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保明保明,那才是北斗星,正好七顆,彎得像扯棉梗的鐵鉤子?!焙诎抵?,邦勝的白牙一閃一閃,為兩面針牙膏打廣告,他圓胖的長滿了雀斑的臉看不清。
保明斜著身子,靠在村口楓楊溝壑縱橫的樹干上,抬頭往上看,銀河橫亙在頭頂,自西南河邊鄭流向東北匡家埠,瓜瓤一般的月亮漂泊在舒家塆粼粼黑瓦上,星星密密麻麻,又深又遠,銀河里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漩渦,看得人眼睛酸脹發(fā)疼。一根“游泳”的煙頭,紅光在他臉前寸余遠的地方,亮瓦蟲般,一閃一閃。他不想跟邦勝講話,一個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家伙真是令人討厭,但他就是你的朋友,在村里,人家看到邦勝,會問:“保明呢,保明在哪兒?”哪怕是家里人,喊保明回家吃飯,也會去問邦勝:“我家保明小狗日的,又到哪里蕩路去了?”聽起來,邦勝是跟著他在玩,事事聽他的,但實際上,到底是樹聽藤子的,還是藤子將樹纏彎了腰,誰知道呢!一想到這點,保明就隱隱對自己不滿意。
“趙永生中了槍,何翠姑用擔架抬他,爬臺階,這個女將好狠,髁膝骨都磨爛出血了,這個歌是李谷一唱的,亮堂!”邦勝說。臨時的電影場離他們一里路遠,在肖家壩村西頭的水稻田里。收了早稻的田,馬上就要拉來水牛犁開地,重新灌滿水種二季稻,之前的一兩周,卻被進伏的大太陽曬干,裂得像烏龜殼子,三四寸長的早稻樁還在沿鐮刀割口向上長,一簇簇扎腳板。換黑膠卷的時候,場上一片喧嘩,小孩哭,老人罵,青年男女打鬧,小販叫賣一角錢的瓜子,站在這棵樹下面,都能清晰地聽到。當然,也可以由銀幕的反面,遠遠地,模模糊糊地看電影。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片子,5,4,3,2,1,放映機上已經(jīng)換好膠卷了?!缎』ā?,老片子,幾個月前,還是在肖港鎮(zhèn)的電影院里放頭道的時候,保明和邦勝就去看過,邦勝說何翠姑好看,像牡丹。保明卻覺得趙小花更美,像玫瑰。程小琳臭美,比起她倆,就是一朵棉花。肖紅霞?一朵南瓜花!其實他們哪里看過牡丹和玫瑰,要等到十多年后,保明才分別在哈爾濱的紅豆花店里看到玫瑰花,在武漢的東湖牡丹園里看到牡丹花,才明白城里的花,鄉(xiāng)下的花,都是濡著露水,還未開足時好看。
“如果我死掉了,我要埋在路邊,這里也行,晚上可以看著天上的星斗,白天,這棵樹可以替我遮著陰,下雨了,也能擋住雨。”保明說。
“我也埋在這里,和你做朋友,你成了牛頭,我就去閻王那里要做馬面,這附近的人,命都在我倆手心里捏著,閻王要他三更死,我們就扯著鐵鏈子去箍他,不讓他拖到天光。聽到頭趟雞叫,他已經(jīng)眼淚汪汪站奈何橋上,將幾十年活出來的雞一腳鴨一腳的事都忘得精光?!卑顒仝s忙說。
保明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說:“你媽都讓人和肖家壩的肖紅霞說親去了,到時候,你還不得和肖紅霞一起埋在蔡家河的墳林里,一起閉著眼睛聽蔡家河的雞公叫。你他媽的見到娘兒們連腿都邁不動?!?/p>
邦勝閉上嘴,沉默了半天,說:“我是比不過你,我可不愿為一個娘們去拼命。世界上娘們多了,都不是兩個奶一個洞,我憑什么一定要和肖紅霞那個蠢婆娘呆在一塊?她小學都讀了八年,留了三次級,肖家壩的姑娘,她最胖,有人講她一次可吃一碗紅燒肉。”
