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堂(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版刻楷書橫畫末端三角形的出現(xiàn)時間
——兼論國圖藏《龍龕手鑒》等宋刻本非“南宋早期刻本”①
劉元堂(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在本文通過對存世南宋浙刻本版刻楷書的爬梳與對比,尋繹出其橫畫末端三角形的變化脈絡(luò):南宋早期直角三角形罕見,中期直角三角形量少且形小,晚期則大量出現(xiàn)。并以此為根據(jù),結(jié)合刻工等因素,論證了被專家定為“南宋早期”的國圖藏本《龍龕手鑒》,應(yīng)是宋末元初或者更晚的刻本。
版刻楷書;三角形;宋刻本《龍龕手鑒》
“版刻書法”是指通過寫稿、上版、鐫刻及刷印等工序使書跡得以保存的書法樣式。②較早提出“版刻書法”概念的是祁小春先生。見祁小春.中國古籍版刻書法例說.立命館文學(xué).1997年第549號。
版刻書法的主要書體是楷書。自唐到北宋,以浙刻本為代表的版刻楷書,基本忠實地再現(xiàn)了顏、歐等唐楷面貌。但至明中葉,版刻楷書演變成僵化的“宋體字”或“仿宋體”。橫畫末端的三角形是宋體字的典型特征,但這種特征最早起于何時呢?
版刻楷書是書手與刻工共同合作的結(jié)果??坦さ牡斗ㄔ诤艽蟪潭壬蠜Q定了版刻楷書的發(fā)展進(jìn)程。本文通過對存世南宋浙刻本版刻楷書的爬梳與對比,尋繹出由刀法所導(dǎo)致的橫畫末端三角形變化軌跡,這不僅使文字發(fā)展史的脈絡(luò)更加清晰,對版本鑒定也會起到細(xì)化作用。
南宋前期的版刻楷書書法風(fēng)格,繼承了北宋的特征:即以模仿歐、顏、柳等唐楷名家書跡為能事,與唐楷區(qū)別不大。刀法上,也基本上按照唐楷的形狀進(jìn)行鐫刻??坦ぷ裱瓕懯值牡赘遄謽?,絲毫不爽,圓潤細(xì)膩,盡力忠于原作施刀。下面以《事類賦》(圖1)一書為例加以說明。
圖1 宋紹興十六年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事類賦》
宋紹興十六年(1146)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事類賦》(國圖藏),匡高22.2厘米,寬15.9厘米。半頁八行,行十六至二十字不等。小字雙行,行二十五至二十七字不等。白口,左右雙邊。鈐印:八徵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天祿繼鑒、乾隆御覽之寶、趙禮用觀、項元汴印、子京父印等??坦O勉、陳錫、徐高、丁珪、毛諒、弘茂、王珍等都是南宋初期杭州良工,又刻過《廣韻》、《樂府詩集》、《水經(jīng)注》、《毛詩正義》等書。是書字體取法歐陽率更,字口清晰,無斷裂痕跡,系新硎之物。筆者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該書卷一頁一的字體具有典型意義,基本可以代表南宋早期兩浙刻本的刀法特征。
《事類賦》卷一頁,一共有大字五十個,小字五十六個。大字橫畫末端形狀基本可以分為a、b、c、d、e五種類型(圖2)。其中大部分大字及全部小字屬于a型,橫畫末端形狀較為圓潤,與歐陽詢《九成宮》《皇甫誕碑》等相似。屬于b型者占少數(shù),一般是短橫的特征。c、d、e三種類型都各有一例,屬于偶有出現(xiàn)。其中c型末端呈細(xì)小的、近于等邊的三角形,應(yīng)引起關(guān)注。翻閱該書的其它頁,情況與卷一頁一基本相似:a、b兩種類型最為常見,c、d、e三種類型極為少見。偶爾會有其它的奇特形狀,也是曇花一現(xiàn)。
