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阿扉A-Field

導(dǎo)讀

父親，是孩子心目中的第一個英雄，然而終有那么一天，英雄的形象會轟然倒塌……小說《英雄》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小主人公谷宇意外發(fā)現(xiàn)，一直讓他引以為傲的父親并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英雄，而是一個毫不起眼、地位低下的小兵……知道被“欺騙”之后，谷宇憤怒、迷茫、痛苦，甚至絕望。經(jīng)歷過幻想與現(xiàn)實反差強烈的情感沖擊，他終于明白，父親雖然不是英雄，但是父愛依舊偉大。同時，小說提出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那就是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如何做好由大英雄向普通人的角色轉(zhuǎn)換，順利完成“英雄交接”的歷史使命。

窗外再次響起隆隆的戰(zhàn)鼓聲和震耳的吶喊聲。

谷宇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側(cè)過頭看了看窗戶，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只看到一圈朦朧的光暈。

外面的陽光一定很好，谷宇這樣想。

但是，谷宇只能這樣想，因為他不能出去，不能見太陽。爸爸每天臨走前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打開窗簾，不能讓太陽曬著。谷宇很聽話，他知道他的病見到陽光就會變得嚴重起來，那樣就會讓爸爸擔心，讓爸爸著急。

所以，谷宇對陽光又愛又恨，每次看到那圈朦朧的光暈，他都感到渴望而又沮喪。

谷宇側(cè)過頭來看看床的另一邊，上面除了枕頭和被子，再無別物。爸爸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都怪自己睡得太沉，要不然還可以抽時間讓他講講騎馬殺敵的故事呢，雖然這個故事爸爸給他講了無數(shù)遍，但是谷宇百聽不厭，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聽。

這時，又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

戰(zhàn)鼓敲得這么急，爸爸一定上場了吧？嗯，肯定上場了。此刻，他一定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手舞一桿亮銀槍，一槍一個，兩槍一雙，將來犯的金兵一個個挑落到馬下，然后威風凜凜地迎接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和掌聲。

想到這里，谷宇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抽了一下。爸爸是個大英雄呢！雖然他的個子不高，身材有些胖，可是騎在大馬之上一定很有派頭，很有氣勢，很有英雄氣概。只可惜自己不能出門，不能親眼看他騎在馬上的樣子。如果能看到他在戰(zhàn)場上縱橫馳騁，奮勇殺敵的場面，自己一定會把嗓子喊啞，把手掌拍腫。

鼓聲一陣緊似一陣，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聲音傳到了谷宇的耳朵里，也鉆進了他的心里。谷宇再也躺不住，他翻身坐了起來，三兩下爬到窗戶邊，小心地掀起了窗簾的一角。

明亮的陽光擠了進來，晃得谷宇心里一慌，但是他實在忍不住。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只看一眼，就一眼，看完后就把窗簾放下。

谷宇抬起另一只手遮在額頭，過了好幾秒鐘，刺眼的景致才變得柔和清晰起來。

窗外是山，山中有谷，一道狼煙從山谷中裊裊升起，直沖云霄。戰(zhàn)鼓聲、吶喊聲和熱情的陽光從狼煙升起處向谷宇迎面撲來。

哦，多么神奇的地方！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

谷宇的心像一支箭，迎著鼓聲和吶喊聲射向那炷狼煙，射向狼煙下的戰(zhàn)場……

馬蹄翻飛，塵土飛揚，爸爸穿著耀眼的鎧甲，戴著銀色的頭盔，揮舞起亮銀槍，率領(lǐng)大軍向潮水般的金兵沖鋒、沖鋒、沖鋒……馬到之處，勢不可當。金兵潰不成軍，落荒而逃，在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中，爸爸一提韁繩，戰(zhàn)馬人立長嘶，然后畫面就此定格，爸爸的光輝形象也永遠地刻在谷宇的腦海之中……

英雄，英雄，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爸爸的講述加上谷宇的想象，這幅英雄的場景讓谷宇熱血沸騰。他癡迷地看著狼煙，聽著吶喊，感覺自己也置身在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上，和爸爸一起并肩作戰(zhàn)，奮勇殺敵，一起享受英雄的榮耀……

