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詩》與傳統(tǒng)中國人的家教

王偉萍

（廣西財經(jīng)學(xué)院 文化傳播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3）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是中國詩歌也是中國文學(xué)的源頭，這已是人所共知的定論。自孔子以來直至近現(xiàn)代，中國人的家教始終離不開《詩》與詩。盡管在當代中國社會，很多人已不再讀《詩》誦《詩》賦《詩》，也不再寫詩，也很少讀詩，但我們依然還可以在眾多中國人的家教中尋到《詩》與詩教的痕跡。本篇試以討論《詩》與傳統(tǒng)中國人家教的幾個問題，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孔子確立了《詩》作為傳統(tǒng)中國人家教的基本教材

《詩》也稱《詩三百》，編者為孔子，這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一般定論。其實，在孔子之前，詩已存在且作為皇家或世胄貴家教育弟子的基本內(nèi)容，《尚書·舜典·虞書》載，舜帝命樂師夔典樂教胄子，其中就把詩當作樂教的一個內(nèi)容：“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薄抖Y記·王制》也載：“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薄秶Z·楚語》載楚莊王使士亹傅太子葴，士亹辭教不成，向申叔時討教如何教太子，申叔時給的建議中就有“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誦詩以輔相之”。但彼時的詩只是教育的一項基本內(nèi)容，尚未以成書的格局固定下來。在孔子編定《詩》之前，有各種各樣的歌謠和樂歌傳唱于民間百姓、朝廷樂師口中，那些歌謠和樂歌最早大約成于西周初年，最晚成于春秋中葉，辭曲固定者有三千余篇，時間跨度約500年?？鬃幼孕l(wèi)返魯，對三千余篇歌詩進行了擇選，選定其中的305篇成冊，并依琴瑟而歌詠。孔子周游列國無果，晚年回到魯國，杏壇設(shè)教，收弟子三千，授六藝之學(xué)，在教授弟子的基本教材中就有其選編的《詩》。他要求弟子的學(xué)習(xí)都要從學(xué)《詩》開始，《論語·泰伯》篇弟子錄孔子言：“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笨鬃拥諏O子思說：“夫子之教，必始于《詩》《書》，而終于《禮》《樂》。”（《孔叢子·雜訓(xùn)》）

教授弟子從詩始，以《詩》為據(jù)，教授自家孩子亦是如此做法?！墩撜Z·季氏》載孔子弟子陳亢問其子伯魚：“子亦有異聞乎？”伯魚回答說：“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粚W(xué)《詩》，無以言?！幫硕鴮W(xué)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未也?！粚W(xué)《禮》，無以立?！幫硕鴮W(xué)《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p>

時至漢代，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言，獨尊儒術(shù)，立五經(jīng)博士。《詩》《書》《禮》《易》《春秋》等五部儒家經(jīng)典成為教授皇室弟子的教材，且均以“經(jīng)”冠名，五經(jīng)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后漢書·儒林列傳》），五經(jīng)中以《詩》最易讀，加之歷代當權(quán)者的提倡，世家大族的影響，民間亦多好者，故《詩》成為五經(jīng)中傳習(xí)最多、最廣的一本家庭教育教科書。

二、《詩》在傳統(tǒng)中國人家教中的地位

孔子定下的《詩》教基調(diào)，經(jīng)漢代的發(fā)揚，使得“詩禮傳家”“詩書濟世”成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所有家庭教育子女的共識和基本要求。讀《詩》，以《詩》為教成為傳統(tǒng)中國人家教的基本方式和內(nèi)容。

