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罕
政治哲學的當代復興已成為一個事實,不過這個事實背后所折射出的,其實是政治哲學所涉及問題的重要性,以及這些問題并未得到有效解決。為解決這些問題,明晰政治哲學的定義就顯得非常重要。雖然不明晰政治哲學的定義也可以嘗試解決這些問題,但這都是局部的、一時的解決。
在展開本文的討論之前,首先要探討下“政治哲學”的辭典式定義。對此,尼古拉斯·布寧和余紀元編著的《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辭典》有過一個經典的定義:
政治哲學不同于政治科學,其原因在于政治科學是經驗性的和描述性的,它解釋一個政府實際上是如何運作的,而政治哲學則是規(guī)范性的,它確立那些規(guī)定政府應如何運作的準則或理想的標準。事實上這兩個領域的界線是不清楚的……當代政治哲學家把分析的技巧和倫理學的承諾帶進了他們的研究,他們試圖從理論上洞察諸如正義、公平、自由、民主、民族主義、國家、權力、權威、公民身份、權利和義務等基本的政治概念,尋求接受或拒絕特定政治制度的合理根據。政治哲學家評價現存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如果現存的安排不能被接受,他們有時還試圖論證可以替換的政治和社會制度……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之間不可能存在一條嚴格的界線,一些社會哲學家,如J.哈貝馬斯已經對近來的政治哲學產生了影響。社會哲學也探討諸如家庭、宗教和教育這些與制度相關的哲學問題。起源于尼采和他的后繼者的對文化和現代性的批判也對政治哲學產生了影響。*[英]尼古拉斯·布寧、余紀元編:《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辭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74頁。
上述定義作為一般意義的辭典式定義代表了一種超越各種具體觀點的 “綜合說”。辭典式定義需要兼顧各種觀點,展現出政治哲學背后的豐富含義。但這就像為一位要求喝濃縮咖啡的顧客提供幾十種咖啡的菜單一樣,即使這份菜單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合理排列的,我們也并不能滿足于此。
韓水法是國內學界嘗試對政治哲學進行定義的先行者,他早年對“政治哲學”的定義是:
什么是政治哲學呢?政治哲學探討政治的規(guī)范和價值、政治的觀念基礎以及政治科學的方法論,它同時厘定與分析表述這些規(guī)范、價值和觀念的概念,論證某些正當的規(guī)范、價值和觀念構成的方式。正是由于它的規(guī)范與方法論的性質,所以它無法歸于任何一門經驗的社會科學之下,而屬于哲學的領域。如果我們可以采用一種更為一般和抽象的表述,那么就可以說,政治哲學關涉人類生活中政治層面的根本問題……政治哲學發(fā)展,它的方法和觀念的變化,長期以來直接受到哲學基本理論、問題的發(fā)展和變化的牽引和影響。*②③ 韓水法:《政治哲學在中國》,《讀書》2000年第9期,第105頁,第105頁,第106頁。
本文認同這段引文中所指出的政治哲學“無法歸于任何一門經驗的社會科學之下”的觀點,因為任何經驗的社會科學都不能包括政治哲學中關于“政治”的一些非經驗的維度(基于“是”與“應當”的基本區(qū)分),但這并不意味著政治哲學就可以完全在理念世界中而與經驗世界無涉。韓水法的學理背景使其需要在哲學中為了保持“普遍必然性”而試圖摒棄任何經驗性的雜質(即所謂“純粹化”)。通過這種劃分當然可以與作為經驗學科的政治科學作出區(qū)分,但政治哲學的基本內涵應該是將“政治”作為研究對象,將“哲學”作為研究方法,那么,作為經驗世界的“政治”如果被摒棄掉,政治哲學又何以能夠成立呢?
