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
較早出道的70后詩人,如今大多陸續(xù)進入中年序列,當初那種“你們不給我們位置,我們坐自己的位置”(1999年70后詩歌大展宣言,潘漠子語)的內心狂飆,隨著歲月變遷已然逐漸平靜下來,內心趨向從容與平和,詩歌也越發(fā)寬闊,擁有更大的景深。潘漠子是那一代詩人中的一員,他的詩歌曾給許多人留下了純粹而豐饒、恣意而素雅和近乎于完美的印象,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抒情詩人。但自從他寫出萬字長詩《汶川戀歌》之后,作為詩人的漠子似乎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很少讀到他的新作品?,F(xiàn)在,當他將幾十首近作展示給我們,一個獨立形態(tài)的新漠子的感覺成為了第一反應——他已經(jīng)結束了“70后”,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個體寫作。他的這組詩歌是厚重的,標志著他已經(jīng)由抒情詩人轉向了“生活詩人”——由個人情懷轉向了更多生活中的他者,并將他者映照。如其詩中的“烏鴉”,已回歸烏鴉固有的本義。
在《烏鴉是什么顏色》這首詩中,烏鴉曾經(jīng)的那種固有屬性和詩性啟悟,被輕松平靜的語調消解。漠子故意讓烏鴉擺脫“黑暗”,不強調它的“黑”,而是強調“沒有顏色”,強調“透明”,就是要革除一些人大腦中不斷累積起來的固有觀念或迂腐的認識論,進而建立起對于生命客觀公正的評價。詩中的烏鴉只是客體的存在——無論它是否“黑暗”,與其作為生命本體來說沒有任何關系,它的生命是透明的,和其他一切生命一樣。如果說烏鴉是“黑的”,不吉祥的,令人討厭的,只能說明是“人類的黑而己”。這首只有四句的詩,透過烏鴉這個意象,讓我們站在以往正確性語義的反面,將思索延伸到了一切美學對象中,也延伸到我們對于自己和他人的再認識。
當烏鴉只是烏鴉,詩人們不再堅持烏鴉的神性,詩人們的價值體系也由“無色的透明的烏鴉”導向了平淡,導向真實和本義,這也意味著起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啟蒙主義詩學的終結,一個發(fā)端于生活又歸隱于生活的詩歌寫作,成為了“平凡歲月”最好的腳本。在《變形記》中,潘漠子不厭其煩地對石頭進行反復“變形”,幾乎沒有具體的確指,只是讓石頭在讀者心里忽沉忽輕。詩人對這塊石頭反復變形的目的,不僅是告訴讀者無論是“五公斤”還是“五萬公斤”,都是一樣的石頭,都是可以搬走的石頭,是放大的“凄涼”而已。但是,如果把這塊沒有什么意義的石頭看成是整個世界——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石頭的沉重感亦不過是一種附加的表象,主觀上放棄這種沉重感,內心的壓力就會立即消失,我們的生活空間也就不再充滿壓抑。漠子透過一塊石頭的“變形”,讓我們重拾對生活和詞語的自信,或者說自信并未從我們身上流失,我們依舊能夠面對任何的沉浮和困窘。
70后詩人對“堅持”一詞別有所愛,曾有一本刊物以此命名。誠然,處于歷史社會轉折端口的一代人,70后詩人既要堅守理想主義和強烈的文本精神,又無時無刻不面對精神的幻滅。這是尷尬的一代,吸取了兩種不同的“養(yǎng)分”,卻又先天性營養(yǎng)不良。因此,如何重構或確立具有辨識度的語境體系,一直都是70后詩人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應該說,經(jīng)過一個階段的沉潛思索,潘漠子找到了自己的調性,他去掉依附在詞語表面的各種面具,順從或梳理事物的源頭屬性,姿態(tài)低調,他的近作真實而不虛幻。在《一棵棗樹》這首詩中,漠子并不是急于確立“棗樹”的意義,而是圍繞這棵棗樹進行無數(shù)次的觀察,把它放置到不同語境中,不同參照系里,這無疑就是寫自己,寫他的那個時代。那個特殊時代在抽象的“一”、“三”或“傷害”、自愈,具象的“雨露”、“瓢蟲”和“花朵”、“熔巖”之間,不斷變換著適應著,生長著,盡管它并不“偉岸”,并不“碩果累累”,但它擁有一棵樹的存在,擁有它的“自得”。不僅如此,詩人還讓這棵棗樹處于“宏大的漩渦”,并且成“零”的軸心,這是一種非常驚艷的一筆,有著恢弘的氣勢。我以為,《一顆棗樹》是一首非常成功的詩,它濃縮了自己,也映照了一個特殊的時代,并把這個時代通過一顆棗樹,也就是通過一個自我來鋪展開來。