（一）《詩》為必讀書目

學(xué)自《詩》始，不學(xué)《詩》，無以言；學(xué)《詩》，可以知鳥獸草木之名，誦《詩》三百，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論語·子路》）。無論世胄貴族之子還是尋常百姓之子，只要向?qū)W、問學(xué)，有從政的熱望，《詩》必定是必讀之書目。又，《詩》承載了儒家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孔子的思想與價值理念，因此，凡服膺儒學(xué)之人，《詩》也必定是其閱讀書目。加之漢以后的中國社會沿襲漢制，儒術(shù)治國，儒學(xué)成為傳統(tǒng)中國人立身行事的依憑，儒家之五經(jīng)六藝之學(xué)成為家庭教子的基本內(nèi)容。因為《詩》為學(xué)人必讀書目，傳習(xí)的人多，所以刊版也最夥、輾轉(zhuǎn)傳訛也最甚①《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十五·詩類一·詩集傳八卷（通行本）》：“蓋《五經(jīng)》之中，惟《詩》易讀，習(xí)者十恒七八。故書坊刊版亦最夥，其輾轉(zhuǎn)傳譌亦為最甚?！保ㄓ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罚腥A書局1965版，第123頁）。因此，針對《詩》的閱讀問題而展開的相關(guān)研究著述也頗豐，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的記載，與《詩》相關(guān)的著述就有62部941卷，附錄1部10卷；《詩》類著述存目83部913卷。翻閱史籍，你會發(fā)現(xiàn)，從漢到清兩千三百余年，在傳統(tǒng)中國人的家教中，《詩》及與《詩》相關(guān)著述是父母要求孩子閱讀的基本書目。三國曹丕于其《典論·自敘》中稱“上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每定省從容，常言人少好學(xué)則思專，長則善忘……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jīng)、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1］1097西晉鐘會母親張氏，“（鐘會）年四歲授《孝經(jīng)》，七歲誦《論語》，八歲誦《詩》，十歲誦《尚書》，十一誦《易》，十二誦《春秋左氏傳》《國語》，十三誦《周禮》、《禮記》，十四誦成侯《易記》?！保?］785明仁孝文皇后徐氏于《內(nèi)訓(xùn)·御制序》中說：“吾幼承父母之教，誦《詩》《書》之典，職謹女事?！保?］23－25清世武進楊含輝，幼承父訓(xùn)，通《毛詩》《文選》，工詩［4］1396。蔣士銓《鳴機夜課圖記》記母親教兒子讀書的情況：“銓九齡，母授以《禮記》《周易》《毛詩》，皆成誦?！鼻迨啦排櫞?，七歲受《毛詩》《女戒》諸書，即能識大意，旁及漢魏六朝三唐諸家，靡不貫通［5］卷五十二。長樂梁鉅章叔母許鸞案，生長名家，擩染庭訓(xùn)，敦《詩》悅《禮》；夫人鄭齊卿，名父之子，幼通《詩》《禮》；九妹蓉函子婦趙玉釵，初入門即課讀《四子書》及《毛詩》，年余盡通其義［6］225、250。畢沅在《自題（慈闈授詩圖）四首》序言中回憶母親張藻“口授《毛詩》，為講聲韻之學(xué)”［7］卷一。在《再題一首并序》中又憶“行年十五，先太夫人教之學(xué)詩，云：‘詩之為道，體接風(fēng)騷，義通經(jīng)史，非冥心孤詣，憔悴專一數(shù)十年，不能工也?！保?］卷三十九青浦曹諤廷記其繼室陸鳳池少時教育狀況：“余婦少時從族叔祖受四子書、《毛詩》，皆讀《集注》。”［8］1134陽湖完顏惲珠在《國朝閨秀正始集》序有記其幼時授業(yè)情狀：“先大人以為當讀書明理，遂命與二兄同學(xué)家塾，受四子書、《孝經(jīng)》《毛詩》《爾雅》諸書?！保?］擇舉如上，余不一一。

（二）《詩》乃教育之根基

1.情感的教育

《論語·陽貨》載，孔子要求學(xué)生學(xué)《詩》，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即學(xué)習(xí)者在吟詠和誦讀《詩》的過程中，美好情感得以熏陶，不良情緒得以過濾，從而使得強制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轉(zhuǎn)化為個體自覺的心理欲求，達到個體自我與社會群體的和諧統(tǒng)一。

