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濤
每到農(nóng)歷新年,中國人總會在房門上、墻壁上、門楣上貼紅紅的福字,寓意未來一年的好日子。如今,福字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據(jù)考證,這樣一種既體現(xiàn)莊嚴(yán)儀式感,同時又洋溢喜慶畫面感的“貼福字”風(fēng)俗,至遲出現(xiàn)于南宋時期。吳自牧《夢粱錄》中記載:“士庶家不論大小家,俱灑掃門閭,去塵穢,凈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薄秹袅讳洝肥且徊坑涗浤纤味汲桥R安城市風(fēng)貌的著作,其中提到的“貼春牌”,大約就是將福字寫于紅紙上并貼于門前的風(fēng)俗。由此可知,“貼福字”之風(fēng)俗最晚從南宋已經(jīng)開始流行,約有近千年之久。
其實,“?!边@個漢字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商代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雖其在甲骨文中的寫法不一,但大體可以看出是用手拿著裝酒器具敬神的字形。在先秦典籍中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于福的論述,這些對福的詮釋與闡發(fā)構(gòu)成了今日中國人對于福的樸素理解的源頭?;仡欉@些論述,能夠更好的理解與傳承中國福文化。
無論是儒家六經(jīng)中的《尚書》《詩經(jīng)》,還是道家學(xué)派的經(jīng)典《道德經(jīng)》都談到了福,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早期“?!蔽幕乃枷霚Y源。最早對福進行闡釋的要屬《尚書》?!渡袝ず榉丁罚骸拔甯#阂辉粔郏桓?,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备0碎L久的生命、充足的錢財、尊貴的地位、健康的體魄、安寧的心靈、光輝的德性、正常的死亡等諸多豐富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貫穿于人從生到死的全部過程。只有這些都齊備、完備才能稱得上有福。福在《說文解字注》中是這樣解釋的:“福,備也。從示,畐聲?!笨梢钥闯?,福并不僅僅是簡單的幸運、幸福,而是具有更深邃與寬廣的意涵。此外,《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福字尤多,多達四十多次,如“景?!薄鞍俑!薄叭f?!薄岸喔!薄案5摗薄敖蹈!薄笆芨!钡?。今本《周易》中也有“于食有福”、“受茲介福”、“受福”、“致福”、“小人之?!钡扰c福有關(guān)的語句。
大致看來,“?!钡闹T多意蘊都已經(jīng)包含于儒家六經(jīng)之中了。福大致有如下意蘊:第一,與“禍”相對而言,指人生各個層面的平安、順利與幸運。第二,與祭祀有關(guān),指祭神的酒肉。如《說文解字》對“禮”的解釋:“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可見禮是事神致福的儀式,福與神靈以禮為中介關(guān)聯(lián)起來。第三,與神靈有關(guān),指神之于人的保佑與福蔭。福由于與祭祀之禮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就有了神靈護佑之意,也就是所謂神靈降下福祉。
在先秦思想家中,荀子大談特談“?!?,既對“?!蔽幕兴^承,其“?!闭撚执蛏狭俗约旱莫毺厮枷肜佑?。荀子論福主要有引《詩》論福、重視禍福轉(zhuǎn)化以及不蔽之福三個方面。
第一,荀子引《詩》論福。由于《詩經(jīng)》論福頻次較多,荀子也很重視《詩經(jīng)》,因此他在著述中也引用了其中兩句來論福。
其一,“《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衲笥诨?,福莫長于無禍?!?《荀子·勸學(xué)》)《詩經(jīng)》上說:“你們這些君子啊,不要總是貪圖安逸,要忠于職守,愛好正直的德行。上帝知道了,就會賜予最大的幸福。”沒有比與道融合更高的精神境界了,沒有比無災(zāi)無禍更長久的幸福了。荀子將社會分工中的職責(zé)、德行與幸福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幸福是民眾忠于職守、愛好德行得來的。