圖2 《事類賦》橫畫末端形狀類型表
圖3 《事類賦》橫折形狀對比
該頁橫折的刀法,可分為 a、b 兩種類型(圖 3)。a型橫折上方并不凸出,b型則在橫、折交替處做了斷筆處理,原本兩三刀即可完成的銜接,變?yōu)槎嗟?。該頁乃至全書的橫折,除了極少數(shù)的b行外,幾乎全是a型。
就筆者所見的六十余本南宋早期浙刻本來看,情況和《事類賦》較為一致。橫畫末端大多較為圓潤,基本上按照唐楷的筆畫特征加以鐫刻。橫畫末端偶爾出現(xiàn)凸出的三角形,形制也較小。橫折也如唐楷之法,極少作夸張的聳肩形狀。
圖4 方堅所刻《通鑒紀(jì)事本末》卷十頁三十三橫畫末端特征
南宋中期浙本的刀法基本延續(xù)了初期的特征,變化不是非常明顯。只是刻工通過刀法改造筆法的意識越來越重,比如嘉定十三年(1220),陸子遹刻本《渭南文集》,字體的豎畫開始變得筆直,缺少韻律。表現(xiàn)在橫畫末端形狀上,大多刻本依然延續(xù)初期a型和b型兩種形態(tài),只是漸趨方硬和淺薄,古意漸失。
值得特別注意的,在中期個別刻工的刀下,橫畫末端開始出現(xiàn)了小批量的直角三角形。以南宋中葉杭州名工方堅為例,①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修訂本)》將方堅定為南宋紹興間杭州地區(qū)刻字工人,不妥。請參見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修訂本):蘇州蘇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9:111。他參加過慶元六年(1200)紹興府刻本《春秋左傳正義》(國圖藏)的初刻工作,還參加過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周易注疏》《周禮疏》等書的鐫刻工作。在其所刻宋淳熙二年(1175)嚴(yán)陵郡庠刻本《通鑒紀(jì)事本末》(國圖藏)②傅增湘在《藏園群書題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二書中,對宋淳熙二年(1175)嚴(yán)陵郡庠刻本《通鑒紀(jì)事本末》做過嚴(yán)密的分析和考證,證明該書為孝宗初刊本無疑。請參看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127-135及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北京:中華書局 .2009:228-229。卷十頁三十三中,橫畫末端開始凸出三角形,甚至是陡峭的直角三角形,用刀鋒利。(圖4)該頁是筆者所見宋刻浙本較早出現(xiàn)大量三角形的版頁。但該書其他刻工刀法卻一如南宋早期,極少見到直角三角形。在方堅所刻宋慶元六年(1200),紹興府刻本《春秋左傳正義》③宋慶元六年(1200)紹興府刻宋元遞修本《春秋左傳正義》的刊刻時間、地點可靠,參看北京圖書館編.中國版刻圖錄.第一冊圖版八十的說明.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21。卷一頁八里,只有大字“書”及小字“云”兩字略帶直角三角形狀,并不明顯,形制較小。是書其他南宋刀工如李侃、金滋、張明、方至等也是如此。說明在南宋中葉,橫畫末端直角三角形并沒有廣泛出現(xiàn)。