詩可以化解、過濾人的不良情感和情緒，孔子并不是第一個提出此觀點的人。早生孔子一百六十余年的管子早就指出：“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jié)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內(nèi)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管子·內(nèi)業(yè)》）管子認為，詩歌和音樂是人平息憤怒、去除憂愁獲得內(nèi)心寧靜從而歸返人生平正之性的途徑。這一觀點深得孔子之心，從而服膺，當其與弟子周游列國的途中，每于厄難絕境，憂愁困苦之時，“弦歌不輟”。曾與弟子厄于陳蔡之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弟子子路帶著怨怒之情前來相問：“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平靜答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知道弟子心中有怨怒，于是召來子路、子貢、顏回三弟子論《小雅·何草不黃》中“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句（《史記·孔子世家》）。后來，孔子派子貢出使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陳蔡之厄于是結(jié)束?？鬃由钪柙姾鸵魳返牧α?，故其自衛(wèi)返魯，對上古流傳下來的三千余篇詩進行了選編，并將選定的305篇“皆弦歌之”，用于教授弟子和兒子。在平常里居中，孔子要求兒子鯉與弟子一樣，學(xué)《詩》誦《詩》，通過學(xué)《詩》，管理好自己的情感與情緒，學(xué)會好好說話，在與人的交往中能夠和諧相處?？鬃舆@一教育理念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得到了很好地貫徹。歷代中國尤其是明清家庭中的母氏普遍認為：詩可以治性情、和心志、盡性生，故詩（指包括《詩》在內(nèi)的所有的詩）往往是她們訓(xùn)誨子女的重要內(nèi)容。明末清初的才母顧若璞，丈夫早世后于課子之余息游于騷雅詞賦中，度過了62年漫漫守志的歲月。后來又為其家女孩聘請塾師進行詩教，一位老婦批評她婦道無成，她以詩反駁：“二儀始分，肇經(jīng)人倫。夫子制義，家人女貞。不事詩書，豈盡性生？”［10］卷二福建晉安鄧蘭水在教孫女鄧秋英學(xué)《詩》時，鄭重其事地說：“此可理性情者也，爾試讀而思之，雖女子不為無益。”［11］15929武進楊含輝曾命其子煜廷學(xué)詩，說：“詩以治性情，和心志，不可少也?！睏钍媳救思赐ā睹姟贰段倪x》，工詩。晚喜《白樂天集》，暇輒攜一編，挑燈默坐，或為子婦、諸孫諷誦解說以自娛［4］1396。名家女駱綺蘭，自幼從父學(xué)詩，丈夫早世后收養(yǎng)螟蛉義女并教以詩律，涵養(yǎng)其氣性，希望她無論于母家為女還是于夫家為婦，于女工婦職余閑能夠在“流覽墳素，諷習(xí)篇章”中“多識故典，大啟性靈”［19］卷七。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八九，困厄之境常遇，鐘嶸認為：“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保ā对娖贰ば颉罚对姟罚ê蠓褐杆械脑姡?，可以“群”可以“怨”，它能夠化解、疏通內(nèi)心的情感郁結(jié)，從而獲得內(nèi)心的和諧。點檢史籍，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的士人，每每處于困厄之中，情緒處于低潮期，他們往往選擇與詩為伴，渡過人生的一個個難關(guān)，如蘇武、李陵、陶淵明、李白、蘇東坡、辛棄疾等，余不一一。因為不良情感、情緒疏泄有渠道，所以不會輕易選擇自殺或殺人等極端的情緒發(fā)泄途徑。反觀當代中國社會，詩歌衰落，絕大部分的中國人都不讀詩、也不能詩（作詩），志無以申，情感郁結(jié)心中，往往容易致病，給自己與他人的生命乃至給社會造成極大的傷害，這在當今中國社會已是不爭的事實。

2.人倫之道的教育

中國先民認為，人之所以別于禽獸者，在于知人倫。故圣人設(shè)教，欲使人明于人倫，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若人倫不明，則治家無法；家不治，則國不治，國不治則天下不平，故人倫于身尤切。因此，在傳統(tǒng)中國，人倫教化是一件非常切要的事情。作為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位老師，孔子非?？粗厝藗惤袒@件事情，曾說：“大罪有五，而殺人為下……逆人倫者，罪及三世。”（《孔子家語·五刑解》）在回答哀公問政時，他將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等五倫視作天下五達道（《孔子家語·哀公問政》）。

