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學期間去臺灣交流,回家那晚,一桌人吃飯,我半年未見韭菜炒蛋黃、桂花糖醋小排,幾次立起身來,頻頻夾菜。
吃到興頭上,親戚問我:“好吃吧?在外面,是不是特別想念媽媽的手藝、家常的味道?”
只要點個頭就能蒙混過關的問題,我偏偏擱下筷子,頑固地搖頭:“不不不,挺想家的,但不想我媽做的菜?!?/p>
在吃的問題上,我難得地較真,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能靠“媽媽”“家”這種字眼騙同情分。沒有什么技術的人才會以情動人,而我媽,一個渾身上下各項指標過硬的女人,也不屑于用溫情做軟廣。
大學里很多同學都會介紹說,自家的菜屬于什么菜系。理論上說,我們家是很典型的江浙菜,但江南人家清粥小菜妙至毫巔的時刻,我?guī)缀鯊奈大w會,直到后來,我瞥到一個詞,才順利地幫我家菜譜認祖歸了宗,它叫做“快手菜”。
如果你也有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喊哎喲下班了累死了的媽媽,你就一定見識過,傍晚六點兵荒馬亂的廚房:擇了一半的芹菜攤在案板上;活蝦被悶在黑色袋子里,時不時動兩下;電飯煲里除了米飯,還有一碗蛤蜊蒸蛋;熱鍋上噼里啪啦地炸響的,是酸辣土豆絲……
我媽邊燒菜邊收拾,右手拿著鏟子,左腳踩著抹布,低頭那兩下工夫,就把濺到地板上的油漬擦去了。
難吃歸難吃,童年的我還是無數(shù)次,拿著一包薯片,無限期待地守在廚房門口,也無數(shù)次被我媽差遣——“去幫我切兩根蔥好嗎”“水水水”“倪一寧你能不能不要吃零食了,待會兒飯嘛不要吃,你健康一點好不好啦”。
好的呀,那你菜燒得好一點啊。我捏著空空的薯片袋子,對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2】
其實我們嘗試過很多改良方案的。
有一兩年,是請了個阿姨在家燒菜,但我們到底經(jīng)不住她重油重鹽的攻勢,作罷了。
奶奶偶爾來小住,會燉了紅燒肉烤了玉米烙在家等,但花樣換來換去,都是爸爸愛吃的菜式?!秶恰防飳O柔嘉和方鴻漸結(jié)了婚,跟著她來的老傭人,專挑小姐愛吃的燒,連煎了排骨,也只肯給方鴻漸一塊,其余都要留給她。
親疏是那么一目了然的事,你怎么假裝公允,那些偏愛都像黏在牙齒上的奶糖,一張嘴就能看得到。
再后來,我建議集體訂外賣,被我媽迅速否決,她就像晚清朝廷一樣,既拒絕外援,也不肯改革,既想捍衛(wèi)圍著桌子吃熱菜的傳統(tǒng),又無力支撐時局,幸好只要大門一關,她也是我們這個小小政權(quán)的老佛爺。
碰上長假回家時,我也樂意下廚房。
跟我媽開辟鴻蒙的氣勢不同,我謹遵食譜教誨,連放多少面粉,都要放到小托盤上稱一稱。
但我做菜的次數(shù)仍然屈指可數(shù),一則耗時太長、效率太低,我爸已經(jīng)餓到滿屋子找腰果花生下酒,我還在斟酌要不要再加勺糖。
我媽做菜有兵家氣,鍋碗瓢盆在她手下都不自覺地鏗鏘起來。
我剛好相反,磨磨蹭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問百度,牛肉需浸紅酒。二則我每次都會被刀背磕到,被烤箱燙到,我爸看著端出來的蛋撻,和我哭哭啼啼展示的小小傷痕,常有吃人血饅頭之感。
況且,我一燒完菜就要變換角度拍照,他們倆吃的時候,就看我窩在椅子上,專心致志地修圖,修完發(fā)了朋友圈,還要耐心等待朋友們的點贊。
年華似水,經(jīng)不起我?guī)追垓v。
再者,我文能做PPT武能燒菜,再這么多才多藝下去,就不得不促人深思,還嫁不出去,只能是臉有問題。
【3】
在臺灣半年,有時碰到咬一口就能有一汪油的雞排,我也會想起我媽的拿手菜。
她擅做茄子,去皮、爆炒、拌肉絲、多糖多醋少許鹽……嚼來軟糯可口,最適宜下飯。茄子去皮后滋味更好,但茄子皮本身是防癌的,于是我媽時常在味道和健康之間搖擺,每次去完皮,都會很鄭重地說,其實這個做法不好的,營養(yǎng)流失掉了——她煎黃魚、爆炒魷魚時也這么說。
平日干脆利落慣了的媽媽,很少有這樣踟躕的、近乎迷信的時刻,就像她執(zhí)拗地在微信上發(fā)給我養(yǎng)生小常識,在朋友圈分享按摩哪幾個穴位可以延年益壽一樣。據(jù)說這個習慣,可以排入“父母最讓你難以忍受的事”榜單的前三名。
但說到底,人都是難以忍受的,除非你愛他們。
我這次回來,廚房里仍然兵荒馬亂,不時響起“水水水”“給我遞蠶豆過來”“哎呀你不要擋著我呀待會兒焦掉了怎么辦”,不像做菜,倒像修長城,分秒必爭,眾志成城。她看到我手里托著個車厘子的盤子,又蹙起眉頭:“倪一寧你一直這樣的,正餐嘛不吃,零食嘛不停?!?/p>
我嬉皮笑臉地抱住她:“我開開胃呀,等你的響油鱔絲?!?/p>
在臉貼到她的羊絨衫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無聲無息地,她也妥協(xié)了。
機場里有很多勵志書籍,有精明干練如楊瀾的成功典范,在指點深陷廚房和辦公室迷津的女性,如何平衡事業(yè)和家庭。那些都是昭彰的道理,而人生太過混沌,你自己都辨不出哪一刻,你心底的天平傾向了哪一頭。
我媽現(xiàn)在做菜手藝越來越精湛了,飯桌上常提的是股票和折扣,很少再說單位里的人事變動,她穿暖色調(diào)的大衣,而我小時候,印象中的媽媽,是衣柜里一色黑白灰職業(yè)裝的人。
不進則退,她選擇了退守廚房。
【4】
萬青有句著名的歌詞,問“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說到底,志短只因情長,能把人困在廚房的,從來也只是愛。
童年里的媽媽,頻繁出差,莫名其妙地走了大半個中國,導致我小學時學唱《魯冰花》,唱到“閃閃的淚光魯冰花”時,共鳴到落淚。
后來我媽的山川湖海,成了寧波新寄來的帶魚,山上剛挖到的竹筍……哦,還有我的行蹤。她成了上班時關心創(chuàng)業(yè)板走勢,下班后替我熬烏骨雞湯的人。看著她熟稔地捏起鍋蓋的側(cè)影,我也覺得沒必要再細問,提前回家做飯等我們的時候,心底會不會有一點凄惶。
要怎么問呢?所有的媽媽,好像都不擅長邀功,不擅長自我標榜為家庭犧牲,她們寂寞又專注地打理廚房,烤出一爐又一爐噴香的面包,目送你去更渺遠的山川湖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