈞陶，你以為在小組會上講話不慎，說了不該說的話才被劃為“右派”的。其實不是，你在報紙上發(fā)表的詩，白紙黑字，才是定你“右派”的鐵證哪！

吳鈞陶恍然大悟，是因為熱愛的詩歌，讓自己蒙受了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從那時到“文革”，無論有帽或摘帽，吳鈞陶什么都干過，掃地，沖廁所，到資料室打雜，關(guān)“牛棚”，下“五七”干校，去化工廠戰(zhàn)高溫等。即使在這樣嚴酷無盼的困境中，吳鈞陶也沒有放下詩筆，偷偷地寫著。他相信，終有一天，這些詩會“重見光明”，得以發(fā)表或出版。

吳鈞陶與楊昭華結(jié)婚照

終于，在1986年，經(jīng)出版社同事、詩人姚奔的推薦，吳鈞陶的詩發(fā)表于《詩刊》，又因《詩刊》編輯李小雨的熱情相助，吳鈞陶的詩集《剪影》被編入“詩人叢書”正式出版。這套叢書中，有包括屠岸、賈平凹、張燁等詩人的作品集。這年，吳鈞陶已跨入虛齡60歲的年紀。面對第一本詩集，他自嘲是“花甲新秀”。如今，姚奔、李小雨兩位詩人朋友均已謝世，常使他思念不已。由于詩集出版困難，出版方無奈讓作者包銷1000冊。吳鈞陶哪會做買賣，詩集大多送了人。一次，幸遇有關(guān)單位舉辦“圖書跳蚤市場”，他也趕去“練攤”，書沒賣出幾本，心中感到凄涼。幾天后，他意外收到上海師范大學一位老教授的來信，還附了一元一角郵票。原來，老先生的兒子在跳蚤市場看到吳鈞陶的詩集，詢問三角錢賣不賣（原價一元零五分），吳鈞陶說，如果你喜歡，我送給你，不用買的。年輕人高興地取走書，回家跟父親說了此事，老先生覺得應(yīng)該向吳鈞陶表示道歉，并附上郵資代書款，信中還附了一首詩《孩子的爸爸向詩的爸爸致歉》。這讓吳鈞陶深為感動，一直記著這件事。

2001年，吳鈞陶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幻影》，相比《剪影》，這本詩集容量更大了，尤其是十四行詩有46首之多。這種詩體，是西方“舶來品”。中國不少詩人嘗試這一形式的寫作，而成功者并不多。吳鈞陶感到，新詩與舊體詩相比，記不住傳不開，所以要探索新詩格律化問題與創(chuàng)作途徑，十四行詩無疑是一個試驗田。著名翻譯家、詩人屠岸對吳鈞陶的十四行詩給予了高度評價。詩人牛漢來信說：“我以為大著《幻影》是真正的詩?！?/p>

2006年，由香港銀河出版社出版了《吳鈞陶短詩選》（漢英對照）。2016、2017年，他的詩集《人影》《心影》相繼問世，尤其是《人影》一書，可說是他的詩全編了，他在“文革”中寫的詩歌，幸運地得以保存，并編入了這個集子。此外，他還出版過散文集《云影》。吳鈞陶以“紙囚”自況，曾自撰一聯(lián)：“身無分文債，家徒四壁書”。這《剪影》《幻影》《人影》《心影》《留影》《云影》，是他精心養(yǎng)育的兒女，可謂“一囚六影”。

《魯迅詩歌選譯》，讓中國文化“走出去”

“文革”中，唯一能閱讀的文學著作，大概除了毛澤東詩詞，也只有魯迅的詩文了。一次，吳鈞陶從為數(shù)不多的抄家漏網(wǎng)之書中，找到了一冊1962年版的《魯迅詩歌注》，以及父親留下的《漢英辭典》。他想，作為“洋人的玩藝”，英文原版書無法翻譯了，不妨把魯迅的詩譯成英文，不管能不能出版，至少自己可以練練英文了?！拔母铩鼻?，他曾讀過魯迅詩歌，也試著譯過一兩首。這次，他下決心，要全譯魯迅的舊體詩。

