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的詩

柏樺

下午教育

我傳播著你的美名——教育

那偷吃了三個圓蛋糕的兒童

那無法玩掉一個下午的兒童

舊時代的兒童啊必來自重慶

五十年前的蛋糕聞到了幽閉

那是決定我前途的一個下午

家長們不老，也不能夠歌唱

忙于說話和保健，手板煎魚？

下午！總是敲打兒童的骨頭

寂寞中養(yǎng)成揮金如土的兒子

這個注定要歌唱一生的兒子

但冬天的小詩人，拒受教育

冬天的小詩人，只剩下骨頭

天空下

越南天空好看，緬甸天空好看……

南京的天空難道就不好看？！

重慶北碚的天空亦好看。

天空下，巴中菊瘦不及淮南。

昆明，總按時送來巴倒?fàn)C米線。

廣州還是香港，讓我再想一想？

到底哪邊是周風(fēng)，哪邊是楚騷。

貴州總是出美女呀，蒸汽火車

向重慶運送著豐腴，張高東的表姐

——我的洛神！我的中學(xué)時代！

我天空下的女列車員？偶然！

甲狀腺

聲音無論大小，只要突然，就嚇人

電話是種恐怖游戲，甚至死亡游戲

生氣之后，復(fù)歸柔情，滿空星河

身體入眠，香港夢里多出來一條狗

對于個人的高矮胖瘦，種族主義者

如今不再說美丑，說基因，說那個

寫詩的小人也有點但丁的痛苦；嗯

他甲狀腺一腫大，空氣就變肥大

出身論及書法的故事

——贈向以鮮

出自同一個家庭

向以鮮是白皮膚

他的弟弟是黑皮膚

一個像媽媽，一個像爸爸

出自一樣的飯菜

媽媽三天不吃

直到我回家說：

吃，媽媽，毒藥也要吃

出自一句詩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池”的三點水是爸爸寫的

四歲時我從“也”字開始

一年一個筆劃

我會寫到哪個筆劃滅亡？

問物

為何病患穿條紋藍(lán)大褂，醫(yī)生穿白大褂？

為何人體解剖是道德問題，也是醫(yī)學(xué)問題？

為何許多詩人寫詩不精確，而韓東很精確？

為何那兒子叫唐璜，有時他真想瘋一瘋呢！

唉，最富時代氣息的干部帽如今早已作古

盯人，我們用嫵媚眼；盯鋼琴，我們用電眼？

每一個物都有一個詞，但很難找到；物不尋找，

就這樣一直等著，等著被那個詞喚醒。

魚嘴

世上什么樣的嘴最渴？魚嘴！

世上什么樣的嘴最老？魚嘴！

世上什么樣的嘴最苦？魚嘴！

世上什么樣的嘴最笨？魚嘴！

無妨，重慶有個地方叫魚嘴。

都江堰飛沙寶瓶還有個魚嘴。

殺魚不悲魚之血，因為魚嘴？

殺鳥但悲鳥之血，因為鳥嘴？

在此星球

在此星球，佛說鎮(zhèn)江有個爸爸巷

大爸爸巷，小爸爸巷

在此星球，佛說杭州有個孩兒巷

大孩兒巷，小孩兒巷

在此星球，佛說何處有個媽媽巷

大媽媽巷，小媽媽巷

在此星球，南京城有個石婆婆巷

某個人在那里打太極……

憶舊游

有一天，我突然看見你出現(xiàn)在詩生活網(wǎng)站

正在演講的你笑著……，我大吃了一驚……

這不可能是真的！二十四年前的那個下午

九眼橋附近，你曾給我看過你剛拍的相片。

昏暗天光的科技大學(xué)賓館，我們朗讀幸?！?/p>

明清茶樓，我褲子包包上的扣子咔嚓失蹤。

晚餐說來就來了，街邊亮燈的小房子飯館

我們似曾相識的童年？……誰正在生氣？

誰扯到貝肯鮑爾，布考斯基？現(xiàn)在川大的

德國留學(xué)生？你說你不喜歡他們只愛生意。

又鉆出個畫家，千萬別和他的鬼影子談心！

青春霍霍有點空，轉(zhuǎn)念你的愛丁堡大學(xué)近了。

莫言檀香刑，他是個作家，他餓，他吃過煤，

他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你說這一切對嗎？

真的

1921年的杭州哪來水蛇腰，是一個短發(fā)城市

早夭的寧波人崔真吾，真的是希臘的！

無福的應(yīng)修人呢，也是真的作白話詩

——“臘梅花兒嬌，妻的心事我知道。”