天下至治是孔子畢生追求的理想，而欲天下治，當首正人倫；欲正人倫，當首正夫婦；欲正夫婦，當首正男女?！抖Y記·中庸》中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禮記·昏義》也說：“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因此，如何處理男女、夫婦關(guān)系與情感是先民進行人倫教化的重點，也是孔子教子的中心?！墩撜Z·陽貨》前一章載孔子要求弟子“何莫學(xué)夫詩”，緊接的后一章即載孔子問其子伯魚：“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周南》《召南》是十五國風(fēng)的首二章，《周南》選詩十一篇，《召南》選詩十四篇?？鬃訛槭裁匆髢鹤硬幦パ凶x這兩章？此兩章與其他十三章內(nèi)容有何特別之處？朱熹《論語集注》說此二章“所言皆修身齊家之事”［13］178。鄭浩說：“《周南》十一篇，言夫婦男女者九?！墩倌稀肥迤üP者按：實十四篇），言夫婦男女者十一，皆無淫蕩狎褻之私，而有肅穆莊敬之德；無乖離傷義之苦，而有敦篤深摯之情，夫婦道德之盛極矣。匡氏衡曰：‘夫婦者，人倫之始，萬福之源。’《中庸》亦曰：‘君子之道，肇端乎夫婦。’此處一失其道，即無以為推行一切之本?！保?4］1214孔子之所以看重《周南》《召南》二章緣于二章所言關(guān)涉修身齊家之事，主題以夫婦男女關(guān)系為主。考察國風(fēng)中其他十三章述男女婚姻、愛情之事的篇章如《邶風(fēng)》中《靜女》《二子乘舟》，《衛(wèi)風(fēng)》中《氓》《木瓜》，《鄭風(fēng)》中《狡童》《褰裳》《子衿》《野有蔓草》《溱洧》諸篇，其情感的表達較為肆意、張揚且多怨，不如《周南》《召南》二章內(nèi)斂而溫柔敦厚。故孔子將“二南”作為兒子人倫之教的立足點，讓他去仔細研讀，并說人若不讀“二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鬃哟苏Z何意？朱熹說：“《周南》《召南》，所言修身齊家之事?！薄靶奚睚R家，自家最近的事，不待出門，便有這事，去這個上理會不得，便似那當墻立時，眼既無所見，要動也行不去?！保?5］1186孔子當年選編此書時，即圍繞“明人倫”選篇擇章，除二南集中言男女夫婦之事外，其他諸章亦不出男女愛情、婚姻之事，其他還有述事君、事父母的篇章，凡305篇，篇篇皆欲使人明人倫，故朱熹有言：“人倫之道，《詩》無不備?！保?3］178此乃孔子編《詩》教化弟子與兒子之良苦用心，從其諄諄的叮囑可見。孔子以《詩》明人倫的良苦用心在后世得以承續(xù)。漢代以來，傳統(tǒng)中國人家庭訓(xùn)子誨女不離《詩》，在父母的課讀中，孩子誦《關(guān)雎》而知淑女君子之道；誦《桃夭》而知女子于歸，宜其室家；誦《氓》《谷風(fēng)》而知夫婦離絕，國俗傷??；誦《棠棣》而明兄弟當友愛互助；誦《伐木》而知友賢不棄，不遺故舊；誦《凱風(fēng)》《蓼莪》而知父母生我劬勞，當知孝敬，諸如此類，余不一一。

3.為政的教育

《論語·子路》載孔子言：“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誦《詩》三百何可以“授之以政”“使于四方”？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解決政者何謂的問題?！渡袝び輹ご笥碇儭份d上古圣王大禹關(guān)于“政”與“為政”的觀點：“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薄渡袝ぶ軙ず榉丁酚州d，周武訪箕子，問彝倫攸敘即治國常道，箕子對以“洪范”九疇，其三曰“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日賓，八曰師?！薄鞍苏焙死习傩諏こ＠锞又械某源┳⌒腥饲橥鶃淼却笫滦∏?，正是對大禹王“政在養(yǎng)民”的具體闡釋。既然“政在養(yǎng)民”，那么國家如何“立政”，職官如何“為政”方能“養(yǎng)民”？《尚書·周書·周官》載周成王建百官以理內(nèi)外之政，并提出這樣的“立政”觀點：“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官不必備，惟其人?！敝霉倮碚辉谠O(shè)官的多少與全備與否，而在用人得當，人盡其才。