忽然，鼓聲停了，吶喊聲、歡呼聲也停了，山谷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一絲狼煙在山頂裊裊盤旋。

從窗縫中看去，一大撥人從山谷中走了出來。這其中有幾個小男孩揮舞著撿來的木棍追逐著，打鬧著，從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來看，個個都像是大英雄。

谷宇不由得驕傲起來：哼，都在學(xué)我爸爸，可是，只有我爸爸是大英雄，你們再學(xué)也學(xué)不像。

谷宇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幾個瘋跑瘋鬧的男孩，直到他們隨著各自的父母消失在山腳后面。

谷宇坐回床上，窗簾落了下來，窗戶又變成朦朧的方框。

發(fā)了一會兒呆，谷宇忽然一躍而起，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揮舞著長槍，一邊“駕駕駕”地呼喝著，一邊光著腳丫子在地上轉(zhuǎn)起圈來。他的臉上充滿神采，仿佛自己就是戰(zhàn)場上的爸爸。

轉(zhuǎn)了幾圈，挑落無數(shù)個金兵金將，可始終無人喝彩，谷宇不由得泄了氣。他重新坐回床邊想：哼，就算你們看過我爸爸打仗的樣子，可是你們聽過我爸爸講的故事嗎？他講的要比你們看的精彩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萬倍！講能講出他的親身體會，看能看得到嗎？

想到這里，谷宇又開心起來。他在地上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撩起窗簾向外看了看，看到另外一撥人嘰嘰喳喳地向山谷中涌去。“我爸爸打仗，你們?yōu)槭裁匆タ?？”谷宇嘟著嘴，沖著窗外的人群憤憤道。

谷宇氣郁難平，丟下窗簾一頭扎在枕頭上，抓起被子捂住了腦袋。憑什么他們能看我就不能看？真是不公平，難道僅僅因為是自己見不得陽光？

氣悶不過，谷宇一把掀開被子大聲道：“你們能看，我也能看！我偏要去，我偏要去，我偏要去！”

谷宇一圈圈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忽然跳起來打開衣柜，找到一件寬大的衣服套在身上，然后翻出遮陽帽，又找來爸爸的太陽鏡。要不要戴口罩呢？不戴了，有時候眼光比陽光還要可怕。要不要打傘呢？算了吧，自己是個男子漢，打把傘多沒面子！

谷宇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覺得萬事俱備，從柜子里翻出備用鑰匙打開反鎖的門，悄悄地溜了出去。

山谷后是一塊平地，平地上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城堡式建筑。

隨著人流混入“城堡”，眼前的景象讓谷宇又驚喜又震撼。城堡中是一塊巨大的場地，場地上鋪著厚厚的細沙。無數(shù)匹高頭大馬正在場地中往返穿梭，縱橫馳騁，騎在馬上的人更是衣甲鮮亮，氣宇軒昂。

谷宇鉆過人群，找了一個偏僻陰涼的角落，一雙眼睛在場地中四處尋找，可是找了好幾遍也沒有看到爸爸的身影。

爸爸怎么還不出來??？谷宇心里有些焦急，但轉(zhuǎn)念一想，先出場的都是小兵，大英雄最后才出來呢！

忽然一聲炮響，一道狼煙沖天而起，緊接著一聲吶喊，兩隊兵馬從左右兩側(cè)飛馳而出。兩軍對壘，兵來將往，打斗得無比熱鬧。

周圍贊嘆之聲四起，谷宇不由得心生驕傲，大英雄還沒登場呢就興奮成這樣，等大英雄來了你們還不得把巴掌拍腫?。?/p>

兩隊兵馬按照排好的劇情進行表演。先是一隊金兵被打得落荒而逃，后來來了一員高大威猛的金兵將領(lǐng)。這名金將有點頭腦，設(shè)計將宋將先鋒騙入陷阱。吃了大虧的宋軍回報主帥，就聽一名宋兵聲音洪亮地高聲喊道：“大元帥親自出陣，必將大敗敵軍！”

話音剛落，炮聲震天，鼓聲如雷，當真是地動山搖。

爸爸要登場了，大英雄要登場了！谷宇異常興奮，恨不得要跳起來歡呼，告訴所有的人，即將上場的大英雄就是自己的爸爸。

在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中，一匹駿馬風馳電掣般沖了出來。馬上一將，銀盔銀甲，手持銀槍，面目俊朗，聲如洪鐘，真的是雄姿英發(fā)，氣吞山河。

