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愛人

潘向瑩

我接受不了他挽著別的女孩，在眾人面前說著宣誓的臺詞，買另一枚鉆戒，套進(jìn)別人的無名指。在我的幻想中，他應(yīng)該與我一起爭取，而不是懦弱地退出。

無論過去多少年以后，只要一過中秋節(jié)，我就會想起沈卓。前年的中秋節(jié)，我芳齡二十四，和一群中學(xué)同學(xué)醉倒在KTV包房里將青藏高原鬼哭狼嚎接上了《分手快樂》，KTV里面的熱空調(diào)吹得我渾身燥熱，我挽起襯衫袖子，一搖一擺地走出包房，站在門口的風(fēng)口處吹冷風(fēng)，各式男子們甩著手上的水珠從我身邊走過，看見我之后眼神就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下意識地將手擋在了重要部位。我用力抬了頭，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男廁所門口。

我轉(zhuǎn)身想往回走，就在這時，一個男人拉住了我，我順著衣角往上看，看見沈卓的臉朦朧地出現(xiàn)。他問我，你怎么了。語氣溫柔得像電飯煲上新鮮的水蒸氣，熱氣騰騰的，充滿著濕潤的軟糯。我對這樣的問候向來一點(diǎn)抵抗力都沒有，很自覺地投懷送抱，臆想自己是一朵隨著盛開的力度爬上他胸膛的鮮花，實(shí)則是如一灘爛泥糊在了男人的身上。

這個比喻是我的同學(xué)周文告訴我的。他說，他那會剛從廁所出來，就看見我抱著一個陌生男人，像撕開超市買一贈一商品捆綁的膠帶一樣將我們分開。

當(dāng)時我說，你為什么要拆散我們，那是我男朋友。

宿醉清醒后，我們一行人坐在早晨六點(diǎn)鐘的早餐鋪吃早飯，豆?jié){灌了兩大碗，沖淡了體內(nèi)殘留的酒精和迷幻。我又變回那個打了焉的宋茜茜，在渾濁的豆?jié){倒影里看著自己花掉的睫毛膏。

周文像宣傳英雄事跡一樣將昨晚發(fā)生的事跟大家說了一遍，在他的故事里，我是一個瀕臨被占便宜的無知少女，而他是那個從洗手間沖出來為我解圍連手都沒來得及洗的正義青年，此時此刻我應(yīng)該懷揣著感激端著豆?jié){敬他一碗救命之恩，但我二話不說就把豆?jié){潑在了他臉上。

我吭哧吭哧地走了，留下周文在我身后罵罵咧咧，還踹了一腳桌子。他應(yīng)該會說我不識好歹的，會說如果不是好幾年的同學(xué)他才懶得管我，他會搖著頭說我變了，而這一切一切都是因?yàn)樯蜃俊?/p>

我不置可否。那天晚上，我對著月亮發(fā)呆，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圓，我在嘴里默念一遍沈卓說過的話。我忘不了他，這一點(diǎn)也不假。

而事實(shí)上，除了一年一度的中秋‘劫，其余時間我都活的很正常。

去年中秋節(jié)，我和一群親戚吃飯，聽他們吹牛逼。期間還輪流問了我有沒有男朋友，我只管低著頭吃菜，害怕自己情緒崩潰筷子一甩就走人。我的那位大伯，剛剛放下手中的紅酒杯子，瞪紅眼睛替我回了句“還小，著什么急找”之后，被一根魚刺卡了喉嚨，像只被抹了脖子的鴨子一樣站起來，“嗷嗷嗷”地叫個不停。七大姑八大姨們連手將他送進(jìn)醫(yī)院，坐在醫(yī)院外的長廊上，我想回家，我爸不讓，說要等大伯出來告?zhèn)€別。

中秋節(jié)的醫(yī)院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喝得酒精中毒的男人被送進(jìn)來，月光灑進(jìn)走廊，形成一條長長的道路。我沿著這條發(fā)光的道路來回走了幾遍，我大伯就出來了。他說醫(yī)生用一根長長的鉗子伸進(jìn)他的喉嚨，拿出了刺，他用餐巾紙包住那根魚刺放在手上，像戰(zhàn)利品一樣和大家演示，享受眾人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說一聲“沒事就好”，他的皺紋里溢滿了笑容，他的妻子女兒都不在這座城市，他是個無人關(guān)懷的孤獨(dú)中年人，他捧著這根魚刺迷信地說來年會有好運(yùn)的。我在遠(yuǎn)處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又開始迷信了，他知不知道就是因?yàn)樗拿孕挪糯輾Я宋业男腋！?/p>