那么官又當如何為政？《禮記》中《哀公問》和《中庸》兩章有載孔子答哀公問政。孔子認為，為政的根本是愛人與敬人，無愛不親，無敬不正。愛與敬又以禮立，故為政又先禮，禮，是為政根本的根本。三代明王之政，均從敬妻敬親敬身做起，敬身又從謹言慎行做起。總之，為政在人，為政者要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親親為仁，知人知天，以明人倫。

在《論語》《為政》《顏淵》《子路》諸篇中，弟子也記錄了孔子的為政觀：孝順父母，友于兄弟，是亦為政；為政的根本是人，政在養(yǎng)人（足兵、足食、孝、信、忠）；為政者要明于人倫、禮樂；為政以德，要身先士卒，要正身。

既然政在養(yǎng)民，那么民風(fēng)民情民意不可不觀、不解，風(fēng)衰俗怨不可不知；既然立政惟人，為政在人，那么執(zhí)政者、為政者的德行是政之善惡的關(guān)鍵，因此，為政之教亦是為人之教，培養(yǎng)人溫厚的德行是教育的重心?？鬃幼孕l(wèi)返魯杏壇設(shè)教，其意在培養(yǎng)學(xué)生成為為政者，到各諸侯國推行其為政理念，冉有、季路是七十二弟子中政事方面的優(yōu)異者?！对姟防锏钠虏粌H書王道之跡且本乎人情，窮究物理，可以觀驗風(fēng)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且其言又溫厚和平，怨而不怒，可為垂軌教之典，故誦之，必達于政而能言。故孔子將《詩》作為弟子“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的教材，日夜誦讀。當然，孔子以《詩》為弟子為政之教也是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使然。其時無論是尋常里居中的人際交往還是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使節(jié)往來，開口即稱《詩》誦《詩》賦《詩》，以諭其志，以觀人之賢不肖。若不讀《詩》，不解詩，則不能言。且其時的執(zhí)政者，亦信奉“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史記·秦本紀》），故欲為政，不能不學(xué)《詩》、不誦《詩》。為政者通《詩》即通人情物理，能勝任所職之事。且《詩》里也有一些關(guān)于為政的感想和感悟、警戒，諸如《邶風(fēng)·北門》篇，這是一位位卑多勞的下層小官吏吟誦的怨詩，他苦于王事又窘于政事。繁重的公役與勞務(wù)弄得他疲于奔命，又被貧困的生活弄得滿腹憂思，身心憔悴，苦不堪言；《小雅·節(jié)南山》篇是對曠廢職司的官員的批判，試圖勸誡君王改弦更張，以延續(xù)政治；《大雅·抑》篇，寫的是一老臣對執(zhí)政同僚晚輩的諄諄告誡，告誡他們要遵行先王法度，要言出謹慎，敬慎威儀，恭敬神明，不欺暗室，重視民生疾苦等。有意為政者在誦讀這些詩篇時，那些來自先輩的關(guān)于為政的直接經(jīng)驗與感悟、體悟?qū)λ麄儊碚f會是一個有益的提醒和教訓(xùn)。