真的，“當(dāng)他們年輕時，個個都是好人?！?/p>

真的，沒有人想起那些永不再相遇的人了嗎？

2016年，我就想起了十九年前見過的摩洛哥小商人

他很年輕，他在巴黎十三區(qū)開了一家小雜貨店。

注釋：“沒有人想起那些永不再相遇的人”，見舒

丹丹譯拉金詩《降臨節(jié)的婚禮》。

燕子與蛇的故事

燕子在漆黑的臥室疾飛，什么狀況

睡下的父親披衣擎燈引它來到堂屋

抬頭望，梁上燕窩旁，垂下一條蛇

那蛇口里銜著另一只不動彈的燕子

鄉(xiāng)間萬籟俱寂，我們趕緊綁扎鐮刀……

蛇吐出燕子溜了，狗叼起燕子跑了

什么狀況，狗突然栽倒，中毒死去endprint

翌日清晨，千萬燕子盤旋我家上空

堂屋的氣溫、氣流、風(fēng)，年年依舊

什么狀況，從此燕子再也沒有飛來

許多年后，不，又過了一個半世紀(jì)

我想到的怎么不是那晚求救的燕子

不是父親高舉鐮刀發(fā)出的嚯嚯吼聲

而是動物越安靜，越令人害怕——蛇！

地圖

氣連天地，星宿分野，箕、胃、房、危、壁、井……

中國是個四方形還是橢圓形，某個人說是豎琴形

數(shù)學(xué)訓(xùn)練不足的人如何去發(fā)現(xiàn)事物背后的幾何呀！

對于破譯工作，制圖學(xué)家難道一定比歷史學(xué)家精確？

所有地圖都是謎，哥倫布是他那個時代的黑客。中國呢？

如果它沒有一幅桃花源小地圖，那就根本不值得一顧。

鴉片

英國基督徒和販毒人該如何區(qū)分？常常，

他們是同一個人，邊送圣經(jīng)小冊子，邊賣鴉片。

1832年12月2日，James Innes

在日記中寫道：“正忙著銷售，沒有時間讀圣經(jīng)?！?/p>

酒有全德？煙有如意？富民開始，貧民效尤……

儉嗇人——道光帝、林則徐，你們二人要戒煙？！

陰天下南方吸煙人皮膚玻璃般亮，彗星一掃——災(zāi)難！

想到……

想到瓦雷里，就想到他海濱墓園的詩……

他那“法國南方故鄉(xiāng)深夜沉鐘的回音”……

抽象的抒情，這里藏點，那里露點……

想到魏爾倫，就想到他正午秘密的催促

他那“高高的樹枝形成……半天的安寧”……

肉感的細(xì)節(jié)，這里減點，那里加點……

想到維庸，就想到他的肺，翕動的脾臟……

他那在陰濕監(jiān)獄里寫下的《絞刑犯謠曲》……

六百年后，我真想你寫的書有一種海洋美……

而誰猜得出那飛鴿的未來？雨果嗎？我想到……

寫作

——以瓦雷里的方式

物理學(xué)之后是形上學(xué)，自然學(xué)之后是倫理學(xué)

注意！“只要聽到贊頌道德，雨果很不自在?！?/p>

愛是多么自然的事，自由生活也是驚險生活！

詩歌也不是領(lǐng)先，是避開，更不是不朽，是

音樂！它突然把你固定在了那兒，活在瞬間！

或活在二十年后，“否則你就被判詩歌死刑。”

注意！無論下面這句話是誰說的，都該記?。?/p>

“有一個尋找的天才，就有一個發(fā)現(xiàn)的天才；

有一個閱讀的天才，就有一個寫作的天才?！?/p>

注釋：詩中引號內(nèi)句子，皆出自法國詩人瓦雷里。

無中生有

功課五花八門，生活只有一門

嗨，“達(dá)摩西來是無風(fēng)起浪”……

歲暮，望珍攝，習(xí)王羲之法帖

為記賬，為抄書，為寫信……

越南僧燒身，三島由紀(jì)夫殺身

中學(xué)時代，我署名拿破侖·胡

木有道，火有道，土中亦有道

破與立，男子橫強(qiáng)，女子婉轉(zhuǎn)