我們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在醫(yī)院門口攔了兩輛車，才把大家都裝走。我和爸媽最后上的車，我用滴滴打了一輛順風(fēng)車，發(fā)現(xiàn)那輛香檳色的別克和沈卓的一模一樣。我打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jìn)去。是沈卓，他的左手還戴著那塊生日時我送他的手表，他應(yīng)該是剛剪過頭發(fā)，短短的樣子顯得很精神。我應(yīng)該好久都沒見過他這樣精神的面容了，自從我們的事發(fā)生，他就喪失了活力，像被霜打的白菜一樣無精打采，牙齒也被煙熏黃了。

我按耐住內(nèi)心的喜悅，緊緊地盯著沈卓?！跋岛冒踩珟А！彼麥厝岬靥嵝盐?，我聽話地系上，以前我坐他的車經(jīng)常會故意不系安全帶，他就會耐心地湊過來，從我的右側(cè)扯過安全帶給我系上，打趣道“雖然我開車技術(shù)很好，但你也要系上安全帶”，我笑著拍一下他的頭，然后他握著方向盤帶我去往任何地方。

而這一次，沈卓沒有幫我系。我看見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后視鏡里我的父母。他們像兩個面無表情的搪瓷人，冷冰冰地扭頭看著車窗外。因此我很理解他，我的父母還坐在后座，他不好做出過于親密的動作。他應(yīng)該很懼怕我的父母吧，自從那一次見面時被我的父母從頭到腳數(shù)落一番之后，他無數(shù)次問我：“茜茜，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我真的不明白，像沈卓這樣風(fēng)趣幽默充滿自信的人怎么會變成這樣，一遍一遍地質(zhì)疑自己。我抱著他，牢牢地，像哄孩子一樣拍著他的后背，我說，哪有，你很棒，你是我見過最棒的男生了。

沈卓三十歲了，但我還是稱呼他為男生。他在我面前很多時候都是幼稚的，傻里傻氣又特別可愛。我想起14年元旦的時候，我們剛剛在一起，在我家樓下的公園散步，我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好幾次試圖親我，都被我用巴掌推開。我說你仰起來的臉特別像一個饅頭，我親不下去。他特別得意地反問我：難道你不喜歡吃饅頭嗎？

就是這樣一段天真爛漫的對白，讓我在接下去的很多年都不敢再吃饅頭。我這個人最害怕觸景生情的，偏偏情又多的要死。有一回和周文去吃飯，他在我去上廁所時點(diǎn)了個蘸醬的黃金饅頭，我一回來就崩潰了，拎起包就走，絲毫不回頭。他一臉懵逼地上來追我，結(jié)果被門口的服務(wù)員抓住買單，再一回頭我已經(jīng)消失在人山人海。

周文給我打電話罵我，說我沒有良心，他請我吃頓飯還要被活生生地拋棄。我說錯就錯在你點(diǎn)了饅頭，誰讓你點(diǎn)饅頭的，你經(jīng)過我同意了嗎你就點(diǎn)饅頭。

我和周文總是這樣，一見面就互相掐架，靠diss對方吃完一頓飯，然后又約下一頓。

我安安靜靜地乘車完畢，讓我爸媽先下車。沈卓奇怪地問我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剛想伸開雙臂抱住他，告訴他我有多想念他，就被人“砰砰砰”地敲了車窗。沈卓搖下車窗，我看見周文的臉。endprint

“宋茜茜，你給我下來！”周文把我拉了下去，我的手腕被他拽出了紅印，我說你干嘛，他反問我，你是不是又把他當(dāng)成沈卓了。

我愣住了。周文生氣的臉龐在我眼前放大，我的意識也逐漸被拉回現(xiàn)實(shí)。他拉著我走到車屁股后面，指著車牌讓我看。

“這根本就不是沈卓的車！”我似乎能聽見他咬牙切齒的咯吱聲。

我看了眼車牌照，除了浙B兩個字一樣以外，沒一個字是一樣的。打著雙閃的司機(jī)終于受不了我們兩個神經(jīng)病，喊了句“記得付車錢”就揚(yáng)長而去。我在一陣汽車尾氣里黯然神傷，又想起當(dāng)年沈卓買車時選車牌號給我拍了一連串的照片讓我選，最后他選了帶“QQ2”的牌照。