大元帥在鼓聲和炮聲中繞著場地飛馳，戰(zhàn)馬嘶鳴，旌旗招展，如虹般的氣勢引來雷鳴般的喝彩。

谷宇一眼不眨地盯著意氣風發(fā)的大元帥，忽然覺得嗓子發(fā)干，胸口發(fā)悶。

爸爸呢？大元帥為什么不是爸爸？難道大元帥后面還有個大英雄？不對啊，聽爸爸講了那么多遍，故事的情節(jié)早就爛熟于心，最后出場的大元帥就是大英雄，大英雄之后沒有其他人了呀！是自己記錯了，還是爸爸講錯了？一定是爸爸在敷衍自己，沒有把故事講全。

谷宇想著，將目光投向城門的門洞里，然而門洞里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匹馬，也看不到一個人。

大元帥果然英雄了得，在金軍中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境。

看臺上的觀眾看得如癡如醉，拼命叫好，可是谷宇已經(jīng)提不起一點興趣，在他的心里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著一個問題：爸爸呢？為什么大英雄不是爸爸？

戰(zhàn)場上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炮聲。忽然，旁邊的一個小孩對另一個小孩道：“哈哈，快看城頭上那個胖子兵，好像隔壁家的王叔叔！”

另一個小孩一看，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真像，真像，簡直太像了！”

谷宇抬頭看向城頭，在火光閃耀、硝煙彌漫中，一個矮胖的宋兵，穿著不合體的戰(zhàn)衣，呆頭呆腦地立在一尊大炮旁邊。

谷宇的心像被狠狠戳了一槍，又被狠狠射了一箭。爸爸不是說他是大英雄嗎？為什么是個放炮的小兵？

看看衣甲鮮亮、高大帥氣的大元帥，又看看灰頭土臉、又矮又胖的爸爸，谷宇忽然明白，爸爸只是個待在城頭上放炮的炮兵，他不可能成為一呼百應(yīng)、意氣風發(fā)的大英雄。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谷宇咬著牙拼命不讓眼淚掉下來。爸爸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大英雄？為什么要編那么好聽的故事來騙自己？

他不是大英雄，他只是個普通的小兵！

淚水模糊了雙眼，在模糊的淚光中，一直立在大炮旁邊的爸爸忽然不見了。

谷宇心里猛地一亮：放炮的小兵一定有事來不了，爸爸臨時客串去了。對，一定是這樣，他馬上就要出場了！雖然爸爸不能成為大元帥，能騎上戰(zhàn)馬當一名殺敵立功的大將也是光榮的，因為大將照樣可以成為大英雄。高寵、張憲、岳云不都是岳飛岳元帥手下的大將嗎？誰敢說他們不是英雄？

谷宇心中充滿期待，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

戰(zhàn)場上依舊殺聲震天，先前那撥金兵已被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大元帥威風凜凜，勇不可當，馬到之處，金兵望風披靡。

忽然，一聲吶喊，又一隊金兵從對面殺了出來。

“來得好！”大元帥高舉亮銀槍向空中一指，大喊一聲道，“眾將官，跟隨本帥奮勇殺敵！”

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大元帥一馬當先殺向金兵，只見他銀槍一揮，一名跑在前面的金兵被打得團團亂轉(zhuǎn)，搖搖欲墜。不等金兵倒地，大元帥早已兜馬回身，再次揮舞手中銀槍，那名金兵慘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矮胖的身軀向后一倒，仰天摔在地上。大元帥一提韁繩，駿馬人立而起，嘶鳴之聲經(jīng)久不息，令人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戰(zhàn)場上歡聲四起，看臺上掌聲如雷，現(xiàn)場氣氛瞬間達到高潮。經(jīng)過一番打斗，金兵很快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大元帥乘勝追擊，毫不費力地將那名耀武揚威的金將生擒活捉。

在如潮的歡呼聲中，那名倒地的矮胖金兵被四名年輕的宋軍抓住手腳，連拉帶拖，扔到了出口之處。

矮胖金兵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邊吐掉口中的沙子，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沙土，在他的嘴邊，一道紅色的血痕清晰可見。