這人間吃詩的人有多少個？兩個！

一個在圖書館，馬克·斯特蘭德

一個在某州燈下，唐不遇。

觀止

上海是座大城，少或多一個冷血人無妨

冷就冷它二斤；如昨日，快就快它三丈

不是么，我一生未見過因露水愛上黎明的人

也從未見過因小麻雀飛來，引起驚慌的人

下午三點，一只雌鴿，一只雄鴿，我認(rèn)得……

一只白鴿，一只黑鴿，難道我還不認(rèn)得？！

抱樸子內(nèi)篇

中西醫(yī)結(jié)合經(jīng)年，科學(xué)里早就有了個玄學(xué)。

翻開書讀到：黃，要佛陀黃，也要金子黃！

而燕子總是認(rèn)真的，飛得認(rèn)真、吃得認(rèn)真……

“吃了自己眼睛的日本公雞”呢，認(rèn)不認(rèn)真？

我認(rèn)識一個北大詩人寫的詩有一種菠菜的聲音

另一個詩人來自西班牙，他恨告別時準(zhǔn)確的頭巾

別怕

天性像父親的女人易生氣

別具有一種深情的攻擊性

斤斤計較無高低貴賤區(qū)別

生死千鈞重，三塊錢同樣

兩人造一人，人人單獨死

別怕，每人都會有那一天

令人驚愕的事己習(xí)以為常

餐桌上待吃的魚張著嘴巴

她無法記得她的出生方式

但從小習(xí)得她的死亡方式

面對未知不是好奇是恐懼

別怕，臨終時我在你身邊

金陵問

李東陽河南不問金陵問，自古詩人關(guān)氣運

王安石同學(xué)金陵最少年，三五夜酒，懶管……

如今，有沒有一門青苔詩學(xué)為中山服著色？

有沒有一個報春花人是農(nóng)業(yè)的欲殺向金陵？

總有什么是晦澀的吧，金陵失眠人還醒著……

聽濟(jì)慈金陵“乃奇美新造，天民為之贊嘆”？

曙色的鋼盔又開始從后宰門發(fā)亮了！金陵

年復(fù)年，王謝堂前雙燕子早己飛上了電線。

問答

下雨，農(nóng)村知青扎雨班；

下雨，亞洲傭兵懶打仗。

下雨，我們來做問答題。

——題記

馬來語是東方意大利語？

航海英語給人莊重之感。

日本筆記之學(xué)最怕火災(zāi)？

越南背誦之學(xué)才怕熱病。

中國長袍可以隱藏身形，endprint

英格蘭緊身衣露出原形。

孔子問什么水里沒有魚？

男孩答井水里面沒有魚。

五十午后

他們十五歲那年畢業(yè)分手時

彼此許下諾言，將永不相忘

真多此一舉，你們何曾相忘！

一天，五十年后的一個晚間

在小超市收銀臺邊，你突然

發(fā)現(xiàn)一個白臉白胡子瘦男人

你一下盯上了他，看了很久……

在回家的路上，你哭出聲來：

“中學(xué)時，他身上有涼柚味。”

登山與命相

玉石古典性，鉆石現(xiàn)代感，山

善男登山為志，善女登山為愛

千秋萬歲，終究此一刻，登山

望遠(yuǎn)人莫分男女，嘆死生下淚

登山，令一對男女成為新知己

人不穿軍服登山，不識天行健

腳上鎖鏈，嘴里有飯，

這說的是奴隸的生活？

媽媽姑娘，兒子爸爸，

生命真的為了反起搞？

各樹各有自己的氣味，

嗅過去你嗅到哪一味？

一位輕盈的母親

我們并不是忘記了時光

而是對時光全然不知曉

晚年有何不可測的秘密？

輕盈的母親總是輕盈的

她老年喪子是輕盈的嗎

她信了基督也是輕盈的

伏爾加河，我的小媽媽

精神分析，古老的波浪

怎么啦，地下水在奔涌……

那是1943年秋，我寫著

老派的詩，在幽黑柏林：

我歸來時頭發(fā)還不曾白

我為此而欣喜。多么輕盈……

深夜懷李偉

1896年11月，里爾克說：我總是

感到煩悶，我渴望有一位母親。

讀詩……靠回憶，失去的，又獲得；

因為四川外語學(xué)院的法語真是母性的……

這世界只有你知道我是誰，李偉兄，

睡眠給青春充電，我們張口煙氣難聞……

libido之后，法輪在北京轉(zhuǎn)得如何了？

非洲象牙之后，歌樂山仍是我們的老父親！

春去冬來

——給何家煒

陽臺，

風(fēng)甩手去來，哪兒都不裝

鼓起的塑料袋卻裝著空氣

箭扣？

陰晦青春期要求一道閃電

——北方——瘋亮！

而那些樹，在自己家里工作

在冬天的燈光下……

一切都是油畫；室外，版畫

你懂的

星辰疾駛，破曉四點的風(fēng)

和清晨五點的風(fēng)是不同的

前一秒和后一秒風(fēng)也不同。

愛情，這從來是一種失去，

被一種得到的行為所隱藏。

它的初夜，它的夜，夏夜……

年輕時的痛苦都是晴朗的

朝霞呀！那女演員命將盡。

二月我們要慢！進(jìn)入三月

就是一個新時代，你懂的。

別怕

當(dāng)他醉倒在地，你驚恐地看著他

“這不是我的父親！”

別怕，

每個死人的樣子都是神奇的。

別怕

痛苦隨時間逝去，無需習(xí)得。

擔(dān)風(fēng)挑光，鐵春扒手

扁擔(dān)兒擔(dān)不起你去擔(dān)，擔(dān)什么？擔(dān)風(fēng)。

燈芯兒挑不起你去挑，挑什么？挑光。

十八個春，望江南，你尋什么？尋鐵。

除夕夜，扒手扒什么？人類一文不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