“肖家壩長得最好的姑娘是肖翠娥!”保明掐滅掉煙頭,轉過頭向著電影場的方向眺望,一臉邦勝艷慕不已的冷峭的樣子,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在他的眼眶里,北斗七星就安在他頭頂似的。他這樣子,都可以去電影里扮俠客的呵,佐羅,霍元甲,覺遠!如果他愿意剃光頭的話。高懸在人群頭頂上的銀幕,影影綽綽布滿山嶺與村莊的影子,子彈嗖嗖響,趙永生帶著解放軍攻進縣城了!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趙小花不知道哥哥在哪里,一條街一條巷去找,走迷宮,怔怔地站在城市的廢墟里,像清早晨剛睡醒的模樣,邦勝知道呵,真是恨不得跑到電影里,幫小花指個路!“我的乖!看到她掉眼淚,我心都要碎了,唉!”邦勝嘆氣。
“將刀拿出來?!北C鞯吐曊f。
邦勝轉過頭,小心翼翼地將刀子由帆布包里抽出來,一柄屠夫剔骨的尖刀,磨得雪亮,保明接過來的時候,寒光在空氣中一閃,好像往夏天的夜里,印入了一道白霜。
“這是我爸爸用得最順手的一把,上個月弄丟的時候,他心疼得要死,好幾天都沒喝谷酒。出門前我磨過,快。”邦勝說。
“總不是一把刀,能殺人就夠了?!北C餍睦镆彩歉吲d的,但他嘴上卻是淡淡的。
“程小琳會嚇壞的。”
“我管不了她,她自找的?!?/p>
“剛開學時我確實看到她走進陳高的宿舍里,她坐在陳高的椅子上,點著臺燈,直著腰,在桌子上假模假樣寫作業(yè),一會兒找不到橡皮,一會兒又說鋼筆沒墨水。好不容易綿條下來,陳高站在椅背后面,伸手摸她的奶。你知道為了擋北風,陳高的窗子還是我倆替他砌的,左下邊有一塊磚是活動的,能夠抽出來。”
“右手摸,就剁右手;左手摸,就剁左手!”
“我昨天確實看見陳高和她由中學里走出來,一人捏著一把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到小澴河堤上的杉樹林子里照麻雀。麻雀晚上在窩里,又呆又乖,軟軟暖暖地稱手,一摸一個準。前幾天月亮還沒出土,天黑著呢,手電筒的兩道光在河灘上纏著追來追去,河灘上種白蘿卜,比開水瓶還大。他們真會玩!”
“我恨不得連這個婆娘也殺掉。”
“不行,你說你只給陳高來兩下子的。”
“我知道?!北C鲗⒌哆f還給邦勝,自己由懷里掏出棉梗鉤子。
“你不用殺豬刀?”
“還是棉梗鉤子好使!”
“用棉梗鉤子,就像《少林寺》里禿鷹用鏟子,能攻其不意!”
“一會兒你先不要幫我。如果陳高將我打死了,你就用殺豬刀給我報仇。”
“陳高不是你對手!”
保明說:“他找四平學過武的,會軍體拳?!泵刻煸缟蠈W生朝讀時,陳高一個人在學校池塘邊的草地上練武。一排杉樹又粗又壯,喜鵲繞著它們飛,叫得比讀書的學生們還有勁。保明與邦勝站在池塘對面的田埂上,假裝釣魚,偷偷看?!昂诨⑻托摹?,陳高用拳頭將草地邊的楝樹沖打得亂晃,楝樹籽雨點一樣往地上掉;“烏龍絞柱”,陳高躺在地下,可以靠雙腿剪刀一般的旋轉站起來;“鯉魚打挺”,陳高躺在地上,腰上用力,雙腿兔子踢老鷹似的,一送彈跳起來。保明回去偷偷練好了黑虎掏心和鯉魚打挺,烏龍絞柱不會。邦勝鯉魚打挺都不會,他用手將門口碗口粗的泡桐拍得啪啪作響,掉下幾朵泡桐花,臭得沖鼻。邦勝說如果能每天打一百下,再過十年,就可以一拳將泡桐打成兩段。十年!麻子哥,泡桐都長到水桶粗了,不,跟肖紅霞的腰一樣粗了!肖紅霞正懷著你的第四個惜春丫頭!
