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的“中”之美

“中”，是從中國遠古文化衍生出來的美學概念?！爸小痹侵袊h古的儀式地點，人們在“中”的圖騰桿下集合，議事，斷決，誓師；在中桿下仰望天空，與天空對話。遠古的儀式地點，經(jīng)過千年的演化，最后成了帝王君臨天下的行政中心，凸顯了“中”在中國文化、中國美學形式中的核心地位。

對此，張法《中國美學史》作了系統(tǒng)闡釋：“‘中’，意味著中心與四方的天下觀念，‘中’是一種中國式的空間圖式；‘中’，意味著日月運行有一個中心，春夏秋冬的往來圍繞一個中心，歷史興衰循環(huán)有一個中心，‘中’又是一種中國式的時間圖式；‘中’，意味著一個政治/地理/時空中心，一個中國式的帝王和以帝王為中心的等級制度；‘中’意味著一個居中的主體，居中而觀天地、而理四方，表現(xiàn)為一種中國式的天地人合一的模式；‘中’，表現(xiàn)為以制度為標準的不偏不倚、不過不及的中正的社會/政治思想，表現(xiàn)為以自然為規(guī)律的陰陽相生、五行相成的中和的宇宙/哲學觀念，從而‘中’，也是中國美學的核心。從時空和宇宙模式來看，這個‘中’是‘無’（天道），從政治/社會來看，這個‘中’體現(xiàn)為有（圣王）；‘中’呈現(xiàn)為有無相生；‘中’體現(xiàn)為美學形式的時候，最好體現(xiàn)了‘中’的有無相生的文化意蘊。”

《孫子兵法》的“中”之美，既可以從遠古文化、遠古美學的這種演化發(fā)展軌跡，及其精髓要義中找到源頭，同時又以個性化的魅力生動詮釋了遠古文化、遠古美學的生命力、影響力與發(fā)展脈絡。

一、中正之美

“中”字，作為一個詞，它有不偏不倚、適合正好的意思，這是其義項之一，是其美學體現(xiàn)的主要方面。《書·呂刑》曰：“明啟刑書，胥占，咸庶中正?！辈坛良瘋髟唬骸跋淌姓撸允鼛灼錈o過忒也?！敝祆渲赋觯骸爸杏拐?，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常行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至也。”這種不偏不倚，強調(diào)的是既不太過，又無不及，不要片面，不要偏激，不要太趨向和執(zhí)著于某一端。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在解釋《易經(jīng)》時說：“事物若要臻于完善，若要保住完善狀態(tài)，它的運行就必須在恰當?shù)牡匚?，恰當?shù)南薅?，恰當?shù)臅r間?！兑住返呢赞o、爻辭，把這種恰當叫做‘正’、‘中’?！边@種被馮友蘭叫做“正”、“中”的“恰當”，如果通俗地來理解，就是我們?nèi)粘Ｋf的“正好”。戰(zhàn)國時期楚國著名才子、辭賦家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曾經(jīng)描寫過東家美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彼斡瘛百x”中的這位絕色佳人，迷人之處就在于她的身材與容顏“恰到好處”，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正好”。

無限風光在涯巔，前挪一寸是深淵。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謬誤?！秾O子兵法》貫徹和體現(xiàn)了“中正”、“正好”的理念，在軍事思想、戰(zhàn)爭學說中具體而生動地詮釋了“中者，天下之正道”，“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中”的內(nèi)涵。

（一）把握“好”的尺度，謹防優(yōu)長變劣點?！秾O子兵法》重視將帥品德修養(yǎng)，《計篇》提出“智、信、仁、勇、嚴”的五條標準；《地形篇》提出“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的明確要求。同時，《九變篇》又提出戒“五?！敝f，認為：“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睆男蕖拔宓隆钡浇洹拔逦！?，孫武給人們傳遞了一個怎樣的信息呢？那就是做事情不能過分“求好”，過了就會成為“癖”，甚至會走向事物的反面。在孫武看來，奮勇殺敵是必要的，但要反對孤注一擲的匹夫之勇；保存自己是沒錯的，但要反對那種偏重保存實力、保護自己的消極怠戰(zhàn)行為；戰(zhàn)場上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是對的，但要防止情緒失控、落敵圈套；保持廉潔的美名無可厚非，但要防止為名分所累、被敵人所用；愛民是應該的，但不能一味“愛民”影響整體和大局，而使國家和人民遭受更大的損失。