圖5宋咸淳刻本《咸淳臨安志》
圖6 宋咸淳刻本《咸淳臨安志》卷十二頁一 局部
南宋晚期的版刻楷書,其歐體特征已經(jīng)有了較大的變異。以書棚體為代表的版刻楷書,更加僵化板結(jié),整齊劃一,狀如算子。與其相呼應(yīng),此時期楷書的刀法特征極為明顯,刻工的刀法已經(jīng)形成固定的模式,對各種筆畫的刊刻幾乎可以無視筆法的存在,千畫一面,自成體系。在部分刻本里,橫畫末端的直角三角形已經(jīng)大批量出現(xiàn),且三角形的高度超過橫畫高度的兩倍以上,成為南宋晚期浙本刀法的重要標(biāo)志,也成為明中葉成熟的仿宋字的主要特征之一。字跡橫折處呈現(xiàn)夸張的聳肩狀,可以作為此期特點的輔助佐證。以宋咸淳刻本《咸淳臨安志》(南圖藏)(圖5)為例,該書框高26.5厘米,寬19.1厘米。④《中國版刻圖錄》第一冊解題部分將該書高、寬數(shù)據(jù)顛倒,誤。見北京圖書館編.中國版刻圖錄.第一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15。半頁十行,行二十字。小字雙行,字?jǐn)?shù)同。白口,左右雙邊。鈐有“八千卷樓珍藏善本”“八千卷樓藏書印”“錢塘丁丙藏書”“江蘇第一圖書館善本書之印記”等印。字體橫平豎直,刀鋒方銳,橫畫末端直角三角形量多且形大(圖6)。橫折處也大都作夸張的凸出狀。在宋刻本《春秋經(jīng)傳》(國圖藏)、宋咸淳七年(1271)吳安朝等刻公文紙印本《忠文王紀(jì)事實錄》(國圖藏)、宋刻本《圖畫見聞志》(國圖藏)①該書只存卷四至六,卷一至三鈔配。此書有明翻本,目錄后有“臨安府陳道人書籍鋪刊行”一行。黃丕烈因此在書后跋語稱:“此即所謂臨安府陳道人書籍鋪刊行本也,且余所藏南宋書棚本,如許丁卯、羅昭諫唐人諸集,字畫方板,皆如是?!备翟鱿嬖凇恫貓@訂補(bǔ)·亭知見傳本書目》中持相同意見。參看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訂補(bǔ).藏園訂補(bǔ)·亭知見傳本書目.北京:中華書局 2009:621-622(圖7)、宋咸淳九年(1273)刻本《無文印》(遼圖藏)②該書為羅振玉獲自日本,蓋宋元時倭僧?dāng)y歸之書。屬宋咸淳間浙刻本無疑。參看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訂補(bǔ).藏園訂補(bǔ)·亭知見傳本書目.北京:中華書局.2009:1267。(圖8)、宋臨安府睦親坊陳宅書籍鋪刻本《賓退錄》等書籍中,大都呈現(xiàn)此種特征。
圖7 宋書棚刻本《圖畫見聞志》卷六頁十三 局部
圖8 宋咸淳九年刻本《無文印》卷一頁一 (局部)
圖9 越州本《周易注疏》刀法對比
圖10 越州本《周禮疏》刀法對比
南宋兩浙東路茶鹽司刻宋元遞修本《周易注疏》(國圖藏)和《周禮疏》(國圖藏),即世稱的越州本或八行注疏本。二書在南宋初年初刻后,又分別在南宋中葉和元初做過補(bǔ)刻工作。以《周禮疏》為例,第一期徐亮、朱明、陳錫、王珍、毛昌、陳高、徐茂等為南宋初期杭州名工。第二期方至、王恭、方堅、宋琚等為南宋中期補(bǔ)版工人。第三期鄭埜、徐囦、陳天錫、徐友山、李德瑛等為元初補(bǔ)版工人。其中元初刻工大部分來自南宋晚期,因此刀法特征和南宋晚期沒有太大區(qū)別。三期刀法共存一書,各期刀法特征分明,向我們展示了南宋至元初的刀法演變史。其中橫畫末端形狀及橫折形狀與上文總結(jié)的南宋早、中、晚三期刀法特征完全一致。(見圖9、10)
圖11 南宋早、晚期典型橫畫對比圖