我說沈卓你啥意思，他在微信里不怕死地回我：QQ2，就是茜茜二唄！

有了車之后，沈卓開通了順風(fēng)車車主，出行時會接個順路的單子，他把所有需要填緊急聯(lián)系人的那一欄都填了我的號碼，我還收到過一次短信，是滴滴公司發(fā)來的，說188****2312設(shè)置您為緊急聯(lián)系人，他現(xiàn)在遇到了危險！當(dāng)時我在公司上班，收到后嚇得馬上撥了個電話過去，沈卓聽完后一頭霧水，說我沒有遇到危險啊，可能是剛剛按錯了。

諸如此類的談戀愛后遺癥還有很多。比如我去星巴克買咖啡時會想起沈卓牽著我的手結(jié)賬時在星巴克服務(wù)員的建議下辦了張卡，把szsqq1314當(dāng)作密碼。這個密碼一度讓我無比甜蜜后來又無比心痛，它代表我真真切切地遇到過沈卓這個人，提示我那段光陰的存在，它曾作為這段感情的通關(guān)密碼，后來一個字母一個數(shù)字地被拆散，像摔成碎片的玻璃碴刺進(jìn)骨子里，你動一下手臂就會響，你動一下脖子就會痛。

可當(dāng)時的我沉溺在糖水罐頭里，矯情的不行。一扭頭就告誡沈卓以后要將所有密碼都改成sqqsz1314，我的名字要排在你前面才行。

我和周文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下過雨之后的秋風(fēng)吹來帶著涼意。他問我冷不冷，我沒說話，他邊聒噪地說自己穿多了邊脫下外套粗暴地蓋在我身上。男生特有的荷爾蒙氣息，陽光，生生不息，屬于我們這個年齡段的活力，和沈卓的完全不一樣。沈卓喜歡在衣柜里掛一個香包，所以他的衣服上都是淡淡的花香。特別是冬天的呢大衣，我把腦袋靠上去，嗅到那沉甸甸的氣味，忍不住會夸獎他是有生活品質(zhì)的好青年。因?yàn)樗倪@個小習(xí)慣，我也學(xué)會買了香包掛進(jìn)衣柜，它們代替了我那些瓶瓶罐罐的香水，它們曾在雨夜里給我安慰。

我餓了。我說。

周文拆開他帶來的一盒月餅，問我要吃什么餡的。

蛋黃吧。其實(shí)我不怎么喜歡吃月餅，總覺得太甜，甜的令人心慌。就像把頭頂這輪圓月一口吞進(jìn)肚子里一樣。而月亮不只屬于我一個人，甜蜜也不是。

我問周文，大過節(jié)的，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媽讓我來給你送盒月餅。周文振振有詞地晃了晃手中的禮盒。

周文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兼同桌。從那會起我們就是冤家，總愛吵吵。周文數(shù)學(xué)很好，他說這歸功于他爸愛打麻將。周文也愛打麻將，每天晚上回家都會看一會他爸打麻將，在麻將桌上解決掉晚飯，將東西南北風(fēng)盡收眼底。

我說愛賭博的人不是什么好人。他很生氣地和我吵，說他智商比我高，又嘲笑我不及格的數(shù)學(xué)卷子，嘲笑我解不出來的方程式，說我只會吃。初中那會我還挺胖的，最討厭別人說我會吃，當(dāng)即就漲紅了臉，用手掐了他的胳膊，把他掐的青一塊紫一塊的。

第二天放學(xué)后，周文媽媽來接他了。那是我第一回看見周文媽媽，燙著大大的波浪卷，畫著眼線走了進(jìn)來。她喊周文“文文”，好幾個聽見的同學(xué)都捂著嘴笑了，我笑得尤其歡快。周文媽媽走到我面前，笑瞇瞇地夸我長得漂亮，我連連喊了幾句阿姨好，直到她領(lǐng)著周文走了。后來周文告訴我，那天他被我掐完之后回到家光著膀子吃西瓜，他媽看到他手上的烏青，問了他半天是怎么弄的，還以為他在學(xué)校受了欺負(fù)，非要過來看看同桌是不是個大胖小子。