吳鈞陶手跡

從1972年起，他白天在工廠“戰(zhàn)高溫”，晚上開始研讀魯迅的詩。魯迅寫詩，與寫雜文一樣，有著“魯迅筆法”，不少含有隱晦的諷刺意味。那時，研究者對魯迅舊體詩的理解，常會有不同意見，如要譯成英文，就必須先比較、鑒別一番，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謹慎下筆。精讀原文，就花去他不少時間，然后再一首一首譯出。因為魯迅寫的是文言詩，所以，吳鈞陶說：“格律方面，我試圖盡力按照音步和韻腳的規(guī)則來做，希望自己把一首詩譯成念起來像一首詩。”這樸素的話語，卻道出了深刻的翻譯之理。

吳鈞陶不但創(chuàng)作新詩，對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對唐詩宋詞也下過一番苦功，有很高的藝術(shù)鑒賞水平。試想，一個不懂詩歌的譯者，沒準會把外國詩譯得平淡如水，無詩意可言。而一個不懂中國古典詩詞的譯者，同樣會把中國舊體詩譯得外國人都讀不懂，所以，一些中國翻譯家只把外文譯成中文。而吳鈞陶不僅如此，還憑著他的嘗試，敢于涉足詩歌領(lǐng)域中譯英，這不能不讓人欽佩。

正如吳鈞陶在《魯迅詩歌選譯》一書的《譯者后記》中所寫：“翻譯意味著把一種語言的意義、韻味和形式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這是一件艱難的工作，特別是把中文詩歌翻譯成英文，因為兩者之間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如此，為了讓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我國的文化，對于這本書來說是為了了解我們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魯迅先生的詩歌，我覺得嘗試一下總比在困難面前望而卻步來得好?！?/p>

《魯迅詩歌選譯》花了兩年時間，于1973年譯竣，直到1981年7月，此書才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初版兩萬冊，一售而盡。此書由著名裝幀設(shè)計家陶雪華女士設(shè)計封面，集中收詩44首，幾乎包括了當時已發(fā)現(xiàn)的魯迅全部舊體詩了。魯迅先生的詩歌，當時國內(nèi)還沒有完整的英譯本出現(xiàn)，吳鈞陶的《魯迅詩歌選譯》是國內(nèi)的第一本，也是他個人從事中譯英的第一本譯著。

譯完魯迅的詩，吳鈞陶意猶未盡，從1974年開始翻譯杜甫詩，僅這一年，他就完成了30首杜詩英譯。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曾貶杜褒李，把杜說成是“完全站在統(tǒng)治階級、地主階級一邊的”封建衛(wèi)道士。而年過半百的吳鈞陶，由于自幼受到病痛折磨，加上閱歷的增加，對杜甫有著自己的切身感悟，認為杜甫的詩，真正反映了民間的疾苦。他選擇杜甫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而又較易讓外國讀者理解的作品進行譯介?！拔母铩焙?，譯文出版社同事陳伯吹先生把這些譯稿帶到北京，又經(jīng)葉君健先生的推薦，《杜甫詩新譯》被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列入“新譯叢書”，于1981年8月出版。列入這套叢書的譯者有方重《陶淵明詩文選譯》、孫瑜《李白詩新譯》、許淵沖《蘇東坡詩詞新譯》等，都是翻譯界名重一時的“角兒”。之后，吳鈞陶又增加篇幅，在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杜甫詩英譯一百五十首》。

由于“新譯叢書”的成功出版，影響甚大，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又約許淵沖、陸佩弦、吳鈞陶合編《唐詩三百首新譯》英譯本，三人通力合作，并約請國內(nèi)十多位英美文學專家參與翻譯，終使此書于1987年7月出版。

1986年，湖南出版社約請吳鈞陶主編“文白對照、漢英對照”《唐詩三百首》。吳鈞陶約請了好友錢春綺、張秋紅、屠岸、羅志野等數(shù)十位翻譯家，參與了這部“雙對照”厚書的編譯工作，此書也于1987年順利出版。

目前，吳鈞陶又以九旬之高齡所譯《古詩新譯七十五首》（中譯英），已由河南大學王寶童教授審校，進入出版社的編印程序。正如有關(guān)專家對吳鈞陶的“吳譯風格”所評論的那樣：“吳的譯作具有濃郁的抒情味，能使讀者沉浸在審美情感的激蕩中，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

