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李志紅

母親四十歲的時候，尚未開懷，諱疾忌醫(yī)，父母自然也就沒有去醫(yī)院檢查。不惑之年的父親便托熟人用兩斗高粱換回了一個出生七八天的男孩，那便是我的大哥。

農(nóng)村里有一個迷信的說法，叫做“抱哥招弟，抱姐招妹”，意思是抱養(yǎng)別人的孩子之后，就會往家里添人丁。果然，在第三年和第六年父母便陸續(xù)添了我和一個弟弟。

而這時，對當初用低廉的價格換來的哥哥，因為他身有殘疾，父親則格外地憐惜，哥哥是一個羅圈腿，他的腿根本合攏不到一起，即便他努力地想把腿并攏，兩腿之間的縫隙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鉆過一條狗。

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奚落父親，說，老李呀，要不就說便宜沒好貨么？兩斗高粱換回的孩子，你也敢要。父親則笑笑，說，你們別不信，他呀是我家的福星，已經(jīng)為我家招了兩個男娃了！

哥哥走路的樣子，像極了無聲電影中的滑稽小丑卓別林，他每次跟在父親身后，牽著父親的衣角，亦步亦趨的，像是一只搖擺的南極企鵝。

大哥從別人異樣的眼光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整個人身上彌漫著沉默寡言的氣息。

到了上學的年齡，自卑的大哥沒有上學，而是選擇了替父母分擔責任，于是，我和弟弟的童年就是在大哥的背上搖搖晃晃地度過的。多年后，我還記得，大哥的背上，經(jīng)常是我們濕漉漉的尿漬，多少年都沒有干過。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忽然得了一種病，好像是什么二尖瓣關(guān)閉不全，屬于心臟病的一種，我的胸脯像是風箱一樣扯個不停，卻仍感到空氣稠得像是漿糊。

大哥不知從哪得到了一個偏方，說是吃了燒焦的豬心就能治好，可是那年代，連粗糧都難以為繼，去哪里找這珍貴的豬心？

不知聽誰說，距離村子五公里的鎮(zhèn)上有一家屠宰點，既然是屠宰點，那就一定有豬心。為此，十五歲的大哥為了不耽誤白天的勞作，天不亮就去鎮(zhèn)上為我討那救命的豬心。

大概上午十點的時候，大哥回來了，豬心討了回來，可是他的鞋子、褲子幾乎都濕透了。母親埋怨他回來得晚，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把褲腿向上擼了一下，便像企鵝一樣進了廚房為我燒豬心。

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大哥到了鎮(zhèn)上，那屠夫說討要豬心可以，但是要把這口鍋里挑滿水。

那是一口能裝下五百斤水的屠宰鍋。

大哥什么也不說，挑起擔子就去了井上。當時因為天還不亮，大哥在挑水的時候踩到了一坨牛糞上，滑倒在地，一桶水全部灑在了他的褲子和鞋子上，時值冬天，工夫不大那褲子早已凍得硬邦邦的。

我上學后，每天回來把書本攤開，大聲地誦讀或涂鴉，每及此時，大哥便坐在我身邊認真地聽我讀書，仔細地看我寫字。

每及此時，大哥便有些羨慕地看著我們倆做作業(yè)，有時也煞有介事的拿起書本翻幾頁，但是他大多看得都是里面的插圖。一次，我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你這個羅圈腿，不是娘親生的。并且忍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讓他看。

好奇地看了看，他高興地嘖嘖有聲說，大弟的字真是寫得越來越好了。

話音未落，便惹得我和弟弟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弟弟竟然還拿著字，讓父親看，炫耀我們的文化，鄙夷大哥是文盲。

父親看完后，臉色大變，那是他第一次揍我，那一巴掌，一直從兒時疼到了現(xiàn)在。

大概是我十三歲那年，一天晚上，在寫作業(yè)時，我的鋼筆帽掉在地上，我剛要去撿，在一邊的哥哥蹲下身替我去撿，可是，就在眼皮底下的那個筆帽，他卻摸索了幾下才摸索到手里，我有些驚訝。這才看到他的眼，他的右眼，竟然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土，渾濁，暗黃，像是在塵土飛揚的屋子里，那扇被塵封的窗戶。而且，眼睛里竟然還有白色的乳狀液體流出。

我張口喊道，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哥哥支支吾吾地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但少不更事的我有些急于邀功，忙跑到院子里把父親拉到哥哥面前。

父親急切地捂住大哥的右眼，接著伸出一只手指，問大哥能不能看清。

大哥瞪大了眼睛，渙散的眼神像是無邊的黑暗，瞬間便裹挾了我們。

大哥咬著嘴唇，許久之后，終于搖了搖頭說，看不見。

父親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哀嚎，整個人頹廢得蹲在地上，雙手插進凌亂的頭發(fā)里，使勁地攪著，像是要懲罰自己一般。