邦勝說:“陳高會烏龍絞柱也沒用,你都能抱著稻場上的石磙走一個圈?!?/p>
保明不理邦勝,低頭用左手撫弄著棉梗鉤子。他家里一共有六把,扯棉梗的時候,父母與四個兄弟姐妹一起上陣,一人一把,一個星期下地,鉤子就會被棉梗磨得锃亮。他這把是新的,前年由初中輟學,冬月匡埠的鐵匠來塆上打鐵,父親讓老匡給他用生鐵打了一套農具,鐮刀鋤頭都有。保明說:“生鐵會銹!”老匡抽著父親敬的游泳煙說:“有汗,就不銹。見了血,就飛快。”父親講,扯棉梗的時候,要腰上用力,力氣通過腳往下走,再粗的棉梗也會被鉤子扯著往上走。秋天,棉花根長深入了,地也變板結了,棉梗不好扯,一天下來,一手的血泡,腰也像斷了一樣。對,一會兒就應該將陳高的大胯當棉梗,鉤子吃進肉,腰上用力,氣從膽邊生,力由腳下起……保明一出神,食指被鉤子的尖頭劃開了,他立起食指放到眼前看,已經(jīng)有血珠滲出來了。好在是左手的手指,不會礙事,不管它。邦勝卻很熱心,替他將手指頭含在嘴里,止住了血。
后來保明在哈爾濱的工地上刷墻,跟當?shù)厝藸幧匙?,他們行蠻供黑龍江里撈上來的沙,貴,不劃算。沙霸領著混混追打,保明揮舞的,還不是這把棉梗鉤子?外地人哪里是地頭蛇的對手,保明在醫(yī)院里躺了好多天,頭上手上打石膏纏繃帶,好無聊,一個人去醫(yī)院外的紅豆花店給自己買花——其實他是喜歡看那個由湖南常德來的賣花的女人,薄嘴唇,尖尖的下巴,頭發(fā)遮住半邊臉,眼睛龍眼核似的。有一天保明盯著床頭柜上粉色的康乃馨,想起邦勝,想起這個他幫他含著手指止血的晚上,是的,邦勝也在哈爾濱,那天晚上他們不怕死,一個用棉梗鉤子,一個用殺豬刀,街頭殺到街尾,街尾殺到街頭,滴著血往前走,縱橫四海上刀山,他們也沒打贏,保明住院,邦勝則被打死裝進了骨灰盒子。后來賣花的女人拿著花來看保明。保明說,他的確還在打光棍,只是已經(jīng)答應邦勝,準備回老家和肖紅霞搭伙過,替他養(yǎng)四個女孩兒,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是血,不是汗,將土地變成我們自己的。死了,埋了,也可以將土地變成我們自己的。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銀幕上終于吹響沖鋒號,在桐柏山的密林里,到處是人民子弟兵。解放軍發(fā)動總攻,中間不停地有人死掉,小花與翠姑濕淋淋地站在湖水里搭人橋,子彈像梭子魚飛快地在水中游,接下來翠姑就會被子彈咬到,半生半死,血咕嘟咕嘟地將湖水都染紅。
保明深深地吸氣,好像要將星斗的光吸到丹田,丹田在臍下三寸,他知道的。
“絨花到底是么事花?李谷一又唱歌了,出字幕了,電影放完了!”邦勝說。
這時候電影散場了。就像搬家的螞蟻,回塒的雞鴨,像夜游神,人群沿著田埂向周圍的村子走,肩上扛著高腳板凳,無精打采就像踩著棉花,小孩多半已經(jīng)睡著,一動不動趴在父母懷里。邦勝喜歡看電影散場的樣子,有一點像年過完了,放光鞭炮與煙花,熄了香燭,歇了鑼鼓,村里的龍燈家伙也被收起來,年輕人心滿意足,心也就空了。心一空,就要去找事做。