其二,“故儒術(shù)誠行,則天下大而富,使而功,撞鐘擊鼓而和。詩曰:‘鐘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荀子·富國》)儒術(shù)如果真能實行,天下就會平安富足,百姓生活才能幸福,就會像撞鐘擊鼓一樣和諧。荀子將統(tǒng)治方法與民眾之福聯(lián)系起來,認為福不會突然來臨,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只會降臨到那些采用恰當(dāng)治國理政方法的國家地區(qū)的人民。幸福無法亦有法,簡而言之,是人通過恰當(dāng)?shù)姆椒ㄅc不懈的努力共同催生的。
第二,荀子非常重視禍福轉(zhuǎn)化。 福與禍?zhǔn)窍鄬Χ缘脑~匯,早在《道德經(jīng)》中就有“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話。意思是說,禍與?;ハ嘁来?,互相轉(zhuǎn)化,比喻壞事可以引出好的結(jié)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壞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在一定條件下,福能變成禍,禍能變成福。
荀子認為??汕罂芍?,同時他認為福禍正因為相依并生,所以對于福禍到來要有應(yīng)對之策略。正因為??偸桥c禍患相并而生,更能體現(xiàn)其可貴性。他說,“福事至則和而理,禍?zhǔn)轮羷t靜而理;富則施廣,貧則用節(jié)??少F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為奸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shù)也?!?《荀子·仲尼》)當(dāng)幸福來敲門之時,就適當(dāng)?shù)貙Υ?;?zāi)禍之事來臨,就冷靜地去處理它。富裕了就廣泛實行恩惠,貧窮了就節(jié)約費用。要可以處貴,可以處賤,可以處富,可以處貧,可以殺身成仁也不可做壞事。這便是保持尊寵,居守官位,終身不被人厭棄的方法。原來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看你是否能夠冷靜的處理與對待,能否找到恰當(dāng)?shù)姆椒ā?/p>
第三,荀子創(chuàng)造性的提出了“不蔽之?!薄_@是荀子的獨創(chuàng),他曾三次提到“不蔽之?!?。通俗地講,“不蔽之?!本褪遣槐幻杀蔚男腋?。荀子將福與人的仁德、智慧聯(lián)系起來,認為只有充分顯發(fā)德性、發(fā)揮聰明才智,才能獲得“?!?。“不蔽之?!笔桥c“蔽塞之禍”相對而言的。
荀子敏銳地觀察到,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福總是與時代背景、政治統(tǒng)治與德性才智等聯(lián)系在一起?!绊樒漕愓咧^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荀子·天論》)能使自己的同類順從自己叫做福,使自己的同類反對自己叫做禍,這是天然的政治原則。
其一,君主的“蔽塞之禍”與“不蔽之?!薄\髯诱撌稣f,“暗君必將急逐樂而緩治國,故憂患不可勝校也,……將以為福,乃得死亡焉,豈不哀哉!於乎!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荀子·王霸》)昏庸的君主,必然急于追求享樂而疏于治理國家,那么他就會憂患纏身,一直到身死國亡才可罷休,這不是非常可悲嗎?本來要得到幸福,卻招致了滅亡;這難道不可悲嗎?夏桀被妺喜、斯觀所蒙蔽,商紂被妲己、飛廉所蒙蔽,導(dǎo)致了思想惑亂,行為荒唐。最后,夏桀死在鬲山,商紂的頭被懸掛在紅色的旗幟飄帶上,后世言惡必稽(《荀子·解蔽》)。這就是“蔽塞之禍”。
荀子進一步論證道,以夏桀、商紂為前車之鑒的商湯和周文王得到天下之后,重用伊尹、呂望而身不失道,遠方的國家無不送上自己的珍貴物品,所以他們的眼睛能觀賞天下美色,耳朵能聽聞到世間的美妙音樂,舌頭能嘗到山珍海味,身居豪華的宮殿,名字被加上各種美好的稱號。他們活著的時候天下人都歌功頌德,死了以后天下人都痛哭流涕。這就是“不蔽之?!?。