今年是新詩百年,一百年來,詩人們可謂篳路藍縷,玉汝于成,為詩歌傾心盡力,飽嘗各種艱辛。但所有的努力似乎一直圍繞如何確立新詩的合法性這個最初話題,包括詩的形式問題,也包含詩的表達方式和文體作用問題等等,詩人們必須為新詩正名。然而,在某些歷史階段,新詩常常被各種社會事件所利用,成為“匕首”或“喇叭”,成為某些強勢觀念的附庸,導致新詩的發(fā)展道路十分曲折。詩人們通過自己的寫作,讓詩成為詩,成為自我精神的承載,成為開啟心靈的迷人之窗,不是什么工具。應該說,這個問題依舊擺在當代詩人面前,擺在潘漠子面前。閱讀他的近作,讓我欣喜于他的詩性自覺,欣喜于他的獨立意識。他和他同時代其他優(yōu)秀詩人一樣,擺脫了“為誰而寫”的糾纏,開始為生活而寫,為實實在在波瀾不驚的生活而寫,寫生活就是寫自己,就是寫這個時代,就是寫事物的透明性。他的語言不再是急促的鼓點,少了“純情”多了“混成”,是低回的大提琴,間或小號或笛子,是生活的交響曲?!而Q叫》就是一首這樣的詩:“雞叫!公雞的叫聲!環(huán)衛(wèi)工在濃霧中肯定/語氣鮮紅,紅色的環(huán)衛(wèi)裝呼應于紅色雞冠”;“在五更時分,在濃霧里,在紅色的紫禁城”;“在清潔工的迷霧里、口舌間,掃帚下逐一流過”——字里行間,都是具體的生活場景,都是我們熟悉的日常,詩歌中沒有任何修飾,幾乎不用形容詞,卻真實可感,讓我們對環(huán)衛(wèi)工人產(chǎn)生敬畏之情。這樣的詩與現(xiàn)實存在一體,寫出了人們目前生活的基本樣態(tài),具有明確的在場感受。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讓我們看出潘漠子已從“大詩”寫作轉向了“小作”,而越是“小作”越健康,越接近生活,才會越發(fā)厚重和有效。正如孫文波評述潘漠子:他正以健康有效的方式,寫著讓人為他叫好的詩歌。
讓語言回到本義,讓詩歌回到生活中去,潘漠子的寫作變得更加堅實,維度更加多元,具有了全景式的書寫可能。在《月亮》一詩里,詩人并沒有寫月亮的皎潔和素雅,也沒有寫出所謂的思念性,而只是寫它的“白”——清白的白,慘白的白,失敗的旗子一樣的白。很顯然,漠子不是要消解掉“白”,恰恰相反,他要留住這個虛無之白,讓這面無人能扯下的白色旗幟,來證明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失敗者,是戰(zhàn)勝失敗的那個人。這樣的寫作既避開了令人討厭的“哲理”,也保留了一個詩人的立場——潘漠子有非常好的詩歌智慧,幫助他將傳統(tǒng)題材寫出新意,寫出時代感。在《養(yǎng)母》《808路巴士》《臥鋪》《花生,紅薯和土豆》《拾荒者》《荷花》等詩歌中,潘漠子都能夠從最一般意義上的生活場景,寫出較為深刻的意蘊,且不見矯情與高蹈,詩歌與他的生活完成了互構。我以為,這種寫作姿態(tài)才是最接地氣的寫作,也是最具有生命力的寫作——還有什么比直接映照生活更有意義呢?
潘漠子近作具有了散文美,他以散文美為時代賦形,這不僅能夠讓詩歌的“達興”作用得以最有效的發(fā)揮,也能夠讓我們對生活的想象更廣博與豐富,并在想象中獲得更充分的審美體驗,品味具體的細節(jié)所帶來的心靈愉悅?!蹲咸词执窂摹霸阱e誤里閃耀”到最后變成了讖語式的“寬恕”,仿佛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實的“浮世繪”,卻不失詩歌的優(yōu)雅。《美的生活》既是公園里的牡丹之美,也是回憶錄中的回味之美,更是人人都能擁有的美。潘漠子的近作具有的這種散文化傾向,也說明他回到了淳樸而緩慢的寫作中來,變得更加從容,他不再做作地去拔高自己的境界,不對現(xiàn)實材料感到匱乏詩意,似乎生活的一切都是他的寫作對象,詩就是生活本身。
在當代詩人中,大多都寫過烏鴉,賦予這個意象特殊的人文關照,也將時代與個人命運中的某種“暗物質”,與烏鴉這個家喻戶曉的黑色之神緊密的聯(lián)系起來。是的,烏鴉通常被視為某種腐朽或者黑暗的代名詞,與死亡相關,往往構成了詩人內心世界里最為有力的一個隱喻——與平庸昏聵意念相對抗的隱喻?,F(xiàn)在,漠子筆下的烏鴉不再承載這一切,不再具有古老即成的思想性,它不再是一個詰問之詞,而回歸到一個普通的名詞,只是烏鴉自己,只是一只黑色的鳥,一只天空并不拒絕的鳥。潘漠子通過對烏鴉的消解與重構,實現(xiàn)一個詩人本義寫作的確立,進而完成一個具有擔當精神的詩人使命?!爱斠粋€人痛哭,不要安慰,要去痛哭”;“當一個人厚重而重要,不要再給他獎杯”;“當一個人松垮,渺茫,不要給他遠方”(《當一個人老去》),熟悉漠子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熱心人,無論對人對事都不是冷漠殘酷的,但他現(xiàn)在的詩卻處處見“冷”,原來這是一種淬火的方法——去實現(xiàn)對喧囂與躁動的自覺抵御,使自己的詩始終“有鷹隼飲水,有明月逗留”。在《有關烏鴉的論文》這首詩中,烏鴉“是所有鳥的反面,是包含希冀的一切飛鳥的總和”,潘漠子以透明的烏鴉,以一只太陽鳥,向我們重啟了一個詩人新的寫作生活。而他的詩,乃至我們的閱讀,最后到相互的情感反饋,也將整體成為“一座傳達敬意的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