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的青春時代

江寒秋

如果選擇一個家族來考量一代人的青春史，80后是一個值得分析的樣本。80后成長于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他的父輩成長于共和國初建后的三十年，他的祖輩則成長于動亂的民國時代。這段接近百年的歷史，囊括了大部分波瀾壯闊的時代主題，個體的青春命運也隨著時代主題，波動不已。

拉犁的爺爺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我爺爺?shù)纳陠栴}，他去世時是虛歲七十三歲，那年是1989年，我剛上一年級。這樣算來，他生于1917年。

他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也從未留下任何值得人們津津樂道的典故。我問父親，爺爺在年輕時忙什么，父親想了想說，大概在“拉犁”吧。

1935年，他18歲。當時家里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個車馬店，哥哥已經(jīng)在店里學著記賬，而他每天的活兒就是鍘草、喂牲口，吃住都在牲口棚附近的小草屋里。

他的父親上過晚清的私塾，是村里唯一有“字”的人。他的所有兄弟也都多多少少地念過書，只有他不識一個字。

“他就是個拉犁的?！蔽腋赣H說。建國后，老大在農(nóng)會里工作，老三當了工人，老四去參軍，老五做了村里的保管，老六在鎮(zhèn)上糧庫做會計。“只有你爺爺，什么也不會，也什么都不爭，只能為這一大家‘拉犁。說是個兒子，其實是個‘長工?！?/p>

爺爺結(jié)婚時是1937年，正值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沒有人告訴我他確切的結(jié)婚年齡，我是從奶奶的一句口頭禪里推測得知的。“日本鬼子打過來那一年我就嫁到這個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p>

奶奶生于1916年，是鄰縣某村著名神婆的女兒。我的這位神婆“老姥娘”，當時頗有一定知名度。據(jù)說本縣大土匪張步云、張希賢也曾敬重過她。更有意思的是，她出生的村落叫做后張仙村，與中共一大代表王盡美祖籍相同。

相對于爺爺，她少年時期的生活較為優(yōu)渥。神婆的技藝被奶奶繼承了下來。文革時期，這一點曾被當做污點被批判過。改革開放后，這門技藝對于改善家庭生活，發(fā)揮了一定程度的作用。當時，有不少人來找奶奶叫魂。我曾多次圍觀，并學著表演過一番，但被奶奶嚴詞禁止?！斑@東西不能傳，一傳給別人就會折壽。你的老姥娘就是因為把這一套東西傳給了你奶奶而去世的?！?/p>

生長環(huán)境的不同，讓爺爺奶奶性格迥異。在我有限的記憶中，他們始終在爭吵。爺爺從不還嘴，往往是奶奶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后以摔鍋碗瓢盆而告終。默默無聞的爺爺去世于1989年某個夏夜。在去世之前，他因肺結(jié)核咳嗽了很久。為了不影響家人，他有時搬到看菜園的一座小草房中，實在撐不住了，才搬回家中居住。

他去世的當夜，他的親生女兒、兒媳婦都不敢進入房間。舉行葬禮的當天，陽光普照，他的骨灰盒擺在院子里的長桌上，許多男人蹲在院子里雜七雜八地說著什么，我從未見過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就和堂哥圍著骨灰盒打鬧起來，被父親一腳一個全部踹倒。

被踹倒時，我記得自己委屈地哭了起來。但至于后來送葬時，我不記得是否哭出聲來。

“他沒享過一天福?！备赣H說?！拔腋饬艘惠呑幼铩！蹦棠陶f。

父親的文革

父親生于1949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那一天是公歷10月11日，共和國剛成立10天。他18歲時正值文革，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參加紅衛(wèi)兵。

他的爺爺因為成分不好而被批斗，戴著高帽游行，掃大街，去世之后都不讓安葬。他的弟弟因為鋤斷一棵玉米苗而被定性為“破壞生產(chǎn)”，同樣被戴上帽子批斗。他們這一代所有的堂兄弟們因為成分問題而不能參軍、當工人。