其二,人臣的“蔽塞之禍”與“不蔽之?!?。荀子舉例指出,唐鞅蒙蔽于追求權(quán)勢而驅(qū)逐了戴子,奚齊蒙蔽于爭奪政權(quán)而加罪于申生。結(jié)果,唐鞅在宋國被殺,奚齊在晉國被殺(《荀子·解蔽》)。唐鞅驅(qū)逐有德才的國相而奚齊加罪于孝順的兄長,結(jié)果等到自己被殺之時,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這就是蒙蔽的禍害啊。所以,因為貪婪鄙陋而違背正道、爭權(quán)奪利卻又不遭到危險屈辱滅亡的,從古到今,還不曾有過。這就是“蔽塞之禍”。反觀鮑叔、寧戚、隰朋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夠扶助管仲,而他們享有的名聲、財利、福祿也和管仲相等。召公、姜子牙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夠扶助周公,而他們享有的名聲、財利、福祿也和周公相等。這就是“知賢之為明,輔賢之謂能,勉之強之,其福必長”(《荀子·解蔽》) 。這就是“不蔽之?!薄?/p>
其三,諸子百家的“蔽塞之禍”與“不蔽之福”。荀子提出,墨子只重實用而不知文飾,宋子只見人寡欲的一面而不知人貪得的一面,慎子只求法治而不知任用賢人,申子只知權(quán)勢的作用而不知才智的作用,惠子只務(wù)名辯而不知實際,莊子只知自然的作用而不知人的力量。這就是“蔽塞之禍”。而孔子仁德明智且不被蒙蔽,所以多方學(xué)習(xí),集其大成,提出了足以用來輔助古代圣王的政治原則。他的德行與周公相等同,名聲和夏商周三代開國之王相并列。這就是“不蔽之福”。
此外,荀子還看到了“俞(愈)疾之?!保骸肮蕚跐穸?,痹而擊鼓烹豚,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荀子·解蔽》)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是愁中即病中。佛家也說,人生有七種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可見,福對于人們有著巨大的生命感召。所以“俞(愈)疾之?!奔瓷眢w疾病康復(fù)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普遍意義。
荀子還看到,“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有時并不一定一一應(yīng)驗(《荀子·宥坐》)??档滤^的“德福一致”情況并非穩(wěn)定態(tài),現(xiàn)實中也會出現(xiàn)“為惡得福,善者有殃”的情況。德福與個人的認知有關(guān)。荀子論福增加了個人可以掌控的內(nèi)容,認為“君子之學(xué),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荀子·宥坐》)君子學(xué)習(xí)并不是為了聲名顯赫,而是當(dāng)身處貧窮時不感到困窘,內(nèi)心憂患時意志依舊昂揚,知道禍福生死的道理而不迷惑。
荀子以理性的視野與眼光去看待福,剝除了福的神秘意味。荀子論福與其思想呈現(xiàn)出了高度的一致性。荀子之福是理智之福而非神秘之福,荀子以理智詮釋福,高度契合了思想觀念從天命神學(xué)到人間理性的思想歷史嬗變規(guī)律。這與陳來先生認為的夏代巫覡文化到商代祭祀文化再到周代禮樂文化的演變規(guī)律是完全一致的。
荀子福論既與他所處的戰(zhàn)國末期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guān),也與他重邏輯與理智的經(jīng)驗主義學(xué)術(shù)思想風(fēng)格有關(guān),它是時代精神與個體思想精神共同催生的。戰(zhàn)國末期,七雄逐鹿中原,均想問鼎天下。人民生活在離亂之中,死亡的威脅時時籠罩著恐懼中的人們。裹挾在時代亂流之中的荀子深刻地認識到,時代的改易途轍才意味著人民命運的徹底改變,統(tǒng)一的歷史時局與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才是人民的真正之福。所以,荀子登高一呼,呼喚“不蔽之?!保诖哂腥手呛弦淮笾腔鄣馁t君明臣拯民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