母親的淚伴著大哥眼睛里的穢濁的液體一起在這個夜晚肆意地流淌，幾乎要匯集成一條河，把我們的心濕成碎片，然后溺亡。

父親沙啞地問，多長時間了？

哥哥搓著衣角說，正月初五，鄰家蓋房的時候，一個石子濺到了眼里。

那你怎么不早說？

我以為不會有事，過幾天會好，到后來看不清東西了，我這才知道不好了……可是咱家又沒有錢……

從第二天開始，一直到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帶著大哥幾乎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了從家里到醫(yī)院的路上，可惜，大哥的眼睛還是沒能保住，以至于后來萎縮得不成樣子，像一口深邃的古井，又像是一個摘去燈泡的燈口。

我做過一個實驗，閉上右眼，努力把兩個圓珠筆尖對接，可是一次次的實驗，卻從沒有成功；我甚至試著在走路的時候閉上一只眼，結(jié)果有幾次差點走到溝里。

初中的第二年，由于母親的去世，我家的生活狀況更加狼藉。

在鎮(zhèn)上上學的我是住宿生，每個星期六要回家，要帶足一星期的干糧。那些干糧用網(wǎng)兜吊在學校食堂前面的樹杈上，風一吹，就會裂成一如犁溝的縫隙。這在樹上搖搖擺擺的干糧，卻成了衡量同學們面子的標準。

家庭條件好的，都是白面饅頭，甚至還有一兩個帶著包子的；家庭條件次一點的，就是兩摻面，也就是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最次的也就是窩頭！

父親是個病秧子，一年為生產(chǎn)隊出不了幾天工，就算是出工，也是半分勞力。

這樣，就注定了我和白面饃以及兩摻面饃無緣，那黃澄澄的窩頭，啃得我牙疼心疼。

終于，那個星期，我這個同學一口饃、那個同學一塊餅的捱到了周六，拎著那一兜的窩頭撲通扔到了父親的面前。

大哥愕然地看著，有些不知所措，問我，這一星期你都餓著？

我厭惡地看了這個獨眼龍一眼，冷哼著轉(zhuǎn)過身去。

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鄰居二嬸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著我父親低估了幾句什么，父親同樣也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

臨近中午，南場上傳來大喇叭的聲音，那喇叭一響，自然是要開批斗會的。我興致勃勃地跑去看，卻看到，我那獨眼龍大哥正在臺上梗著脖子，嗚哩哇啦的憤怒地說著什么。

我馬上逃也似地離開了現(xiàn)場，身后依稀聽到竊笑，這瞎子竟然敢偷生產(chǎn)隊的小麥……

后來，父親告訴我，那是我大哥借著月光在收割過的麥田里用一夜的時間撿了一簸箕麥穗，為的是讓我換上一頓白面饅頭……

幾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學，大哥高興地收拾了行李，要隨鄰村的一個建筑隊去山西打工，他說要趕在我開學前，掙足我的大學生活費。那時的父親因為疾病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生活都不能自理。

大哥走后的一個多月，郵局郵來一封信，貌似是大哥托同鄉(xiāng)寫的，說自己在那挺好的，吃肉喝酒掙大錢，讓我們不必掛念。而他允諾給我掙的生活費卻是“飛入草叢都不見”。

父親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嘴里一遍遍地呼喚著大哥的名字，我們便托人一次次地給大哥捎信，可是每一次都聯(lián)系不上。

我甚至恨起大哥來，父親生前見他最后一一面的愿望都沒有讓他實現(xiàn)，他卻在那里盡情地吃肉喝酒——他分明是嫌棄這個家了。

七八年間，我們始終以為大哥已經(jīng)過上了美好的生活，也許是他已經(jīng)掙足了錢，在山西娶妻生子，經(jīng)營著一家小店鋪；也許是他為人實誠換來他人的青睞，做了上門女婿，有了一個溫暖富足的小窩。無論如何，他已經(jīng)從我們的世界里猝然消失了。

可是有一天，我們忽然接到當?shù)嘏沙鏊D(zhuǎn)來的山西某縣公安局的電話，說這里有一個自稱是你大哥的男人，瘸腿，獨眼。

時隔八年，我終于見到了而立之年的大哥，他蜷縮在公安局院子的一個角落里，頭發(fā)像是一張黑色的氈墊，一綹綹地擰在一起，或天馬行空，或旁逸斜出。一件天藍色的大襖上，黑色的棉絮從無數(shù)個嘴巴里吐出來，像是腐爛的樹干上長出了毒蘑菇。

八年前，大哥剛下火車，便被同鄉(xiāng)騙到了一家黑磚窯當?shù)V工，沒日沒夜地勞作，不僅沒有工資，而且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八年間，他在那里吃得并不是什么大魚大肉，饅頭咸菜是一成不變的餐譜。