（二）把握“高”的尺度，謹防消化不良癥。食量適中，營養(yǎng)夠用，裨益健康；胃口過大，就會消化不良，損害身體。同理，戰(zhàn)爭中在作戰(zhàn)目標的確立上，如果胃口過大，也會出現(xiàn)消化不良的問題?？姑涝瘧?zhàn)爭中，特別是在戰(zhàn)爭初期進展比較順利的情況下，志愿軍部隊出現(xiàn)了盲目樂觀的情緒，嚴重低估了美軍的戰(zhàn)斗力，作戰(zhàn)目標往往定得過高，以致該攻下的陣地攻不下，讓本該可以圍殲的敵人溜之大吉，造成了不該有的重大損失。后來，志愿軍吸取教訓，縮小胃口，適度確定殲敵目標，比如有的用一個軍打敵一個營，就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孫子兵法》主張在作戰(zhàn)目標的確立上，要從實際出發(fā)，量力而行，反對貪大冒進。《謀攻篇》強調(diào)：“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zhàn)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崩献釉?jīng)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又說：“禍莫大于不知足。”《軍爭篇》主張“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講得雖然有些絕對，但也體現(xiàn)了適度、留有余地的目標追求，是一種作戰(zhàn)目標、作戰(zhàn)追求上的“知足”，也就是“知度”不“過度”。

（三）把握“得”的尺度，謹防一味盲目“趨利”。利害常相依，得失常相隨。凡事有利就有害，有得就有失，趨利就意味著容害，而且往往是求利越大，隨害也越大。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在利與害的相權(quán)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shù)，以謀利的“正好”實現(xiàn)獲利的最大。就像足球比賽，加強場上的進攻，勢必要弱化場上的防守；反過來說，進攻往往又是最好的防守，防守往往也是最好的進攻（防守反擊）。因此，至于投入多大的攻擊力量，投入多大的防守力量，需要根據(jù)球隊的實力和對手的情況，具體而靈活地部署與調(diào)整，而這里的核心與關(guān)鍵就在于保持攻守的平衡。這就要看主帥的場上指揮調(diào)度水平與隊員的領(lǐng)悟應變能力。《孫子兵法》主張“趨利”與“避害”兩相慮、一體權(quán)，在“趨”與“避”的平衡中求“中正”，反對不計其害一味求利、不計成本盲目逐利?！盾姞幤分赋觯骸肮受姞帪槔?，軍爭為危。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是故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睘榇?，《九地篇》強調(diào)：“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

二、中和之美

由和兩極而得中，我們稱之為中和之美?！抖Y·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在這里，中和是一種儒家哲學。《荀子·王制》曰：“公平者職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睏顐娮ⅲ骸爸泻椭^寬猛得中也?！痹谶@里，中和是一種方法論。《孫子兵法》的中和之美，主要體現(xiàn)在戰(zhàn)略層面。在戰(zhàn)略博弈方式、戰(zhàn)略對決形態(tài)上，中和之策表現(xiàn)為三個層次，也就是《謀攻篇》講到的“伐謀”、“伐交”、“伐兵”。

