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幫”的覆滅

王學(xué)斌

1861年11月12日夜，閑居湖南老家的翰林郭嵩燾，在其日記里寫下如許文字：

門丁之舞弊，人皆知之；幕友之舞弊甚于門丁，人不知也。天下之亂，原在訟獄，定首亂之罪，惟幕友當(dāng)之。

郭氏對幕友此職業(yè)之抨擊，絕非泛泛而論，一般“吐槽”，實則有感而發(fā)，暗藏所指。須知，四天前，前大清顧命大臣肅順的腦袋剛剛搬了家。而郭嵩燾曾一度與肅順走得很近，短暫躋身“高官大秘”之列。故在郭看來，肅順之?dāng)。峙c其幕中的秘書，也就是師爺們大有干系。那么，晚清的“師爺政治”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態(tài)？

“肅門六子”

身為權(quán)傾咸豐一朝的重臣，肅順“輕滿員”，唯獨“雅重漢人名流”，故“一時名士，咸從之游”。其周邊便圍繞著一干漢族“大秘”，時人將核心成員稱為“肅門六子”。

這六位師爺分別是曹毓英、李壽蓉、尹耕云、郭嵩燾、王闿運和高心夔。此六人各有專長，各司其職，一道組成了肅順的智囊團。

曹毓英之角色，乃肅順朝中耳目。曹氏出道極早，道光十七年中拔貢，授兵部七品京官，后一直混跡于基層。到了咸豐朝，曹在肅順的扶植下以工書入值軍機章京。曹的一大長處在于表面謙恭木訥，實則腹中計謀多端，其平?！皩θ嗽冊?，若不能言而計事輒中”。肅順對曹可謂青睞有加，每次上朝路過軍機處，見到曹毓英就直呼“曹師爺”，可見肅有多喜歡曹毓英。后來，肅更是舉薦曹出任軍機處漢領(lǐng)班章京，延為“羽翼”，專門負(fù)責(zé)給他監(jiān)督其余軍機大臣之言行，隨時通風(fēng)報信。

李壽蓉是財政專家。咸豐六年進士，出任戶部主事。起初李“以才名見重”于戶部侍郎徐樹銘，徐又將李推薦于肅順。肅時任戶部尚書，凡遇財政問題，多向李征詢意見，對其甚是倚重。后來肅順徹查“戶部寶鈔案”，正是派李去查核賬目，從而將其中的驚天貪腐一并揭開。

尹耕云則為肅順的軍事顧問。尹道光三十年進士，起先授禮部主事，再遷郎中。太平軍北伐期間，尹襄助僧格林沁，上書剖析防務(wù)問題，縱論京師形勢及巡防利弊，理切肯綮，文采飛揚，由是得咸豐帝賞識。肅聞其大才，于是攬入麾下，“敬禮有加”。英法聯(lián)軍侵華期間，尹參與辦理北京團防，就軍務(wù)事宜隨時向肅匯報，以便其及時掌握情況。

郭嵩燾是肅順的經(jīng)濟智囊兼湘軍聯(lián)絡(luò)員。他咸豐七年入京，次年供職翰林院，授編修。郭因喜談洋務(wù)、稅法等問題，備受肅順?biāo)傈h陳孚恩青睞，陳順?biāo)浦?，又將郭推薦于肅，為肅順看重。肅剛好于戶部掌權(quán)，經(jīng)常與郭商討地方課稅與變通鹽法諸事宜。

湖湘狂士王闿運堪稱肅順的頭號文字秘書。王博學(xué)多才，但屢屢名落孫山，遲遲不得功名，不得不靠給高官子弟“做家教”來賺取外快。恰好一回他任教于肅家，肅一見傾心，甚至要按照八旗習(xí)俗與王結(jié)為異姓兄弟，其對王之厚愛，可見一斑。

當(dāng)然，肅順的最大心腹，非高心夔莫屬。除了文才，高活動能力亦是一流。咸豐十年，江南大營陷落，兩江總督何桂清畏罪潛逃，繼任者尚未確定。當(dāng)時朝野皆認(rèn)為曾國藩眾望所歸，但此事必須上達天聽，皇帝批準(zhǔn)，方可落定。高深知此事關(guān)系政局走向，朝廷安危，于是先到京師士林中商討，集思廣益，后赴肅府向其講明利害。待諭旨頒布，曾國藩果然入主兩江。

眾師爺雖各有分工，但又能聯(lián)手辦大事，幾位師爺彼此配合默契，火候把握恰當(dāng)，做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露絲毫破綻。師爺之手段，簡直堪稱逆天！

“風(fēng)險投資”

師爺雖說能為幕主出謀劃策、打理事務(wù)，但由于其職業(yè)特性及賓主間的私人庇蔭關(guān)系，若想維持一個高質(zhì)量的智囊團，官員往往要投入高成本，甚至冒巨大風(fēng)險，透支自己的政治資本。