韓水法本人也認識到這個定義的不完備之處,因此在下文又加上一段補充性的話:
政治哲學另一方面又與政治學、法律學以及歷史學、社會學等其他社會理論學科有著直接的聯系,并且直接受到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的影響,這樣就使得政治哲學所探討的規(guī)范、觀念等等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具體學科以及特定的社會-歷史觀的影響,它們構成了政治哲學研究的知識的與觀念的境域。②
他在這篇文章后面又提出可以將現代政治哲學分為兩類:
在社會-歷史的宏觀視野下探討國家、社會和政治的基本規(guī)則、規(guī)范和價值,它們的性質,它們的歷史與社會的淵源等等,乃是古典政治哲學的主流,而在今天它實際上是與宏觀社會理論或社會哲學、歷史哲學和法律哲學等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它們所探討的問題有許多的交叉與重合。嚴格地說,這種類型的政治哲學是無法與上述其他學科之間劃出一條清楚的界線,而給自己規(guī)定明確的范圍的。姑且稱這類政治哲學為社會-歷史視野下的政治哲學。一般來說,在歐洲大陸占主導地位的就是這樣一類政治哲學。分析的政治哲學在本世紀才始興起,盡管它有深遠的英國經驗主義的淵源……這派政治哲學是分析哲學在政治哲學領域內的擴展,它將自己的研究范圍限于分析和澄清政治和政治學的基本概念、表述方式和語言結構、政治學的方法論等。通過這種限定,它在厘清政治哲學的學科范圍與基本概念等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貢獻。③
將上述三段引文結合起來考察,雖然可以發(fā)現韓水法在上述兩者之間的傾向性,但是它們也將自我揭示出上文所分析的關于政治哲學中的“政治”是否應該有事實維度這個問題。因此,韓水法的這個附帶條件的定義并不能讓我們完全滿意,我們只能站在他的肩膀上繼續(xù)探詢。其實他在近十年后的文章中很好地修正了自己之前的觀點,明確回答了關于政治哲學中的“政治”是否應該有事實維度這個問題,本文的分析正是基于此定義而展開的。
倘若說對觀念、原則等的追根究底式的研究,正是哲學的本務,那么這些共同的東西在政治哲學的名義下就是政治的東西,也就是說,無論法、權利、國家還是個人與社會都有某種在政治與政治哲學視野之下共同的東西。于是,就如法哲學乃是關于法和權利的哲學研究,國家哲學乃是關于國家的哲學研究一樣,政治哲學就是關于政治的研究,就是關于那些具有共同的政治性質的東西的研究。*韓水法:《什么是政治哲學》,《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09年第1期,第29頁。
在現代學科分化的意義上,一門特定學科之所以是特定學科,需要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或同時在此兩者上,和其他學科有所差別(盡管這些差別有時并不明晰)。用不同方法研究同一個對象,抑或用同一種方法研究不同對象,就會產生各種交叉學科。這些交叉學科的存在使我們對于某些特定問題的認識更為立體全面。例如,在法經濟學中使用經濟分析的研究方法去研究法學問題,在法社會學中使用社會學的方法去研究法學問題,在法哲學中使用哲學的方法去研究法學問題,在分析哲學使用分析的方法去研究哲學問題。當然,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之間也存在著影響和相互影響的可能性。例如,實證主義就要求排除形而上學的內容,而邏輯學并不適用于調查問卷分析的研究方法。
政治哲學作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與其他學科一樣,首先可以確定的是有其特定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這里關于政治哲學定義的再考察,必然要同時涉及政治哲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只有結合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的考察,才可以將政治哲學與相近的學科做出大致區(qū)分,例如一般哲學和政治科學等。需要留意的是,其中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是否會因為相互的聯結而產生不同于自身一般情況的變化。關于政治哲學史和比較政治哲學等寬泛意義上屬于政治哲學的學科則因為指向的是理論史和理論,并非直面“政治”本身,因此本文不做過多展開。