第一層次，“伐謀”。就是通過強有力的戰(zhàn)略威懾，挫敗敵方的戰(zhàn)略意圖，讓其主動放棄戰(zhàn)略訴求，取消作戰(zhàn)行動企圖與計劃，被迫服從我方的戰(zhàn)略意志、滿足我方的戰(zhàn)略訴求。《虛實篇》曰：“敵雖眾，可使無斗?！?948年10月，我解放軍攻克東北重鎮(zhèn)錦州后，國民黨營壘人心動蕩，軍心渙散。蔣介石急于挽救連連受挫的被動局面，想出了一個毒計，準備偷襲中共中央駐地西柏坡，企圖摧毀共產(chǎn)黨的最高統(tǒng)帥機關(guān)。為此，蔣介石還親自飛到北平督戰(zhàn)。當時西柏坡只留有一個警衛(wèi)連的兵力。石家莊雖已解放，但無部隊駐守，實際是一座空城。敵人兵力已集結(jié)保定，而保定距石家莊也不過150公里，10萬機械化裝備的蔣軍如果突進石家莊，西柏坡就危在旦夕了。面對十萬火急的情勢，毛澤東從容地拿起筆，于10月15日、26日、30日親自撰寫了3篇新華社電稿：《蔣傅匪軍妄圖突擊石家莊，我軍嚴陣以待，決予殲敵》、《華北各首長號召保石沿線人民準備迎擊匪軍進擾》、《評蔣軍傅匪軍夢想偷襲石家莊》在全國播發(fā)。毛澤東一方面發(fā)表3篇電訊迷惑敵人，一方面急調(diào)主力部隊救險。蔣介石聽到電臺播發(fā)的消息后大吃一驚：自己的如意算盤竟被毛澤東輕易看穿，再偷襲已失去了意義。正猶豫間，迅速趕回的我先頭部隊已與敵接上了火。國民黨損失官兵3700余人，汽車90余輛，還有一大批作戰(zhàn)物資被我軍繳獲。得到情報，再思量新華社的3篇電訊，“剿總”司令傅作義也怕兇多吉少，只好急急忙忙撤軍。偷襲計劃就這樣流產(chǎn)了。蔣介石還很慶幸地驚呼：差點又上了毛澤東“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當！

第二層次，“伐交”。一方面，就是通過外交手段，破壞敵方的聯(lián)盟，讓敵對國失去挑戰(zhàn)我方的實力與資本。另一方面，就是通過外交上的運籌博弈、討價還價，實現(xiàn)利益交換、雙方共贏，消除敵意、和平共處，甚至變敵為友、為我所用。《九地篇》曰：“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睉?zhàn)國后期，六國都面臨著被強秦吞并的危險，本應同舟共濟、聯(lián)合抗秦，但有些國家并沒有看到這一點，仍在相互爭斗和殘殺，而這正是秦國所期望和追求的?？v橫家蘇秦敏銳地看清了秦國的野心及六國面臨的滅頂之災，并勇敢地擔當起合縱六國的重任。然而，秦國早就看破了這一點，充分利用六國各打各的“小算盤”的弱點，有針對性地實施連橫之策，六國“合縱”聯(lián)盟不長時間即被瓦解，秦國便輕輕松松地實施了各個擊破的戰(zhàn)略，一舉創(chuàng)建了中國歷史上大一統(tǒng)的封建帝國。

第三層次，有分寸、有限度的“伐兵”?！毒诺仄窂娬{(diào)：“夫霸、王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于敵，則其交不得合?！毕窠夥艖?zhàn)爭時期的攻打天津之戰(zhàn)，戰(zhàn)役的最高企圖不是奪取天津城，而是為了盡快實現(xiàn)北平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還有上面舉例講到的毛澤東以“伐交”為主要手段，破解石家莊之險的諸多措施，也包括堅決有效的“伐兵”行動。

三、中心、中樞之美

中心、中樞是“中”的當然義項。指揮中心、中樞，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是因應戰(zhàn)爭規(guī)模的日益擴大、組織指揮的日趨復雜而構(gòu)設(shè)的決策指揮機構(gòu)。然而，在2500多年前孫武就著眼于戰(zhàn)爭的發(fā)展趨勢，以及對決策指揮提出的嶄新要求，在作戰(zhàn)指揮上勾畫了現(xiàn)代作戰(zhàn)指揮中樞的雛形，構(gòu)成了戰(zhàn)爭指揮的核心。

《孫子兵法》倡導的中心、中樞，就是國君，就是這個國家利益的代表者。一方面，“將受命于君”，將要“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要為“國之輔”，要“輔周”而使“國強”，要一切為了“安國全軍”；另一方面，要給將帥以臨陣的臨機處置權(quán)，要“將能而君不御”，不能“患于軍”，要允許“君命有所不受”；主將要善于“擇人而任勢”，實行君王領(lǐng)導（授權(quán)）下的將帥負責制。孫武眼中的這種指揮中樞，分工明確、責任明確、關(guān)系明確，流程簡捷、運轉(zhuǎn)順暢，有利于主觀能動作用的發(fā)揮，有益于決策指揮水平與效率的提高，有助于“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愿望與要求的實現(xiàn)。這種指揮中樞，極具前瞻性地揭示并順應了作戰(zhàn)指揮發(fā)展的規(guī)律，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既彰顯了孫武的遠見與智慧，又彰顯了“中”的軍事功能與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