清代“紹興師爺”之集大成者汪輝祖曾將幕友的職業(yè)道德概括為六個字：“慎交”“自立”“擇人”。說得通俗點，即社交活動要慎重、做人做事有原則，賓主關(guān)系當(dāng)適度。畢竟“幕之為道，佐人而非自為，境同離寄，無論所處何地，等是雞鶩為伍”。不過理論但凡落到現(xiàn)實，往往知易行難，師爺們一旦嘗到了權(quán)力的甜頭，就如同吸毒成癮，拼命攥住不放，終致跌入深淵。故名利場中，歷來沉醉者多，而勘破此迷障之清醒者，終歸少數(shù)。肅門六子之親身經(jīng)歷，便再度印證了這一道理。

話說李壽蓉負(fù)責(zé)核對戶部一案賬目，公事之余，卻知法犯法，徇私貪墨。當(dāng)時朝廷銀庫規(guī)定只收銀號銀元，而京城銀號普遍存銀不足，店主只得上交大錢抵償，按例戶部當(dāng)一概不收，李卻利用職權(quán)之便，收取銀號老板好處，將大錢歸入銀庫。很快東窗事發(fā)，為了避嫌，肅順揮淚斬馬謖，親自奏劾李壽蓉，將之押入大牢。尹耕云的日子也不好過。郭嵩燾評價尹的個性為“能于背后痛發(fā)其隱私，自以為有節(jié)義聲名，而吾輩終不敢信其心”?？芍?，在郭氏看來，尹不僅口德不佳，還頗有點好為大言、以邀時譽的毛病。這種伎倆，偶一為之尚可，經(jīng)常施展難保不翻船。1858年，英軍逼近天津，尹連續(xù)上書九封，力主抗戰(zhàn)，甚至與鄭親王端華在朝堂爭得面紅耳赤。尹本想借此塑造剛直清流的形象，孰料令權(quán)貴之極大反感，迅即被革職遣返。

至于王闿運與郭嵩燾，雖都是湖南人，卻脾性迥異：王張狂，郭內(nèi)斂，王極端，郭中庸。如此差異，一起共事，時有摩擦發(fā)生。王闿運極力主張嚴(yán)刑峻法整治衰世，故肅順采用苛政猛法四處“打老虎”，與王的出謀劃策緊密關(guān)聯(lián)。換言之，王乃肅順施政方針的理論設(shè)計師。郭嵩燾一直對王的這套帝王南面之術(shù)持保留態(tài)度。一次，郭赴山東巡視吏治，回京后的工作匯報中，認(rèn)定該省風(fēng)氣不錯，無嚴(yán)重腐敗瀆職現(xiàn)象。王得知后，則在肅順面前指責(zé)郭嵩燾山東一行既沒有挖出“老虎”，也沒有拍到“蒼蠅”，簡直是“公款旅游”。這讓郭忍無可忍，加之其對肅順“操切之政”“顢頇之失”久懷不滿，于是辭職回鄉(xiāng)休養(yǎng)。而正當(dāng)王闿運自詡遇到明主，可大展拳腳之際，其友嚴(yán)正基手書一份，借唐代“永貞革新”之掌故勸道：“柳柳州急于求進，卒因王叔文得罪，困頓以死?！蓖踽θ恍盐?，找個借口，便溜之大吉，任憑肅順在暴政不歸路上愈走愈遠，袖手不理。

對于門下的師爺，肅順有自己的一套培養(yǎng)模式：“先及留京公車，次京曹，次外吏?！币簿褪钦f，先讓師爺考取進士，再將其安插于中央部委掛職鍛煉幾年，最后外放地方，成封疆大吏，從而延拓己之勢力范圍。在肅心中，最符合自己模式的師爺，唯有高心夔。為了讓高早日發(fā)跡，肅甚至不惜在科場舞弊。庚申年大考，肅順正好奉命為殿試收卷大臣，擔(dān)心有人水平超過高心夔，于是決定從中做手腳。按照肅的了解，高平時才思敏捷，乃有名的文章“快手”。臨考之際，肅突然下令縮短考試時間，“下午四時不交者撤卷?！笔肓袭?dāng)日高心夔突然手腕酸痛，書寫緩慢，“聞催促，乃草繕成”，發(fā)揮大失水準(zhǔn)。有野史載，當(dāng)拿到首張所交試卷時，肅“視其名，鐘駿聲也。通篇七頁半無一補綴”，肅感覺此人乃高之勁敵，馬上偷偷塞進自己靴子里。等忙完公務(wù)，肅“歸邸脫靴，始見之，大駭，即遣騎馳送閱卷處”。閱卷大臣以為此卷必定是肅大人看重的人選，便“投其所好”，“遂以一甲一名進呈御覽，而鐘竟得大魁矣?！泵C見勢不妙，“遍覓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敝坏昧杏谒牡?。等到了朝考，早早通過肅順拿到考題的高氏，再度失常，“又以出韻置末等”，落得個候補吳縣知縣的閑缺。王闿運后以戲謔道：“平生兩四等，該死十三元。”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肅順科考徇私一事，很快傳遍京城內(nèi)外，朝野上下對這位刻薄寡恩的權(quán)臣愈發(fā)失望。肅的昏招可謂招致眾怒。當(dāng)然，聘請師爺，本來就是一項須付出極大代價的政治“風(fēng)險投資”。幕僚如同股票，其行情是漲是跌，除了謀事在人，尚有命定之?dāng)?shù)。一時失算，倒也正常。不過，幕主最不愿遇到的，便是師爺賣主，背后捅刀。