何為政治哲學?從字面意思上理解,政治哲學就是以“政治”作為研究對象和以“哲學”作為研究方法的一門學科。在兩者的作用下,政治哲學首先以“政治”這一人類活動的基本領域為其研究對象,借此和哲學的其他分支相區(qū)分,例如道德哲學、法律哲學等;其次以“哲學”這種根本性、整全性、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思維活動為研究方法,表現為哲學的一個分支,具有哲學的一般特性,借此和政治科學等相區(qū)分。此外,政治哲學作為哲學中實踐哲學的一種(實踐哲學以指向人類的基本實踐活動為研究對象),也應該具有實踐性(并非直接等同于“可操作性”)。簡言之,在字面意思上,政治哲學可以比喻為《圣經·舊約》所提及的巴比倫國王尼布加尼撒所夢見的那位全身從上到下分別由金銀銅鐵鑄成、只有腳是半鐵半泥做的“泥足巨人”,即它的上半身居于“應然”世界,下半身則居于“實然”世界。
雖然日常生活經常接觸到“政治”一詞,但對“政治”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可以讓人信服的定義。即使從“Polis”(“城邦”)的古希臘文詞源上進行推究也是如此。*參見[英]杰弗里·托馬斯:《政治哲學導論》,顧肅、劉雪梅譯,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頁。不過可以明確的是,“政治”并非僅限于“政制”,也包括相應的習俗與文化等相對“軟性的”事物。同時,正如貢斯當在古代人的自由和現代人的自由之間的區(qū)分所揭示的一樣*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馮克利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域,人們關于“政治”的理解有很大的差異。在當代語境下,正如尼古拉斯·盧曼所認為的,現代社會的分化使得“政治”已經成為社會這個大系統之下的一個關于權力運作方式的子系統。*Cf. Niklas Luhmann, “Soziologische Aufkl?rung”, in Soziale Welt, 1967(18), S. 108.我們研究“政治”為何物時,需要拒絕“去-政治化”及“泛-政治化”,以一種中正的視角去看待“政治”。
在當代語境中,對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有多種界定,我們首先來考察英美自由主義傳統中的界定。在英美學界,政治哲學的流派也有多種,各種觀點是相互角逐。本文試圖將其“求同存異”于自由主義這個大脈絡之下,除方便討論外,主要原因在于除去個別極端派別后,自由主義傳統是英美諸多理論流派的主流。在英美自由主義傳統中,對“政治”的界定是“去-政治化”的,即將“政治”等同于“政制”。這在當代英國政治哲學家戴維·米勒對“政治”的界定中顯得非常清楚:“我們界定政治哲學為好的和壞的政體(Government)的本性、原因和影響?!?David Miller, Political Philosoph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2.持此觀點,政治哲學無疑會被單純地理解為研究和反思“政制”,那么它就會割舍掉太多的內容,而顯得太過于狹隘。
同時,英美自由主義傳統在處理“政制”背后的一些基本價值,即何以衡量“政制”好壞之標尺的價值時,總是傾向于將問題轉變?yōu)榉鞘聦崒用娴母拍罘治觥:翢o疑問,研究中需要借助概念的形式,但概念只是對現實的簡化(或更為準確地說是凝練),而并非現實本身。這也正是德國歷史學派式的觀點“特殊性可以上升為普遍性,普遍性無法還原為特殊性”所表達的,我們應該從事實出發(fā),而不應該從概念或原則出發(fā)。此外,正如卡爾·施米特所言:“現代國家理論中的所有重要概念都是世俗化了的神學概念?!?[德]卡爾·施米特:《政治的神學》,劉宗坤、吳增定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9頁。我們當然明了對一些神學的概念并非可以由一般的分析方法進行分析,因為其(神學的概念,以及之后世俗化了的神學概念)背后所指向的是形而上學的領域,同樣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并非完全可以由一般的分析方法進行分析。正是“政治”的這種特性,使得政治哲學區(qū)別于政治科學,蓋因前者觸及后者所無法觸及的形而上學部分。
與之相反,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特別反對新自然科學即現代政治科學所持有的價值中立,也反對歷史主義的價值相對,認為“政治哲學”是關于人類永恒問題(“善”)的思考。 “所有的政治行動本身都指向了關于善的知識:關于好的生活或好的社會。因為好的社會是完整的政治的善。如果這種指向性變得一目了然,如果人們把獲得有關好的生活、好的社會的知識作為他們明確的目標,政治哲學就出現了。”*[美]列奧·施特勞斯:《什么是政治哲學?》,李世祥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頁。在古希臘語境中,單一、靜止和永恒的“知識”是與雜多、變化和短暫的“意見”迥然有別的。只有假設在“知識”與“意見”這對古典區(qū)分成立的前提下,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的政治哲學才能得到很好的體現。