“他們肯定是走在最后面,這樣好的月亮,他們說不定還要坐在棉花地里再聊一會兒,棉花長得高,誰都看不見,說不定,他們還要親嘴,唉,趙永生都不敢親何翠姑和趙小花,也是,主要是他搞不清楚,哪個是他干妹子,哪個是他親妹子,瞎搞不得!”邦勝說。
保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做聲。
“你說陳高比得上我嗎?”保明問道。
“比不上?!卑顒僬f。這是他的心里話。附近幾個村的小伙子,沒有比得上保明的,保明壯得像牛牯不說,還義氣得很,不像趙永生長得白,筍樁,婆婆媽媽,會搞思想教育,像唐僧轉世投胎似的。
“但他是老師,會在黑板上寫字,他戴眼鏡,還會吹口琴,唱歌,還會打軍體拳?!?/p>
“他不曉得荷花蓮蓬藕,對了拳頭巴掌手,還能對雞巴卵子毛!”
“可是程小琳迷他那一套,娘們都喜歡小白臉,吃商品糧?!?/p>
“這不能怪你,要怪程小琳沒有眼光,她是個虛榮的女人,她想到肖港鎮(zhèn)上去過不種田的日子,陳高答應給她開一個理發(fā)店,墻上貼香港明星的畫子,她就照著那些畫子給人家剪頭發(fā)?!?/p>
“我不會放過陳高的?!?/p>
“你再仔細想一想,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不用再想了!”
“那你答應過我的,只用棉梗鉤子戳他的屁股,讓他一個暑假,都只能趴在宿舍的床上由程小琳糊溏雞屎膏藥,像趙永生那樣養(yǎng)傷,再也不能去河邊杉樹林里照麻雀!”
也就是十來分鐘的工夫,田野上的人群散得了無蹤影,余下兩根木桿支棱著幕布空懸。這塊幕布講過多少活色生香的故事,《少林寺》《武林志》《神秘的大佛》《地雷戰(zhàn)》《芙蓉鎮(zhèn)》,去過多少鄉(xiāng)塆,舒家塆匡家埠蔣家臺子魏家河梅家河,看起來還是蠻干凈。稻茬的谷氣、棉花的甜香、楓楊的苦澀與土壤蒸騰的肥腴混合在一起,還要加上收斂翅膀的蜻蜓、飛蚊、豆娘、灰蝶細細的鱗粉,隱密的甲蟲們古怪的氣色,遙遠河塘里的魚腥,每一個夏天的晚上,晚上不同的時辰,田野的氣味聞起來,都會有不同吧。一輪彎彎的白月亮照著的世界,現(xiàn)在終于由電光聲色中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幾乎能聽得見露水滴落在寬闊的棉花葉上的聲音,聽到棉鈴蟲輕輕地咬動著棉桃的聲音。棉花開花變少,多半已經(jīng)結成棉桃。棉桃嫩綠的時候,是可以掰開來吃的,像后來保明在一戶裝修人家,嘗過的女主人遞給的一顆山竹似的。棉桃長到碧綠,變硬了,就不能吃,再過半個月,最性急的棉桃就會爆出雪白的棉花,星星點點的,全村老少頂著毒日頭,兜著包袱撿棉花的季節(jié)就到了。