從70年代至今，吳鈞陶沒有中斷過中譯英，他矢志不渝，要讓中國文化“走出去”，傳播到世界各地。

《愛麗絲》，突破一千萬印數(shù)

不少翻譯作品，或出于工作任務(wù)性質(zhì)，或是出版社邀約，而《愛麗絲奇境歷險記》的翻譯，卻是吳鈞陶自愿找來的，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這部作品了。

此書英文初版于1865年，作者為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是英國文學史上一本家喻戶曉的名著，深受歡迎。早期，在中國曾有趙元任、范泉、施瑛、王永年等人的譯本。有專家指出，一部外國翻譯作品，由于語言的發(fā)展等因素，一般過了二三十年，就應(yīng)有新的譯本替代。而且，一部名家名著，多幾個優(yōu)秀譯本，對讀者來說也是益處多多。

此書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小女孩，在野外突然看見一只穿衣戴帽、匆匆趕路的兔子，她非常好奇，就悄悄跟在兔子后面，進入了一個樹洞，忽然腳下一滑，跌落到一片未知的夢幻世界。由此，她開始了一段漫長而有趣的冒險經(jīng)歷。這本書還有一部姐妹篇，叫《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此兩書的吳鈞陶譯本分別于1996年和2003年出版。

原作者卡羅爾是英國牛津大學數(shù)學教授。他偶然涉筆，就寫出了成為世界經(jīng)典的兩部傳世作品。小說中常常會摻入邏輯游戲，妙趣橫生。英國哲學家羅素談起《愛麗絲》時，說作者“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邏輯問題”。經(jīng)歷了兩百余年，《愛麗絲》依然閃耀著英國傳統(tǒng)文學的光芒。

因此，要翻譯好這兩部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兩本書的書名翻譯一直沒有統(tǒng)一過，如女主人公名字叫“愛麗絲”，愛字又有“阿”“艾”兩種譯法，絲也有“思”“斯”兩種譯法。吳鈞陶翻譯為愛麗絲，既兼顧了語意與讀音兩個方面，又讓中國讀者讀著舒服，他通過自己細致的譯筆，讓讀者感受到女主人公的美麗和愛心。

對于一些難以翻譯的詩句、對話，或者雙關(guān)、暗示、俏皮的內(nèi)容，吳鈞陶盡一切可能不刪減，力爭原汁原味地保持原作的風格。如書中有許多注釋說明，不少是常識性的，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豐富的內(nèi)涵。在翻譯《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卷首那幅國際象棋盤的插圖時，吳鈞陶怎么也看不懂畫的是什么意思。他特地去買了一冊國際象棋譜，按樣畫了一張棋盤，對比著還是沒弄懂。他想到自己的弟弟吳沅陶，是科研所的高級工程師，業(yè)余愛好國際象棋，還翻譯過一部棋譜。于是，他立馬提筆寫信，并附上書中插圖的復印件。果不其然，經(jīng)弟弟耐心解說，吳鈞陶終于明白了插圖的意思和意義。

邏輯并不枯燥，作為一種趣味，其在《愛麗絲奇鏡歷險記》中呈現(xiàn)出令人難忘的特色。但由于中英文的本質(zhì)區(qū)別，翻譯時如能把書中的邏輯關(guān)系說清楚，已屬不易了。小說中的對話，最能體現(xiàn)出小說家的功力。同樣，能把對話翻譯好，也能體現(xiàn)出翻譯家的水準。因為，在這本富于邏輯趣味的書中，對話帶有各種貌似荒誕的邏輯關(guān)系，它們既是荒誕的，也是邏輯的，是荒誕中的邏輯。過去的譯本，有的把人物的對話譯得過于簡單直白，顯得人物關(guān)系很緊張。而吳鈞陶的譯文則讓人讀后感到有張有弛，有禮有節(jié)，連原著的調(diào)侃口吻也譯得逼真，惟妙惟肖。

所以說，吳鈞陶的譯本較為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意境和邏輯趣味。他在總結(jié)了前人的翻譯經(jīng)驗與教訓的基礎(chǔ)上，精益求精，不斷完善。上海譯文出版社很欣賞吳鈞陶的譯本，從普及本到精裝本，再到圖文并茂的雙語本，同時采用英國著名插圖畫家查爾斯·羅賓遜的插圖，使這本譯著一版再版，影響遠播。