英國歷史學家柯林伍德有個說法被羅爾斯經常引用:“政治理論的歷史不是對同一個問題給出不同答案的歷史,而是關于一個或多或少一直在變化著的問題的歷史,而其答案也隨著問題的變化而變化。”*R. G. Collingwood, An Autobiogra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9, p. 62.“政治”作為與人相關的事物,是具有時間性的。當代復雜的現代社會中的“政治”,已經非常不同于古典時代的“政治”,因此需要檢驗那些經典的政治哲學定義在當代語境中是否仍然適用,或者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得到保留。雖然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背后確實是有其超出經驗的品質,但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關于政治哲學指向的所謂“知識”的獨斷說法,實難成立。
關于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到底是什么,謝爾登·S·沃林有一個相對中肯的說法:“正如其他領域改變其輪廓一樣,政治領域的界限也一直處于變動之中,有時包括更多的人類生活和思想,有時則包括少些……但我想堅持的是,在重要和根本意義上,政治領域現在是,并已經是一種創(chuàng)造出來的領域?!?[美]沃林:《政治與構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擴充版)》,辛亨復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年,第6頁。值得慶幸的是,“政治”是可以被描述的,因此終歸也是可以被大致理解的。
在政治哲學中,相比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而言,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同樣是面貌模糊的。從歸納和分析、辯證法、現象學直觀到施特勞斯派的“顯白”與“隱微”之術等,都可以被歸為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的名目之下。至于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可以暫且用一種根本性、整全性和反思性的思維活動,或一種混合多種研究方法的研究方法等來進行描述。
存在以下兩條不同于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的關于“政治”的研究方法,通過考察這些研究方法,可以理解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與此二者之間所存在的差異,以及此二者的不足之處。
第一、經濟-唯物史觀的研究方法。即通過經濟-唯物史觀考察特定時空條件下社會經濟領域,進而反諸研究被其所決定的“政治”。這些以“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為出發(fā)點的研究,大方向(從事實出發(fā))無疑是正確的,但同時難免是教條的、粗糙的。一種政治哲學的研究進路當然不能忽視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化對政治領域所造成的必然影響,但也不應該拘泥于這般簡單的反映。我們不僅不能將“社會意識”分離于“社會存在”,成為“虛幻意識”,而是必須要正視,正因為與“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相伴隨的“社會意識反作用于社會存在”兩者之間相互作用,才構成了作為復雜社會歷史現象的政治。當然,在這類研究的成果總是習慣性地夾雜著用各類經濟指數點綴的圖表,這只能讓我們認為他們對一個“定性的”問題卻嘗試用一種“定量的”方法來解決。這種研究方法可以被認為是以一種“去-政治化”的方式來研究“政治”。