那對青年男女,陳高與程小琳,果然落到了后面。女的將頭倚靠在小伙子的肩頭上。前面村口有一棵楓楊,又粗又壯,他們手拉手,恐怕都圍不起來,像一把在月光里撐開的巨傘,翼形的翅果垂垂累累,子孫綿綿?!拔覀冊跇湎伦粫喊伞!毙』镒涌粗媚锏难劬?。姑娘臉圓圓的,眼睛像龍眼核似的,黑得真好看。
“不行,回家太晚了,狗會叫,我媽醒了,又會吵我的?!?/p>
“要不去棉花地里坐一小會兒,你喜歡聞棉花的香味?!?/p>
“不,我怕棉花里的蜜蜂蜇到鼻子?!?/p>
“哪有蜜蜂,晚上它們都回巢去了?!?/p>
“我還怕瓢蟲爬進衣領子?!?/p>
小伙子只好悶聲不響地接著向前走,走進楓楊樹的陰影。這時候,姑娘看到,樹下的棉田里,兩道銀白色的光閃現(xiàn),好像西邊天空里扯露水霍一般。
“什么鬼東西呀,好怕人?!?/p>
“沒什么,田里的瓷瓦礫在反光?!?/p>
“過幾天就是七月半了。”
“沒事,要是遇到鬼,我就一腳踢花他的臉?!?/p>
“好吧,我答應你,就坐一小會兒……”
小伙子心滿意得地摟著心上人的肩膀往前走,穿過村前的土路。半個多月沒下雨,土路被曬出來一層浮灰,他們穿著塑料涼鞋的腳踏上去,覺得溫熱溫熱的。男人是白襯衣,女人是黃的連衣裙。他們的身影很快就化在棉田之上融融泄泄的月色里。
唉!
保明由棉林里爬起來,將棉梗鉤子扔到地上,讓邦勝將殺豬刀重新包起來。保明捂著臉,坐在棉花地邊的田埂上,半天不說話。
“我剛才該推你一把的,人一緊張,就會發(fā)蒙,忘了本該做什么。”邦勝說。
“我的確是爬不起來,好像一只團魚,被人家用腳踩住了殼子。我是不是遇到鬼了,鬼上身?鬼壓床?鬼打墻?”保明又覺得這樣解釋,邦勝不會相信,可是,他為什么要給這個麻子兄弟解釋呢?他剛才的確是爬不動,就像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
“你的確應該給陳高的屁股來一下子。你用棉梗鉤子鉤住他的屁股,一扯,他就會像娘們一樣捂著傷口癱在地上,看他還怎么烏龍絞柱,怎么鯉魚打挺。程小琳這個婆娘就會在一邊尖叫,就像被挨了一棍子的白鵝?!卑装椎厥亓艘煌砩?,說好的覺遠斗禿鷹呢?霍元甲痛打大力士呢?邦勝并不甘心。
“鉤掉他的卵子才好呢!”保明用鉤子劃著田埂上的馬鞭草。
“是不是魏家河的瞎子畫的咒,還沒有散干凈?”邦勝說。
邦勝的爸爸外號叫洋人,上個月在這里殺過豬。保明家的黑皮老母豬,到殷家塆找公豬配種,回頭過梅家橋的時候,在橋面的青石槽子里將腳別住,撲通掉進小澴河。下絲網(wǎng)的,弄魚鷹的,去金神廟趕集的,河邊放牛的,一群人七手八腳下了水,撈起來時,母豬后腿斷了。打個夾板多麻煩,干脆將它殺了。夏天里豬肉金貴,母豬肉顧不上嫌棄,裹米粉,拌腐乳,灶膛上,多蒸幾個柴火把子。村里的男人將它綁在楓楊上,洋人將刀都插進了它的脖子,它還是將拇指粗的麻繩扭散了,帶著殺豬刀,噴著血沫子,一瘸一拐沖進棉田。棉田盡頭,是密密麻麻,種滿杉樹的小澴河堤。這頭母豬叫惠惠,養(yǎng)了七八年,是生了一百多個豬崽的“聚寶盆”,保明奶奶說太造業(yè),莫殺,莫殺,保明的爸爸國慶不同意,一心要請洋人來一刀將它送進六道輪回。