谷宇又羞又氣，覺得周圍的歡呼聲像一支支利箭，密密麻麻地射在自己的心上。他咬著牙，不顧一切地擠出人群，踉踉蹌蹌地沖到出口處，惡狠狠地盯著那個狼狽的矮胖金兵。

“小宇，你……你怎么來了？”矮胖金兵慌亂得有些語無倫次。

谷宇一言不發(fā)，死死盯著矮胖金兵，他覺得他的目光應(yīng)該變成一支支利箭。

“小宇，你是不是擔心爸爸？你放心，這不是血，這是番茄汁。”矮胖金兵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伸出臟乎乎的手指在嘴角上一抹，然后一舔，道，“你瞧，酸酸甜甜的，真的是番茄汁呢！”

谷宇覺得自己要爆炸了一樣，他顫抖著聲音道：“我寧愿這是血！”說完，他摘下遮陽帽狠狠摔在爸爸腳下，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小宇，小宇，你不能曬太陽，不能曬太陽??！”身后傳來爸爸驚慌的叫聲和沉重的腳步聲。

陽光照在臉上火辣辣的難受，谷宇咬著牙拼命地跑，任憑汗水和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

爸爸騙了自己，他根本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兵！他講給自己的故事全都是假的！

回到家中，谷宇將自己反鎖在屋內(nèi)，無論爸爸如何解釋，如何哀求，他都像沒有聽見一樣。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和臉上的皮膚在一寸寸燃燒，燃燒……

谷宇住進了醫(yī)院。谷宇清楚地記得醫(yī)生訓(xùn)斥爸爸的情景：“你們家長是怎么當?shù)模坎恢兰t斑狼瘡不能曬太陽嗎？不知道曬了太陽病情會加重嗎？不知道這個病會有生命危險嗎？從沒見過這樣的爸爸，你根本不配當一個爸爸！”

爸爸就像一個挨批評的小學(xué)生，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縮著矮胖的身子在一邊連連點頭，而谷宇的心里卻是說不出的痛快。

住院期間，爸爸結(jié)束表演后第一時間就會趕到醫(yī)院陪谷宇。可是谷宇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每次看到他沾滿沙土的臉，就會讓谷宇想起他被大元帥打倒在地，口噴鮮血的樣子，每次想到這里都會讓谷宇感到一陣惡心。

谷宇既不聽爸爸解釋，更不愿意聽他的故事。爸爸好幾次試圖和谷宇談一談，都被谷宇冷漠地拒之門外。

有一天，爸爸又想說大英雄的事，谷宇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他對爸爸大發(fā)脾氣，將積蓄已久的怒氣毫無掩飾地發(fā)泄了出來。那天，爸爸一句話沒說，只是默默地坐了好久好久，然后買來飯菜，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谷宇毫無胃口，他翻過身躺在床上，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爸爸吐血倒地，被人抬出去的情景。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朧朧中，谷宇聽到鄰床的病人在小聲議論著：

“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不懂事，一點都不體諒家長的難處?！?/p>

“是啊，太任性，太自私了！就這個小孩，如果不是他爸爸領(lǐng)養(yǎng)他、花錢給他看病，哪能活到今天?！?/p>

“就是，多厚道的一個人，每天辛苦掙錢全給醫(yī)院了，可是這孩子卻一點不知道感恩?！?/p>

“感恩？現(xiàn)在的小孩哪里會懂得這個！”

門聲一響，門口的病友道：“谷師傅來了，呃，那個……小宇還在睡覺呢！”

“哦，謝謝你們了。”

聽著爸爸疲憊的聲音，谷宇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爸爸慌忙俯身到床前，急切地問：“小宇，你怎么了？快告訴爸爸，哪不舒服？”

谷宇翻身坐起，伸手抱住爸爸的脖子，放聲大哭：“爸爸，我錯了，您不是小兵，您是大英雄！”

爸爸扶起谷宇，笨拙地擦掉谷宇臉上的淚水：“不，爸爸不是英雄，爸爸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兵?！?/p>

“不！”谷宇大聲道，“您就是英雄，您永遠都是我的英雄！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