漢以后，中國人服膺儒術(shù)，儒家以《詩》教為政的傳統(tǒng)也承襲下來，講《詩》學(xué)《詩》成為執(zhí)政集團政治生活中的常態(tài)①漢以后的史籍多有皇室講《詩》的記載，如《漢書·楚元王傳》載：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端螘ぶ尽ざY四》載：咸寧三年，講《詩》通；成帝咸康元年，帝講《詩》通。諸如此類，余不一一。。上行下效，在傳統(tǒng)的中國人家庭中，若欲子弟為政，則《詩》必為家庭施教的主要內(nèi)容。父母以《詩》訓(xùn)子，奠定子今后入仕為政的基礎(chǔ)是傳統(tǒng)中國家庭教育的基本理念。在史籍的記載中，我們發(fā)現(xiàn)歷代很多官員在他們成長的歷程中，都有自小接受家庭《詩》教的經(jīng)歷，如后漢馬援兄子嚴子續(xù)，七歲能通《論語》，十三明《尚書》，十六治《詩》。朱勃十二能誦《詩》《書》（《后漢書·馬援傳》）。伏湛父為當世名儒，以《詩》授成帝，為高密太傅，別自名學(xué)。湛性孝友，少傳父業(yè)，教授數(shù)百人（《后漢書·伏湛傳》）。馮衍幼有奇才年九歲，能誦《詩》。馮衍子豹好儒學(xué)，以《詩》《春秋》教麗山下（《后漢書·馮衍傳》）。鄭興執(zhí)義堅固，敦悅《詩》《書》；其子眾，年十二，從父受《左氏春秋》，精力于學(xué)，明《三統(tǒng)歷》，作《春秋難記條例》，通《易》《詩》（《后漢書·鄭興傳》）。翟酺家四世傳《詩》（《后漢書·翟酺傳》）。崔骃年十三能通《詩》《易》《春秋》（《后漢書·崔骃列傳》）。周燮十歲就學(xué)，能通《詩》《論》（《后漢書·周燮》）。皇甫嵩少有文武志介，好《詩》《書》（《后漢書·皇甫嵩》）。晉孔衍少好學(xué)，年十二，能通《詩》《書》。范宣年十歲，能誦《詩》《書》（《晉書·儒林》）。夏侯湛在其《昆弟誥》中載，母親羊姬，教子書學(xué)，敦《詩》《書》《禮》《樂》（《晉書·夏侯湛傳》）。魏祖瑩年八歲，能誦《詩》《書》（《魏書·祖瑩》）。擇舉如上，余不一一。故隋代牛弘有言：“握符御歷，有國有家者，曷嘗不以《詩》《書》而為教，因《禮》《樂》而成功也。”（《隋書·牛弘》）

（三）《詩》教與《禮》《樂》《書》《易》《春秋》之教的配合

《詩》在傳統(tǒng)中國人家教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但《詩》只是學(xué)習(xí)的開始，教育的初始階段，《詩》教須有《禮》《樂》《書》《易》《春秋》的配合才能最終完成。

先民認為“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禮記·樂記》里說“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詩》里的篇章是本乎性情而發(fā)的，如果沒有禮樂的約束（禮以節(jié)制，樂以和合），情感的抒發(fā)就會泛濫過度或呆笨愚頑，惟有《詩》教《禮》教《樂》教三教合一，方能“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保?6］1537故孔子以《詩》《禮》《樂》教育弟子和兒子時，從《詩》教起，配以《禮》《樂》。他說：“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jié)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jié)不作。不能詩，于禮繆；不能樂，于禮素；薄于德，于禮虛?！保ā抖Y記·仲尼燕居》）故《詩》教須與《禮》《樂》二教相互配合，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教育體系。

但是，《詩》《禮》《樂》三教還得《書》《易》《春秋》之教的配合。因為《詩》《禮》《樂》三教均有其缺憾所在：“《詩》之失愚”“《禮》之失煩”“《樂》之失奢”。因此，需以《書》教之“疏通知遠”，《易》教之“絜靜精微”，《春秋》教之“屬辭比事”來補其缺憾。當然，《書》《易》《春秋》之教也都有其缺憾所在：《書》之失誣，《易》之失賊，《春秋》之失亂。惟有《詩》《禮》《樂》《書》《易》《春秋》六教即“六藝”齊備、完整，學(xué)養(yǎng)才算最終完成，其為人就可做到“溫柔敦厚而不愚”“疏通知遠而不誣”“廣博易良而不奢”“絜靜精微而不賊”“恭儉莊敬而不煩”“屬辭比事而不亂”（《禮記·經(jīng)解》）。今后無論是入仕為官長，還是以處鄉(xiāng)里、室家，為人父子，均能行止有方，知敬讓之道，內(nèi)心安和。治人治心之理相通，能和心者自能和人，心不和，則人不和，世亦不和。

六藝之教以《詩》《禮》《樂》三教為本，其他諸教配合。三教中又以《詩》為始為本，其次《禮》教，其次《樂》教。之所以如此安排，按朱熹的理解：“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fù)，其感人又易入。故學(xué)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禮以恭敬辭遜為本，而有節(jié)文度數(shù)之詳，可以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故學(xué)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為事物之所搖奪者，必于此而得之。樂有五聲十二律，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八音之節(jié)，可以養(yǎng)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查滓。故學(xué)者之終，所以至于義精仁熟，而自和順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學(xué)之成也。按《內(nèi)則》，十年學(xué)幼儀，十三學(xué)《樂》誦《詩》，二十而后學(xué)《禮》?！保?3］104－105《詩》既是三教之始，也是六藝之本，所以無論三代以前還是三代以后，“其教為至廣”且文章之用“莫盛于《詩》”［17］78。