四五個男人分頭鉆入棉田找了好久,也沒逮到惠惠,它馱著洋人心愛的殺豬刀,消失在了棉花田里。保明奶奶說它這么半生半死,會變成妖怪,跑到小澴河里做豬婆龍,招呼它生的一百多個豬崽做跟班,這些豬崽多半過年的時候,都已經(jīng)當年豬殺了。洋人與國慶,你們兩個以后搭船要念佛,走水路要小心。國慶無所謂,準備明年開春,再捉一個母豬娃回來喂,還取名叫惠惠。
洋人卻有一點怕,他的殺豬刀,還在人家母豬脖子上呢!他叫魏家河的瞎子魏林堂過來。林堂殺了一只公雞,用雞血在樹干上畫符,又燒了幾個五丁五甲的紙馬,一包黃裱紙,讓洋人作了揖,才放他回家。瞎子自己拎著母雞回家燒水燙毛開膛燉湯不提。第二天保明跟邦勝鉆進棉花地,準備用釣魚鉤穿了棉蛉蟲釣肖家壩鉆棉田的雞,來解被魏瞎子勾起的饞蟲。
邦勝又擔心,釣上來肖紅霞家的雞,被他未來的岳母罵。他岳母是肖家壩端著砧板剁菜刀罵街的頭名狀元,她在肖家壩罵誰偷了菜園里的南瓜,鄭家河的婆娘們,都會豎起耳朵取經(jīng)。而那偷瓜賊,已經(jīng)全世界在找后悔藥,去搶救淪陷在污言穢語中的顯考顯妣們。世上的事,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向虎山行,一定遇到虎,問君什么虎,一只母老虎。肖家壩的公雞領著母雞挨挨蹭蹭走入保明邦勝埋伏的棉花地,剛剛入巷,母老虎肖紅霞就出現(xiàn)了。她正提著水桶給菜園里的蘿卜菜澆水,大半桶水就淋在她乖乖的小女婿與日后做陪親的好伴郎身上。“你們兩個沒長進的強徒!下次我用一桶糞潑你們!”這樣一想,被水潑一身,還真是好運氣。保明跟邦勝落荒而逃,邦勝在后,又被田埂上的馬鞭草絆了一個跟頭,他趴在地上,抬頭就看見洋人的殺豬刀,像條死白魚,平平躺在棉壟間,刀尖上的血已經(jīng)干枯了,一片暗紅色。邦勝將殺豬刀送給了保明。
保明在哈爾濱做粉刷有七八年,刷了多少墻?折成銀幕,會有幾萬塊吧?折成賓館的白床單,會塞滿由東北回湖北的火車?誰知道呢?接著是去武漢拖板車,去靠上碼頭的船上搬貨,一天幾身臭汗,將換來的錢打到肖紅霞的卡上。他住在漢江邊的平房里,推開后門就是漢江。平房掩映在一排白楊樹下,白楊樹又粗又長,樹干紋路密集,疤眼團團,樹冠落滿烏鴉。程小琳也在武漢混日影,有時候會灑花露水來找他,三五個星期來一回,沒得準,就是成公知瓊會弦超的節(jié)奏。有一年中秋她跑來,帶鴨蛋黃月餅給他吃,要他陪她去看電影。電影票好貴,電影的名字叫《尋龍訣》。他認出來,里面的一個女人就是何翠姑,老了,長得真叫人難過??赐觌娪盎厮奚幔绦×?。程小琳說你跟你那個肥婆娘離婚,保明不吭聲。程小琳說那個瓦窯,我還能給你生兒子,保明不吭氣。好在四個姑娘長得像邦勝,聰明,念高中的念高中,上大學的上大學,是牡丹跟玫瑰,不是南瓜花絲瓜花,對得起她們的名字元迎探惜。名字是邦勝取的,他初中時讀《紅樓夢》,下學后,上冊被肖紅霞蓋了腌鴨蛋的壇子,下冊蓋了腌菊芋的壇子。