但他不認為這是時代造成的悲劇，這是村里兩個家族斗爭史的一部分?！拔母镏埃蹅兗以诖謇?、鎮(zhèn)上都挺有勢力。文革來了后，慢慢的，咱們家的頭臉人物就全下臺了，讓另一家掐的死死的，什么機會都不給咱們這一家?！?/p>

他有些仰慕當年的紅衛(wèi)兵頭頭。我縣三中當時位于我鎮(zhèn)，出過一位著名人物，號稱“王敢沖”，“什么事兒都沖在前頭，是全縣都數(shù)得上的人物，當時也就十八九歲?！焙髞?，父親分析道：“王敢沖太聰明了，他一方面批斗老干部，另一方面又把老干部接到自己家里保護起來。文革結(jié)束后，那些紅衛(wèi)兵‘頭頭都抓起來了，只有王敢沖沒事兒?！焙髞?，此公成為了我縣一位知名企業(yè)家。

他雖然沒成為紅衛(wèi)兵，但也跟著串聯(lián)隊伍到過各個城市。

“我去過青島，到過青島海洋學院，也去過你姑父的大學。”他的大姐當時已經(jīng)訂婚。姐夫是老師，曾教過父親，1970年時被推薦為曲阜師范學院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

在那十年里，他曾想過出去闖蕩改變命運。他跳上去往東北的火車，準備去那里尋找點機會或者投靠在東北的親戚，但在半路上，就被當做盲流抓了起來，遣送回鄉(xiāng)，只能在村里掙工分。

那時的他，就像路遙《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馬建強一樣，在收獲完的土地中，尋找遺漏的“地瓜妞子”，實在忍受不了了，還曾半夜起床去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他還抓過老鼠烤著吃，“那時候的老鼠都瘦，渾身沒幾星肉?！?/p>

他看到了知識改變命運的例子——我的姑父因為上了大學而成為了“公家人”，于是，從記事起，他便不斷向我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理念。喝醉之后，還要痛訴革命家史，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你要出人頭地，老一輩兒的事兒，你都得記清楚，我們受過的欺負，將來都要還回去！”

2013年，我村當年在文革中上臺的另一個家族的頭面人物——村書記，終于因腐敗被判刑，他的“家族仇恨”終于得以了結(jié)。

我的大學

18歲那年，我從老家來到省城讀大學，了卻了父親的另一大心結(jié)。

在村里，我是本家族第一個大學生，但這已經(jīng)算不了什么。那是2001年，大學已經(jīng)擴招，工作已不再分配。二流大學的二流青春，說起來，總是乏善可陳。我加入過一個社團，但似乎從未參加過任何活動，我試圖像那個年紀應(yīng)該做的那樣談一場校園戀愛，但全部無果而終。

當時，整個社會在高速前進，校園也到處彌漫著浮躁的氣息，學習不再重要，作為學生，便失去了最為重要的確定性。

那一年，我讀了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覺得自己被某種精神所感召，于是決定在暑假期間，騎車到海邊，但因起床太晚而計劃作廢。

那一年，我申請了第一個QQ，學會了上網(wǎng)聊天，羞澀的我，與那么多的陌生人無話不說。

那一年，我們像社會人一樣在宿舍里稱兄道弟，從此，“小八”這個稱號伴隨了我大學四年。如今，我們天涯四散，即便相居一個城市，聯(lián)系也不多，當他們打電話稱呼我“小八”時，我會恍惚一下。

那一年三月春天時候，奶奶去世。去世前一天倒春寒，已開的桃花被風雪打落大半，整個鎮(zhèn)子的桃樹全部減產(chǎn)。下葬那天，溫度卻又飆升到32度?！澳隳棠烫珔柡α耍R走前還讓老天爺發(fā)威了?！薄安焕⑹亲嫔细蛇^神婆，臨走前還呼風喚雨的。”

這個在村里戰(zhàn)天斗地大半輩子的女人，最后的遺言是：“怎么沒看到紅星？”“紅星”是我的乳名，我雖生于文革之后，但父親仍給我起了這樣一個頗有革命色彩的名字——他始終在防備著什么。

奶奶去世時，父親并沒有把我從學校叫回來，他認為“學業(yè)重要”，而當時的我，或許正在某個網(wǎng)吧通宵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