我把最厚的歷史課本一巴掌拍到他身上：怎么說話的呢你，喊誰大胖小子？

自那以后，我雖然還是很煩周文，但不得不收斂了一些英雄本色。再之后，我們一撥人也會去周文家里玩，讓周文教我們打國粹。他媽媽每次都會罵周文，凈帶同學(xué)學(xué)些亂七八糟的。

我家和周文家住得近，隔了三條馬路，走走就到，因此串門也勤快，周文媽媽也經(jīng)常會讓周文給我?guī)┖贸缘?。不過那都是以前了，我和沈卓在一起之后，我就和周文刻意保持了距離。我一向是重色輕友那一掛的，周文曾這樣評價我。

我咬了一口月餅，干巴巴地咽下去，托著腮幫子賞月亮。沈卓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新的女友，換了新的牌照，或者干脆連車也換了。記得沈卓是過年的時候提的車，我陪媽媽在廟里拜佛，收到微信后立馬在廟里給他求了個平安掛墜。我從來不迷信的，但我覺得這不算是迷信，這應(yīng)該算是某種美好寄托，是我對沈卓深深的愛意。

那時我們沒有房子，于是把裝飾房子的熱情全部放在裝飾車上。沈卓承諾每周都要帶我出去自駕，去東極島，去蘇州園林，去上海迪士尼。把周邊的地兒全都玩一遍，然后每年出國旅游一回。我坐在他的副駕駛，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畫出兩顆愛心。過了很久，這兩顆愛心都還在，我問他洗車時不會洗掉嗎，他說這塊地方不讓洗。

沈卓不是個浪漫的男人，他的全部浪漫估計都來自我的作。我曾翻閱他QQ空間二十歲寫的日志笑得四仰馬翻，嘲笑他可憐巴巴的語文水平。但在我們冷戰(zhàn)時卻會收到他長長的像作文一樣的微信，我一字一句看完，默默點(diǎn)下收藏。

給。周文站在我面前，遞了瓶開好的水過來。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擋住了那輪圓月，也阻斷了我的思緒。

你看到月亮里面的兩個黑點(diǎn)了嗎？周文突然問我。

?。?/p>

我覺得那是嫦娥和后羿。我從小只相信這一個童話故事。

你說的不是童話故事，是愛情故事吧。

周文羞澀地?fù)蠐项^。他是學(xué)土木的，又土又木也是情有可原。

我只是覺得，能為自己喜歡的人射掉九個太陽挺牛逼的。endprint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你能別毀壞愛情故事了嗎？

周文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地站著。

后來，周文提到那年中秋節(jié)晚上，他跟我說，那時他想問我的是“你還相信愛情嗎？”，但是當(dāng)時覺得太傻逼沒問出口。我說，你就是一直都很傻逼。

今年中秋節(jié)假期來臨之時，我顯得異常焦慮。

在經(jīng)歷了前年和去年兩次尷尬的認(rèn)錯人經(jīng)歷之后，中秋節(jié)真的成為了我的一個大劫。今年中秋又剛好和國慶湊在了一塊，我原本打算遠(yuǎn)離世俗紅塵待在家里進(jìn)行被窩八日游的?？墒悄侨和娴淖詈玫闹袑W(xué)同學(xué)又要組織去舟山自駕游，周文給我打電話，我說我不去，他說，怎么不去，剛好帶你去普陀山拜拜菩薩，算上一卦，那里有個觀音寺特準(zhǔn)。

掛了電話，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然也有想要靠菩薩渡劫的一天。

我拉著行李坐上了周文的車。他開了他爸的本田越野車，車上光禿禿的，什么車飾都沒有，只有一包心相印餐巾紙孤零零地甩在車上。晨晨把我推進(jìn)副駕駛，讓我陪周文說話，監(jiān)督他開車。

我不情不愿地坐上去，擔(dān)憂周文開車的技術(shù)，嘴里一直質(zhì)疑他近視多少度，有沒有色盲，駕照拿了幾年了，四個科目有沒有掛過。周文竟然也沒煩，一個一個地回答我，就差把醫(yī)院開來的體檢報告甩我面前了。

知道你惜命。他說，說完之后忽然間身體傾過來，拉出我右側(cè)的安全帶，帶子劃過我的胸部，他的動作略有僵硬，手指停留在“咔噠”扣上的一聲。不知怎么的，我的臉?biāo)查g紅了。