等到保明跟肖紅霞結婚,將兩冊《紅樓夢》合起來,硬著頭皮讀了一遍,就像打著手電走夜路,一腳高,一腳低,才明白當日為么事同學們都將程小琳叫“林妹妹”。肖紅霞結的兩次婚,第一回他去做伴郎,沒淋到水,也沒淋到糞,被肖家壩的女人抹了一臉鍋灰,那個肖翠娥最起勁,像個做炭圓的。第二回,他是新郎了,像由銀行取出來的一百塊錢一樣嶄板,肖紅霞卻是舊的,也不開心,莫說提桶水,她哭,恨不得往她自己臉上抹鍋灰。
睡到深更半夜起來,保明推開后門,去漢江邊撒尿,鼻子里是他跟程小琳混合在一起的騷味。腳下露水答答,荒草離離,頭頂上的天,被城市的燈光照著,星星點點,混混沌沌。風吹白楊,聲音回環(huán)悲戚,偶爾有烏鴉由夢中驚醒,哇呀兩聲,也很凄涼。好在他已經(jīng)不怕了,世上縱有鬼神,也沒空撩他。縱有神佛,也無心保佑他。穿著褲衩渾身清涼,一身肌肉吹著西南風,他小時候學武,參軍后又接著練,丹田鼓鼓的,力氣用不完。他摸黑坐在江邊抽一根“藍樓”過癮,再回床上繼續(xù)睡。他將煙頭往江里扔的時候,發(fā)現(xiàn)波光里,忽然嘩啦跳起來一只江豚,黑亮亮的,總有一百來斤,跳起來一米多高,身子弓著,頭臉盆大,看他一眼,“嗷嗷”叫兩聲,又撲通落到江水里。惠惠?小時候他提著豬食去喂惠惠跟它的孩子們,惠惠聽到打開豬欄的聲音,就會嗷嗷叫著,將頭霸住豬槽,豬娃們左驂右驂,七星拱衛(wèi)北斗似的,圍著媽媽。他將熱熱的豬食往它頭上淋,也不惱。他忽然想起奶奶講的母豬惠惠變豬婆龍的事,那時候,奶奶已經(jīng)死了二十年,她跳進村邊的池塘里,將自己淹死了。或者是:奶奶?奶奶做了一輩子的接生婆,積下的陽壽其實是花不完,她也能變成豬婆龍的。他抽完“藍樓”去睡覺,程小琳汗津津的,膩膩地哼一聲,他沒跟她講看到江豚的事。因為一講江豚,就會講到惠惠,講到楓楊,講到那個看《小花》的晚上,講到邦勝,講到他們的棉梗鉤子跟殺豬刀,棉梗鉤子與殺豬刀卷在他的被褥里,硬硬的,還在的。
陳高去了哪里?白臉的小曹操,他摸程小琳梨子一般的奶子葡萄一般的奶頭的學校,都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一片。三層樓的磚瓦房還在,空洞的門窗像老婆婆漏風的癟嘴。一樓的小黑板上,最后一期的黑板報,抄的《一剪梅》,“真情像梅花開過,冷冷風雪不能掩沒”,在上面寫字的癩痢孩子是誰?現(xiàn)在在哪里?保明還記程小琳站在他搬來的椅子上,翹著蘭花指,捏著粉筆寫字。程小琳要他畫線打格子,他偷瞄她寫字,結果他站的椅子被邦勝一推,兩個人滾倒在地。邦勝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狗日的。他們站立過的椅子,寫過作業(yè)的桌子送隔壁李家塆的人,當劈柴燒了吧,杉樹被鋸掉,裝了五卡車,賣了六萬塊錢。