這么倒霉的事，還真讓肅順趕上了！

“師爺”反水

清代另一位著名師爺龔萼認(rèn)為“幕道”精髓在于：“為幕而貧，清且貴也；幕而富，濁且賤也。良田美宅、肥馬輕裘，僅只快于一時，必致貽禍于沒世?！比欢?，那些師爺投靠高官，有幾人不是為了良田美宅、家財萬貫？有幾人不為謀取肥馬輕裘、高官顯爵？功利面前，大多數(shù)寧愿拋棄操守，圖快活于一時。而此后曹毓英狠狠擺了肅順一道，正是受利益之驅(qū)使。起初他依附于肅順，便是希望大樹底下好乘涼。隨著形勢發(fā)展，特別是英法入侵北京，咸豐北逃熱河后，曹隱隱感覺肅順集團與恭親王集團漸成水火，于是有意調(diào)和。

一日，肅順向曹毓英咨詢?nèi)绾蔚钟饣迹艿溃骸疤杰?、洋人都是皮膚之疾，但如果能主政得人，安內(nèi)攘外都不為難，眼下主少國危，誠無以定亂。恭王素賢明，若效章皇故事，以王攝政，庶可挽回?！泵C順聽后大為詫異，原視作心腹的曹毓英，此刻竟建議與政敵攝政，遂大聲斥責(zé)，曹大為沮喪，知肅順“未可終恃”，遂暗地轉(zhuǎn)而投靠恭王，“日輸機密情報于奕訢”，而肅順竟絲毫沒有察覺。待到咸豐殯天，軍機處班子大調(diào)整。肅順、載桓、端華三人在未同群臣商議，更未經(jīng)皇帝簽閱的情形下，內(nèi)定匡源與焦佑瀛破格進入軍機處。曹毓英本以為自己妥妥地入圍，誰知由他人染指，一怒之下，鋌而走險，聯(lián)合南書房及樞部中層干部，以肅順等人挾制兩宮為由，草擬密函，傳遍京師。

當(dāng)奕訢集團拿到曹的書信，喜出望外，自此便師出有名，正式啟動太后垂簾計劃。曹毓英反水，實為慈禧恭王叔嫂誅殺肅順之導(dǎo)火索。

晚景迥異

“八人幫”伏罪后，“肅門六子”之境遇，堪稱懸殊。

曹毓英因輔佐太后有功，以鴻臚寺卿授軍機大臣，后遷至兵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死后朝廷特意御賜祭文及“砥礪廉隅”匾額，可謂榮極一時。郭嵩燾由于脫離較早，故成功洗掉“肅黨”標(biāo)簽，官至廣東巡撫、駐外大使。

其余四人則被目為“肅黨”骨干，注定半生蹉跎。尹耕云雖再出山為官，始終未能進入部級干部序列。李壽蓉蹲了兩年大牢，雖后來復(fù)官，已銳氣全無，郁郁而終。王闿運先后入丁寶楨、曾國藩諸大吏幕府，高官雖待其恭敬，但礙于王之政治前科，不敢委以重任，故王氏帝王術(shù)一直未得施展。而當(dāng)年肅順最倚重的高心夔，晚景最慘。據(jù)說高晚年窮困潦倒、衣食無著。左宗棠發(fā)跡后，念念不忘當(dāng)初高心夔救命之恩。待左出任兩江總督，急忙為高張羅報捐道員事宜，并承諾安排高赴江南任職。等左抵至瓜洲，不見高心夔蹤影，左詢問下屬，其愀然對曰：“高道于昨日逝矣。”左頓時雙目泫然，悲不能已。

高心夔恐怕臨死也未悟透：肅順之?dāng)?，其實與像自己這樣的師爺關(guān)系甚大。自古靠利益維持的群體，都難以長久。“師爺政治”橫行之處，便是暗箱操作、潛規(guī)則遍布之地，進而瀆職貪腐滋生，派系斗爭泛濫，最終將完整的政治機體，侵蝕殆盡。

因此，每一撥“秘書幫”的瓦解，其背后不僅牽涉?zhèn)€人仕途之沉浮，也不光影響派系集團之榮辱，更關(guān)乎國運之興衰。若“師爺政治”不除，一幫代替一幫，只是大家輪流坐莊，根本無法根除政治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