我裝作不在意地別過頭，其實(shí)只是覺得系安全帶這個動作十分親密，只是我始終沒有把周文當(dāng)成過沈卓。

開了四個多小時的車到舟山，直到下車之后，周文打開后備箱，大家從里面搬出燒烤架、各種菜、調(diào)料，我才知道今晚準(zhǔn)備燒烤過中秋。

我愣在原地，晨晨拍拍我，問我怎么了，我也沒說話。

等大家都拿著東西找空地搭架子時，我攔住周文，說你給我解釋一下。

中秋節(jié)大家提議燒烤啊，人多有氣氛。他搓了搓手。

我想我當(dāng)時一定目光如炬，才讓周文瞬間癟了氣。你明明知道的，我說。

所有一切周文都知道。只有他知道。那一年我失戀，找周文一塊喝了三個月的酒。我大著舌頭跟他描述了沈卓在中秋節(jié)的篝火晚會上跟我求了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沈卓二十九。我吃了很多串燒烤，渾身上下彌漫著孜然和柴火的味道，沈卓看著我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裝滿了一整片星辰那樣。他的呼吸都因?yàn)榫o張而變得急促，他從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打開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大家邊跳舞邊起哄，邊拍手邊喊著“答應(yīng)他，答應(yīng)他”。

沈卓半跪在地上，我看著那枚小小的戒指，上面的碎鉆在夜色里閃爍，被火光照的通亮，被月亮照的透明。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厣斐鍪郑嗡麑⒔渲柑走M(jìn)我的無名指。那枚小小的戒指冰涼地圈住我的手指。我在那一剎那迅速回想起我和沈卓剛剛認(rèn)識的時候，也是中秋節(jié)。同事約我一起吃牛蛙，我在包間里第一次見到沈卓。他伸手為我拉開椅子，將滾燙的牛蛙撇去辣椒夾進(jìn)我的碗里。我在抬頭夾菜與低頭吃蛙的間隙打量著他的側(cè)臉，眉眼和嘴角。他常常被朋友開玩笑，卻一臉的好脾氣，吃牛蛙時臉上還沾了一點(diǎn)辣椒油。我覺得他溫暖，和善，像一個令人安心的大哥哥，沒想到后來真的在一起了。所以我和沈卓的緣起緣滅，都在中秋節(jié)。你說奇怪不奇怪，有些東西真的是命運(yùn)。

所以在一年之后的中秋節(jié)，我跟沈卓的同事和朋友們一塊燒烤，壓根不知道他準(zhǔn)備了求婚的戲碼。我說你為什么要在篝火晚會上跟我求婚，這樣一點(diǎn)兒也不浪漫。沈卓說他不知道怎樣才是浪漫，但他覺得我們是在中秋節(jié)那天認(rèn)識的，又難得聚集了這么多朋友，他想讓大家一塊見證。

我和沈卓約好中秋節(jié)第二天就來我家，見我爸媽。

那天晚上，我躡手躡腳地回家，鑰匙擰開門，以為爸媽都睡了，沒想到，客廳的燈亮著，沙發(fā)上端端正正坐著我爸、我媽、我大伯。我一頭霧水地頓在那里，還是我大伯看見了我無名指上的戒指。

他執(zhí)意要看沈卓的照片，我無奈地翻出一張合照。他指著照片上沈卓的臉，說他面相不佳，左臉有痣，下巴短，桃花眼。

我對他的面相說辭毫無反應(yīng)，但我爸媽看著照片頻頻點(diǎn)頭。大伯捏過我的手指，掂量著戒指上面那顆小小的碎鉆，鄙夷地說：就憑這個兩千塊的戒指，你就要嫁給他？

那晚我大伯在我家沙發(fā)上睡了一宿。他曾經(jīng)叱咤商戰(zhàn)，小時候每年回來都會給我買一堆進(jìn)口衣服。后來他的公司倒閉，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但他性格仍舊如此，沒有一絲一毫被歲月磨去棱角的樣子，依舊鋒芒畢露，愛管閑事。