這一排杉樹,除了給學生讀書,陳高學武做背景,保明還記得兩件事,一是第一年入學,他跟邦勝兩個人花了一早上時間,一棵一棵樹找,折了最筆直最稱手的一根新枝,用小刀削成教鞭,用砂紙打磨一個早自習,油光水滑,送給了陳高。那時候,陳高老師剛由師范學校畢業(yè),十九歲,分配到他們初中教書,穿藍夾克衫,領子后面有帽子。另外一件事,邦勝不知道的。保明站在塘陂上一邊早讀,一邊將杉樹塔果里含住的花粉磕出來,夾在英語課本里,到教室,再轉到文具盒里,這樣攢了一學期,才得到一包明黃細膩的花粉,他將花粉包在一張破天荒剛好及格的數(shù)學卷子里,一天趁著放學值日掃地,放進了程小琳的抽屜。
往事不堪回首,未來的事,誰又知道呢?用手電筒劃開時間,兩個鄉(xiāng)下少年,一起穿越到2017,正在看華為手機的您身邊?唉。掉回頭,月亮哥,杉木船,裟欏樹,做桅桿。裟欏樹是沙樹嗎?做成的船,像擔架?跳板?板車?豬槽?你們倆,保明和邦勝,用棉梗鉤子與殺豬刀作槳吧,左一槳,右一槳,為了避免原地打轉,保明的鉤子使得快,邦勝的刀使得慢,順著幽暗的時間之河上溯,載著一船星斗,回到那個棉田繁花的晚上。
邦勝還在躍躍欲試,想順著干爽的棉壟,交替著手肘與膝蓋,黃鼠狼似的爬三五百米,保明跟在后面,偵察員們就是這么干的。到前面去看陳高跟程小琳親嘴?除了親嘴,說不定,會有更好看的戲碼上演?程小琳不會學翠姑,掉到水面將衣服弄濕,露出一身的線條嚇死人,可陳高的手,不是吃素的呵。邦勝不怕害眼,他本來就火眼低。路上還印著她搽的花露水與痱子粉的香氣。程小琳的奶子多結實,她的屁股怕比冬瓜還要粉白肥膩。這些陳高摸得出來,邦勝看得出來,保明想得出來?!耙?,我們一起去學學陳高老師的手藝?你死了心吧,你搞不到她的,將她當親妹妹,你就不會痛苦!”到底是將初中念完的邦勝,他會用“痛苦”這個詞了。沒拿到畢業(yè)證的保明,只想再抽一枝“游泳”煙。
保明不同意,他說:“你看你妹妹光屁股洗澡?邦勝你要去看的話,爬回來的時候,就沒有我這個朋友,你抱著你的殺豬刀走人!”說完,保明站起來,提著鉤子走到楓楊樹下,他聞到樹干與樹根上,隱隱還有雞血與豬血的腥氣。遠遠的天上,夜空炯炯有神,云朵如同鯨魚,由南游向北,月亮由白變紅,北斗七星更亮了。他抬起左手,食指上的血早已經(jīng)止住。他將食指重新放回嘴里,用力一咬,血立馬流了出來。他揚起手指,讓指頭上涌出來的血一點一點地滴在楓楊的樹干上,好像這十幾滴童男的精血,就能將由魏瞎子樹堂布下的“結界”破除掉似的。
“我決定了,我要去當兵,我要忘記程小琳這個女人?!彼麑⑺男迈r人血跟惠惠陳舊的豬血混合按在樹皮上,右手握緊鉤子,在血印里刻了一個“林”字,回頭對跟在他身后,提著殺豬刀的邦勝說,“肖紅霞的屁股大,能生兒子,你娶她!”
“你寫錯了,左邊還有一個玉?!?/p>
“她做夢呢,林妹妹,草木的命,哪來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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