三、家庭《詩》教的意義

《詩》所涵蓋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集文學(xué)、社會學(xué)、語言學(xué)、倫理學(xué)、歷史學(xué)、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于一體，因此，自春秋以來《詩》一直被當權(quán)者當作垂軌教之典，作為化民之道而推廣，延續(xù)了兩千三百余年之久?；蛴腥速|(zhì)疑，世易時移，世代陵替，《詩》所言之自然、社會、人生實際情狀與基本價值理念已與今日大異，若仍以《詩》之所言教之，不亦迂乎？當然，《詩》教的內(nèi)容與形式，會隨時代的變化而有所側(cè)重，漢代確立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強調(diào)“勸諫”的功能和“修身”的功效，后世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變通。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教不特指三百篇，其內(nèi)涵更豐富，外延更廣泛，包括所有“詩”在內(nèi)的“詩教”。宋代《詩》教堅持倫理本位，道德中心的原則，重視《詩》中關(guān)涉天理人倫，“合于道”的內(nèi)容。明清《詩》教依然堅持儒學(xué)傳統(tǒng)，且自上而下，詩教風(fēng)氣濃厚，能詩者越來越多，流風(fēng)波及女性群體。相當多的女性于家庭《詩》教中成長，成為人母后又以《詩》與詩訓(xùn)子誨女，形成《詩》教的良性循環(huán)，兩千余年的《詩》教根脈得以承續(xù)，文化的正統(tǒng)得以世代承續(xù)。中國歷代社會，治亂相替，且亂多于治。但無論處于治世還是亂世的中國家庭，母親始終堅持以《詩》訓(xùn)子誨女，治性情、和心志、明人倫、知為政，堅守“詩書濟世”的信念，所以盡管社會板蕩，風(fēng)衰俗怨，但始終有一基本價值理念貫穿于其中，《詩》教之道統(tǒng)不失，文化根脈不斷，正統(tǒng)得以保持。且《詩》教中成長的孩子無論治亂始終不失生活的樂趣。反觀今日中國，很多家庭子女性情暴慢，家庭倫常失序、人際相處困難，這與家庭忽略甚至沒有對子女進行詩教有很大關(guān)系。缺乏詩教的孩子，也缺乏基本價值觀念的持守，面對外在的誘惑，內(nèi)心容易搖擺。而當其心有不良情緒、對他人對社會有積怨無法通過合理有效的途徑進行疏解，以致于對他人、社會包括自己造成很大的傷害。我們梳理《詩》與傳統(tǒng)中國人的家教之關(guān)系，審視承續(xù)了兩千三百余年之久的《詩》教觀，是為了能得到一些智慧的啟迪，以為今日家庭教育之福祉。

［1］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嚴可均，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58.

［2］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3］女四書女孝經(jīng)［M］.王相，箋注.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1.

［4］江南女性別集三編［M］.王冉冉，楊燾，主編.合肥：時代出版?zhèn)髅郊瘓F，黃山書社，2012.

［5］兩浙輶軒續(xù)錄［M］∥續(xù)修四庫全書.潘衍桐，編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6］清代閨秀詩話叢刊（一）［M］.王英志，主編.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鳳凰出版社，2010.

［7］畢沅.靈巖山人詩集［M］.嘉慶四年，經(jīng)訓(xùn)堂刻本.

［8］江南女性別集二編［M］.查正賢，趙厚均，主編.合肥：時代出版?zhèn)髅郊瘓F，黃山書社，2010.

［9］國朝閨秀正始集［M］.完顏惲珠，輯.道光辛卯鐫，紅香館藏版.

［10］顧若璞.臥月軒稿［M］.光緒嘉惠堂丁氏刻本.

［11］清詩紀事：第 22冊［M］.錢仲聯(lián)，主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12］陳兆倫.紫竹山房詩文集［M］.乾隆陳桂生刻本.

［13］四書章句集注［M］.朱熹，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14］論語集釋［M］.程樹德，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15］朱子語類［M］.黎靖德，編.王星賢，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

［16］十三經(jīng)注巰［M］.阮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7］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校注［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