中秋節(jié)過后的第三天，我和周文在一家江浙菜館里碰面，他問我要點(diǎn)什么菜，我說隨便，我找你是為了喝酒。

我并不是酒鬼，也從來沒混跡過酒吧歌廳，憑借著遺傳我爸媽的那點(diǎn)酒量，我的借酒消愁通常只夠停留在啤酒。

周文問，沈卓呢？

我說我們分手了。

我給周文細(xì)致地描述了一遍那天的狀況。我爸媽被大伯的面相學(xué)說唬的一愣一愣的，一整晚沒睡著。我連夜給沈卓發(fā)消息說我大伯在我家，讓他有心理準(zhǔn)備，他安慰我，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

那真真是一場狗血的電視劇劇情。沈卓拎著禮品敲開我家的門，只有我熱情地迎接了他，其余人只是冷淡地打了招呼。剛剛坐下，我大伯就以家族中德高望重長輩的姿態(tài)向他發(fā)問，無外乎就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有沒有買房。

我討厭這種盤問，就像審問犯人那樣咄咄逼人。沈卓低著頭回答他，家在農(nóng)村，工程檢測，十一二萬，沒有買房。

這不符合我們家的標(biāo)準(zhǔn)。我大伯揚(yáng)起手臂，往空中一揮，像揮掉什么臟東西一樣。我憤怒地沖上前，卻被我媽攔住。

“茜茜，你得聽聽你大伯的?！?/p>

而我看著沈卓低著的頭，他將兩只手放在腿上，相互搓著。我多想讓那兩只手拉住我，帶我走啊。

但我和沈卓都沒有那么做。他在我大伯的話里漸漸沉默，沒有反駁，沒有抗?fàn)?。他就像一只木偶一般站了起來，說我先走了。endprint

我?guī)缀跏墙^望地盯著他離開的背影，他的脊背不再挺直，他的臉上一點(diǎn)笑容也沒有，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打開那扇門，走出了我家，走出了我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死活不愿意出來和大伯在一個桌上吃頓飯。但我還是聽到他在外面慷慨激昂地和我爸討論著沈卓，說他的身高太矮，條件也一般。

我發(fā)誓，如果他不是我的親大伯，我一定會沖出去堵住他的嘴。

大伯走了之后，我媽走進(jìn)來，坐在我的床沿說，“你大伯這次回來是為了處理你姑姑離婚的事情。你姑姑四十多了，到現(xiàn)在還要被拋棄?！避畿?，終身大事一定不能過于輕率，要經(jīng)過家人的認(rèn)可，你明白嗎？

我在我媽的注視下刪了沈卓的微信和電話。躺在床上想，沈卓是比我大個好幾歲，身高也不高，和我平平過，收入和家境都一般。但他的可愛，幽默，善良和溫和，是我大伯能夠理解的嗎？而這又恰恰是我喜歡他的決定性因素。

你們還聯(lián)系嗎？周文問道。

沈卓那天晚上在朋友家喝酒，他的朋友給我發(fā)了一長串的微信，鼓勵我慢慢化解家里的問題。沈卓收到我退出他手機(jī)親情網(wǎng)的短信很絕望，而我連那枚戒指也被我媽從手指上拔了下來。

我想讓他知道的是，這一切都是無奈之舉。我希望他會等我，一起化解這個問題。但沈卓的父母聽聞之后很生氣，讓沈卓和我斷絕來往，趕緊找下一個女孩結(jié)婚。

“茜茜，和他分手吧?！敝芪膰@了口氣。

“為什么？”

“我也是男人，我知道經(jīng)過這事之后，沈卓不會再對你打開心扉了?！?/p>

我們在海邊燒烤。一串串血紅色的肉在燒烤架上變得金黃。落日沉到海底，天空涌現(xiàn)出絳紫色。朋友們很開心，捧著罐裝啤酒在海邊跳舞。還聯(lián)手要把周文這個旱鴨子推進(jìn)海里。大家追著打鬧的時候，周文的外套被失手丟進(jìn)了水中。

手機(jī)在里面??！周文沖進(jìn)去撿。扔外套的那個朋友尷尬地和他一起去撈。我勸周文，算了，你別下去找了，待會溺水了。

海水沒過周文的的腰際，又沒過他的肩膀，可他還繼續(xù)往前走。我慌慌張張地過去喊他，周文，周文。差點(diǎn)就要沖下水了，他從水里抬起頭，甩了甩腦袋，舉著手機(jī)朝我招手。

周文全身都濕透了。我讓他站在燒烤架旁取暖，從車?yán)锬昧思埥斫o他擦臉，一邊罵他，不就是個破手機(jī)嗎，萬一一個浪把你刮走了怎么辦。

紙巾溫柔地劃過他的臉頰，蓋過鼻子、眼睛、嘴巴和下巴上的胡茬。周文濕噠噠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我停頓了下來。