第二、建制層面與政治科學的研究方法,即通過對政治制度等所謂政治科學的實證化分析與研究來探求對政治問題的理解。政治制度作為一項人為的(artificial)事物,自然是不會完美的(即使哲學家在理論中所構建出來的理想政治制度也多是有問題的)。實際上,不完美的制度也可以得到很好地運行,因為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兩者共同作用才能形成政治生態(tài),因此過多地關注客觀建制層面,只能片面地看待問題。政治制度必然會有缺陷,但是這些缺陷是否會被放大為制度本身的致命之處,則需要制度之外的事物來決定。這也是為何在考察政治現實時必須考慮到“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之間的辯證關系。這種研究方法也是一種以“去-政治化”的方式來研究“政治”。
接下來,需要考察的是上文提及的英美自由主義傳統和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兩種所謂政治哲學的研究方法。英美自由主義傳統中的政治哲學研究方法是一種分析-規(guī)范的方式。因為它過度關注普遍必然性,所以必然要削去歷史-社會等對象而注重問題的分析-規(guī)范層面。姑且不論在不同的具體傳統之中,自由、公平或正義等“政治哲學”所蘊含價值的具體內涵到底是什么,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認識到分析-規(guī)范的研究進路其實并不以達致自由作為自身的目的:它所追求的只是概念上的明晰、邏輯上的自洽和命題上的真?zhèn)?。在哲學上,“真”與“自由”并非等價,邏輯上的連貫與現實中的自由之間隔著一道“鴻溝”。反之,歷史-社會的研究進路才是以達致自由作為自身的目的,即使是在特定語境下而非普遍必然的自由。因此,我們在這點上并不能同意分析-規(guī)范的方式。
如上文所述,我們還應充分認識到分析-規(guī)范的研究進路作為一種“政治哲學”方法論所存在的局限性。按照這種分析-規(guī)范的研究進路的設想,我們需要將人類的思想和行為完全“除魅”、完全分析,那么不能被完全“除魅”、完全分析的諸如自由、價值和意義等和人之為人所密切相關的范疇及其所蘊含的魅力也將無處藏匿。在此,要承認英美“政治哲學”并非完全不考慮自由、價值和意義等和人之為人密切相關的范疇,但他們用分析-規(guī)范的研究進路來分析或界定這些對象的嘗試,多是空泛或者乏力的。他們通常將這些對象作為一種“阿基米德點”,即不可分析而又自明的對象來加以使用。換言之,英美自由主義傳統是留有一道后門的。
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的政治哲學觀點作為英美自由主義傳統的對立面,在時下政治哲學研究中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其觀點是以一種通過古希臘-古羅馬-古希伯來傳統的古典自然權利思想資源來對現代英美政治哲學進行闡釋。按照他們的見解,這就是“政治哲學”的研究方法。
施特勞斯對“政治哲學”與“政治科學”(上文提及的“知識”與“意見”)之間所做出的區(qū)分是非常重要的。他反對現代政治科學與歷史學的價值中立和價值相對。他的學生史蒂芬·B·斯密什指出:“政治哲學是一種相當罕見也相當獨特的思考,決不能將它與一般意義上的政治語言研究混淆在一起,也不能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枯燥乏味的‘概念分析’混為一談。政治哲學就是對政治生活的永恒問題的探究,一切社會都必定會遇到這些問題,它們包括‘誰應當統治’、‘應當如何處理沖突’、‘應當怎樣教育公民和政治家’等等。”*[美]史蒂芬·B·斯密什:《政治哲學》,賀晴川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序第1頁。當然,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的政治哲學的方法就是通過對文本的“隱微”與“顯白”之術以探求背后的“知識”。其學生內森·塔科夫和托馬斯·L.潘高所寫的《列奧·施特勞斯與政治哲學史》一文指出:“這使他試圖把他們的政治學學說中只有在獨特情況下才合乎需要或才是必要的部分(‘公開的’學說),同他們認作永恒和普遍的政治真理(‘隱微的’學說)區(qū)別開來?!?[美]內森·塔科夫、托馬斯·L.潘高:《列奧·施特勞斯與政治哲學史》,《政治哲學史》第三版,李洪潤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912頁。雖然這種解讀文本“隱微”之義的手法是一種重要的研究方法,但并非是唯一的研究方法,也并非如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所認為的那般高深莫測。本文的研究不能完全將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的觀點撇在一邊,而且需要承認的是,本文在很多問題上與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分享了共同的觀點(諸如他們對“政治哲學”與“政治科學”之間的區(qū)分等),但本文并不認同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的古典和神秘的解讀術。