為了防止工人逃跑，這三面環(huán)山的黑磚窯，豢養(yǎng)了兩條藏獒和四五個打手，據(jù)說，除了大哥逃跑過，沒有一個人動過逃跑的念頭。

大哥每一次脫逃，都會留下身體的創(chuàng)傷作為紀念，他的雙手上各少了一根拇指——逃跑一次就會砍下一根拇指喂狗。而最后的一次逃跑是在兩年前，被抓住之后直接就放出了藏獒，那條大如牛犢的藏獒一個撲咬，便撕斷了大哥腿上的肌腱。

公安局接到群眾舉報，一舉搗毀了這個黑磚窯，將大哥一伙解救出來之后，所有的人都紛紛聯(lián)系家人，逃離了這個魔窟，大哥卻不走，他對公安局的人員說，我沒有掙夠大弟的學費，我不回去。

三十歲，一如老翁的大哥，思維還定格在他臨走掙錢的初衷上。

七八年非人的摧殘，大哥整個人的身體幾乎廢了，休養(yǎng)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后，非要我給他謀一份差事。因為此時的我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在城里按揭買了一套房，每個月的物業(yè)、房貸、水電暖以及孩子的奶粉錢等，這一項項多如牛毛的開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大哥看出了我的難處，便要為我分擔責任。

對于大哥，我始終覺得是愧對于他的，若不是他為了給我掙大學的生活費，也就不會受到那天大的罪。所以，我一口允諾，卻不實施。

大概是對于我這“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行為，大哥有所察覺，便自己去街里謀了一份差事，那就是買了一輛電動三輪，當起了“板爺”。

那次我路過載貨市場去看他，他正在和一個主顧討價還價。一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說，把這一張辦公桌送到某小區(qū)，多少錢？

大哥涎著臉，遞過去一支廉價的香煙說，二十。

年輕人一把推開大哥的煙，說，十塊拉不拉？

大哥還沒有回答，一邊一個年輕的“板爺”忽地竄出來說，十塊就十塊，我拉，走，裝車！

面對搶走生意的同行，大哥陪著笑說，這不是已經(jīng)輪到我拉了嗎？

那個老板使勁推了大哥一把，大哥便跌坐在地上，掙扎了好幾下，才笨拙地站起來，他的手，被地上的尖尖的石頭劃傷了，一滴滴的血滴在地上，像是一把把的刀子，扎在我的心里。

我心一酸，馬上便逃離了載貨市場，我怕自己流下的淚洇濕大哥每月交給我讓我還房貸的錢。

幾年后，因為生意慘淡，大哥的三輪車便干不下去了，他又在菜市場租了一個攤位，雖然沒有那么大的競爭，但是卻要拖著病腿在攤位上站一天，辛苦自不必說。

我記得去年冬至那天，天氣異常的冷，早上還飄起了小雪，大哥又像往常一樣從家里裝上昨天沒有賣完的菜去出攤。我攔住他說，今天冬至，我們在家吃餃子，今天就歇一天。

天氣冷固然是原因，但最近他已經(jīng)咳嗽得厲害了，我已經(jīng)催促過他好幾次去醫(yī)院檢查，他總是說，沒事，吃幾片甘草片就好了。

大哥說，你不懂，因為別人都是你這樣的想法，所以今天出攤的肯定少，說不定能發(fā)一筆小財呢。

上午十點的時候，一個電話帶著刺骨的寒意打來了，喂，你好，我們是醫(yī)院急救室……

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大哥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醫(yī)生說，他是被路過的人送過來的，他已經(jīng)是肺癌后期，而且病灶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身體多個部位了。

我哭著問大哥，你怎么不早說？

大哥吃力地說，我以為不會有事，過幾天會好，到后來實在是咳嗽得受不了了，我這才知道不好了……你們的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我不想連累你們……

這幾句話，和他眼睛致盲時的回答如出一轍。

幾天之后，大哥走了。帶著這個世界贈送給他的一身的痛苦，永遠地走了。

幾個月后，我們遇到了父親生前的一位好友王叔，他說，你父親就是老實，二斗高粱要那么一個殘疾干什么？

我說，當初誰知道他是羅圈腿？

王叔詫異道，難道你父親沒有告訴你們？他一家祖祖輩輩都是羅圈腿。他之前已經(jīng)三個哥哥都是羅圈腿，他父親和你父親是好朋友，你父親得知他要掐死自己的第四個兒子的時候，才用高粱換下了他的命。

是我父親讓大哥的生命延續(xù)了四十多年。

生在一個環(huán)境偶然，死在一個環(huán)境是必然。生生死死之間則是宿命輪回的過程。

我以為大哥活著只是留給我們四十年的悲愴，沒想到，父親卻給了他一生體驗活著的過程。

愿你歲月無波瀾，敬我余生不悲歡。

正像大哥臨了之際說得那樣，活著真好，至少還有享受痛苦的機會。

為了繼續(xù)享受活著，大哥把自己唯一的眼角膜捐獻出去。他說，他要用這一只活著的眼睛，看到兩輩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