“宋茜茜，做我女朋友吧。他的眼睫毛一眨，水就滴了下來?！?/p>

大家又開始起哄，這讓我想起了沈卓向我求婚的那一幕。

“你知道的，我……”

“不要再活在沈卓的影子里了?！敝芪恼f，“你明明知道，他早就結(jié)婚了。”

沒錯。在我還抱著和家人抗?fàn)幍降椎臎Q心之時，沈卓接受了家人給他安排的相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認(rèn)識了新的女孩，在三十歲那年結(jié)婚了。

他從未做過任何爭取，一切都是我的一場意淫。我接受不了他挽著別的女孩，在眾人面前說著宣誓的臺詞，買另一枚鉆戒，套進(jìn)別人的無名指。在我的幻想中，他應(yīng)該與我一起爭取，而不是懦弱地退出。

雖然我不怪他，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我理解并對他感到抱歉。我一直單身，從二十四到二十七，我沒有去過一場相親，拒絕了幾個男孩，我在大街上看到與他相像的男孩就會以為是他，我過不好每年的中秋節(jié)，沈卓的影子霸占了我的生活。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風(fēng)把它們從我臉上吹走，我看著沙灘上留下的兩條長長的影子，有我的，有周文的。影子里的我們沒有表情，沒有心跳，沒有生命，隔著一片光亮，孤單地停留在原地。

第二天清早，周文就拉著我去島上找手機(jī)維修店。

我不明白花這么多錢修手機(jī)還不如重新買一個了?？芍芪姆且蕖Ｐ蘖税胩爝€是沒修好，又花錢讓老板把里面的資料弄出來。

你里面裝了國家機(jī)密啊。我翻著白眼。

一張張照片出現(xiàn)在老板的電腦上。全是我沒見過的我自己。有我在江浙菜館里喝醉的丑樣，還有我在馬路牙子上的背影，啃月餅的側(cè)臉，在KTV唱歌時的視頻。周文急急忙忙讓老板關(guān)掉，老板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我一眼。

“你男朋友可真用心?！?/p>

周文這樣的土木男，我以為腦子里成天只有土地和磚。我臉一紅，走出了店門。周文趕上來，窘迫地抓住我的手。

“敢情你騙我來廟里渡劫，是這么個陰謀？”

“別用陰謀這個詞嘛?！敝芪钠沧?。

我和周文站在海邊，咸腥的風(fēng)里裹著砂礫，海浪拍打著石塊，嘩嘩作響。

我還記得你剛和沈卓在一起時，那時你是真的很開心。周文用鞋尖踢著腳下的石子。

我想，既然看到你那么開心，有些話我就會永遠(yuǎn)爛在肚子里。

你把我當(dāng)成男閨蜜也好，避風(fēng)港也行，只要你不開心，我就陪你喝酒，聽你叨叨。

即使你和沈卓分手了，這么多年我也一直沒說出口。

我覺得我不能乘虛而入。

但是宋茜茜，沈卓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雖然婚禮你沒去，但這是個既定事實(shí)。

我覺得是時候和過去說再見了。我選擇在中秋節(jié)和你說這些，是為了讓你改變對中秋節(jié)的記憶。

以前你只要一過中秋節(jié)，就會想起沈卓向你求婚。但這以后，只要你一過中秋節(jié)，你可能就會想到我那么蠢地跟你告白。

“宋茜茜，生活是一直往前的?！?/p>

我聽周文磕磕巴巴地說完：“這些臺詞都是哪里背下來的？”

浪花滾落到我的腳邊，我凝視著這片大海。

我曾經(jīng)覺得愛而不得很痛苦，覺得付出全部覆水難收很不甘心。我把這一切怪罪于他人，為我好的人，替我操心的人，害怕我過的不幸福的人。我們拉著手走在艱難的分岔路口，此時必須有人做出選擇，是一起走，還是分道揚(yáng)鑣。而你選擇了你的道路，放開了我的手。我也應(yīng)該瀟灑地不再回頭，走向?qū)儆谖易约旱牧硪粭l道路。

海灘上出現(xiàn)兩條一高一低的影子，慢慢靠近，逐漸重疊在了一起。

我望著周文的眼睛，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