政治哲學必然不能從任何抽象的原則出發(fā),而是必須從具體的社會-歷史的事實出發(fā),才能通過理論建構(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反諸于具體的社會-歷史的事實??梢哉f,本文所謂的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是區(qū)別于上述另外兩種被稱為“政治哲學”的研究方法的,它正好是處在“厚”和“薄”之間一個微妙位置上。它們之間的主要區(qū)別如下:它比英美“政治哲學”研究進路更“厚”,更為關注政治現實及其特殊性、偶然性和矛盾性;它比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派“政治哲學”研究進路更“薄”,在試圖消除但是并未完全消除(因為正如政治的本質屬性所要求的,是不可能被完全消除的)他們的研究所揭示的政治哲學的神秘性或不可理解性的同時,表現得更為平實和現代。正如韓水法所指出的:“一般而言,作為獨立學科的西方政治哲學乃是近代以來的西方哲學尤其是實踐哲學、政治學、法學和經濟學等學科共同發(fā)展的產物,是其學術研究之中基礎問題分化、綜合和融會的結果?!?韓水法:《現代西方政治哲學方法》,《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第81頁。就像和亞里士多德所謂的“混合政體”一樣,“混合方法論”自有其好處。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斯蒂芬·布雷耶在提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法律適用問題時指出,“這些現實爭議(有時還包含一些道德性爭論),很少能在一種單一的理論里找到確定的答案”*[美]斯蒂芬·布雷耶:《法官能為民主做什么》,何帆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17—118頁。,因此“法官應充分運用傳統方法,如文義解釋法、歷史解釋法、習慣解釋法、先例解釋法,以及對立法意圖和預期后果的考慮,追求適當的法律效果”*同上,第103—104、117—118頁。。因此,這里也將用“混合方法論”來研究“政治”, “混合方法論”也是正因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的特殊性質所要求或相符合的。
簡言之,本文所謂的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其實質是超越于現代學科體系非自然分立之上的一種根本性、整全性、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思維活動或一種混合多種研究方法的研究方法。
如上文所述,“政治哲學”作為對政治這種“實然”對象的“應然”的理論構想,具有一種內在的兩面性,即一面是與作為“實然”的政治相關所具有的特殊性,另一面是與作為“應然”的價值判斷相關所具有的普遍性。在這“實然”與“應然”兩者之間保持特殊性與普遍性二者的平衡與張力,是政治哲學的要義所在(即上文所謂“厚”、“薄”之間的政治哲學)。如果政治哲學過度關注普遍性層面上的抽象物,那么它不僅將失去“經驗的試金石”,也將失去使它具有自身獨特魅力的特殊性、偶然性和矛盾性即所謂分析的“剩余物”,從而淪為徹底的空洞無物;相反,如果政治哲學過度關注特殊性層面上在此時此地的個別經驗,那么它就喪失在非此時此地的一般指導性,即它將喪失自身作為一門哲學理論的特質。所以,比起黑格爾所宣稱的作為“時代精神”(Zeitgeist)的一般哲學,政治哲學更體現為一種“時代-精神”。
即使我們做出各種努力,但“政治哲學”中作為研究對象的“政治”和作為研究方法的“哲學”依然有些模糊。這里當然不能達致一個對“政治哲學”的新定義,只能退而求其次,提出一個大致的描述。本文所做的工作誠然并不徹底,但總歸比高宣揚的偏虛無主義風格的說法要積極一些:“政治哲學的論述形式及其表達方式,已變?yōu)椤疅o邊界’和‘無定義’的地步,以至可以說,當代政治哲學是和政治本身一樣,達到了‘高度的不確定’,充分地呈現了政治的可能性本質及其高度‘風險性’。”*[法]高宣揚:《當代政治哲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