作為一種名著名譯的兒童讀物，《愛麗絲奇境歷險記》和《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成為了我國兒童文學的長銷書，先后約有二十余家出版社與譯者洽談出版事宜。2016年，在上海迪士尼開園之際，又有出版社推出吳鈞陶譯的“迪士尼版”《愛麗絲》。有的出版社在書封上赫然印著“暢銷全國八年，累計銷售超過一千萬冊”。誰也沒能真正統(tǒng)計過《愛麗絲》的真實印數(shù)，可以說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了。二十多種不同出版社出版的版本，鋪滿桌面，花花綠綠煞是好看。名著名譯的不斷再版印行，常常給吳鈞陶帶來意外的收益，朋友們說他是“坐以待幣”，而他每得一筆不算太多的稿費，總是請朋友們聚餐一頓，開場白說：不是我掏錢，是“愛麗絲”請客。大家常被吳鈞陶幽默而機智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馬克·吐溫全集》，我國第一個全譯本

也許是《百萬英鎊》影響夠大，使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名字在中國不脛而走。

20世紀90年代中期，河北教育出版社籌劃出版大型叢書“世界文豪書系”，入選“書系”的作者包括莎士比亞、雨果、泰戈爾、馬克·吐溫等。由于多人推薦，又基于吳鈞陶在翻譯界的影響力，出版社希望他來擔綱《馬克·吐溫全集》的主編工作。幾經(jīng)斟酌，吳鈞陶答應(yīng)了出版社的邀請。

吳鈞陶主編翻譯的《馬克·吐溫全集》

《馬克·吐溫全集》中譯本皇皇十九卷，譯者多達三十余位，八百多萬字，作為主編，工作真是千頭萬緒。全集包括牛津版的全部作品約七百萬字，以及其他單行本中找到的散文、書信、自傳、游記、文論、劇本、演講等，這部分加起來，約有一百多萬字，可稱是國內(nèi)第一次出版的馬克·吐溫最全中譯本，吳鈞陶為此寫下二萬五千字的長序。經(jīng)過7年的努力，全集于2000年全部編竣，并在2002年一次出齊。這是吳鈞陶退休后對文化事業(yè)的一大貢獻。

在主編《馬克·吐溫全集》過程中，遇到的困難難以計數(shù)，僅舉一例便可窺一斑。在三十余位翻譯家中，有一位老譯者在翻譯了十多篇作品后，突然病逝，吳鈞陶只好找到譯者在四川工作的女兒，商請她將其父遺稿寄來。另有一位翻譯家，翻到一半因有重要事情，無法繼續(xù)譯下去了，吳鈞陶只得物色其他譯家來接替這一工作。還有，《傻瓜出國記》一書洋洋數(shù)十萬字，找人新譯時間不允，而另有譯本譯者已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簽約了。吳鈞陶就乘去北京開會之便，由屠岸先生陪同，與該社商量，終于同意收入全集之中。諸如此類的煩瑣事，弄得吳鈞陶手忙腳亂，疲于應(yīng)付。好在他朋友多，人緣好，患難之中總有貴人相助，才使全集譯編工作得以順利進行。因為過度勞累，期間吳鈞陶多次患病住院，幾位上海翻譯家聞悉后，趕到醫(yī)院探望老人，可一走進病房，就看見吳鈞陶斜靠在床，一手拿著筆，一手捧著一疊樣稿，在認真修改。此景此情，讓幾位翻譯家及旁邊的醫(yī)生、護士，都深為感動。

《馬克·吐溫全集》出版后，好評如潮。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出版界也驚嘆這個全集“齊全完美，堪稱第一”。2004年，十九卷《馬克·吐溫全集》榮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這是國內(nèi)出版界的最高獎項。

吳鈞陶深感欣慰。這是他給自己編輯生涯劃上的一個圓滿句號。

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這位被生命奇跡眷顧的九旬老人說，在人生馬拉松的“最后一公里”，他還想完成的事乃是：“把一生積累的‘白紙黑字’匯集起來，印成書冊，奉獻給讀者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