綜上所述,南宋早期兩浙地區(qū)延續(xù)了北宋的刀法特征,仿照歐體為代表的唐楷筆畫形狀,刀法圓潤,橫畫末端極少出現(xiàn)凸出的三角形,橫折處也極少出現(xiàn)聳肩狀。中期屬于過渡階段,橫畫末端開始有少量直角三角形出現(xiàn)。晚期則刀法犀利,出現(xiàn)大量三角形甚至陡峭的直角三角形,橫折處也出現(xiàn)夸張的聳肩狀。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元明時期,在明中葉成為宋體字的重要特征之一。
南宋年祚畢竟只有一百五十余年,前、中期兩浙地區(qū)刀法特征無法作截然的區(qū)分。由于部分中期刻工在前期也參加過書籍的鐫刻工作,或者他們的師傅或父輩都是前期刻工,在技法上不免有師徒相承的慣性。因此前、中兩期的區(qū)分不十分明顯。但是,南宋后期與南宋前期已經(jīng)相距百年之久,一位刻工的工作年限一般不會超過六十年,所以南宋前期與后期刻工風(fēng)格差別還是極其明顯的。兩期橫畫末端迥然不同的形狀便是最好的例證(見圖11)。這為我們對南宋版本鑒定提供了較為可靠的依據(jù)。
《龍龕手鑒》,原名《龍龕手鏡》。為避宋翼祖諱而改“鏡”為“鑒”。遼僧行均(字廣濟(jì),俗姓于)撰。內(nèi)容為解釋佛教經(jīng)論中的文字,是研究佛經(jīng)尤其是六朝至唐代寫本的重要參考書。該書取偏旁分部、各部首及各部之字,依平、上、去、入四聲排列,每字下詳列正體、俗體、古體、今字以及或體,詳細(xì)說明各字之古今字形、反切、字義等,并注釋其音義。書成于遼圣宗統(tǒng)和十五年(997),計收錄26430余字,注163170余字。
圖12 國家圖書館藏汲古閣本《龍龕手鑒》序及其局部刀法特征
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五“藝文二”載:“幽州僧行均集佛書中字為切韻訓(xùn)詁,凡十六萬字,分四卷,號《龍龕手鏡》,燕僧智光為之序,甚有詞辯。契丹重熙二年集。契丹書禁甚嚴(yán),傳入中國者法皆死。熙寧中有人自虜中得之,入傅欽之家。蒲傳正帥浙西,取以鏤版。其序末舊云:‘重熙二年五月序。’蒲公削去之。觀其字音韻次序,皆有理法,后世殆不以其為燕人也?!庇涗浟恕洱堼愂昼R》由遼傳宋,并由蒲宗孟在浙西覆刻。查宋史,蒲氏是在神宗或哲宗時徙知杭州。故宋代最早的覆刻本當(dāng)在此時,覆刻時改名《龍龕手鑒》。惜蒲本已亡佚?,F(xiàn)存高麗《大藏經(jīng)》中收有遼刻《龍龕手鏡》,存一、三、四卷。1985年,中華書局曾對此本做過影印,缺失部分以涵芬樓藏本補(bǔ)齊。
被當(dāng)作宋刻本的《龍龕手鑒》,現(xiàn)存以下幾個版本:
一是涵芬樓藏宋刻本?,F(xiàn)存國家圖書館。匡高26.4厘米,寬18.1厘米。半頁十行,行無定字。白口,左右雙邊。僅存卷二上聲一冊。刻工有朱祥、沈紹、朱禮、胡杏、陳乙、王固、何全、張由、胡山、徐文、王成、王因等二十余人,其中朱祥、沈紹、朱禮、胡杏,南宋初年又刻《樂府文集》《資治通鑒》《徐鉉文集》《昭明文選》等書,故此書當(dāng)為南宋初年杭州地區(qū)重刻蒲宗孟本。此為傳世宋刻中最古的一本[1]。張元濟(jì)在《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印本中,作跋稱是書乃由遼入宋時最初覆刻本,為北宋剞劂,有誤。下稱涵芬樓本。
二是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圖12)??锔?6厘米,高18.7厘米。半頁十行,行無定字,小字雙行,大字一約小字四。白口,左右雙邊。版心單魚尾,上記大小字?jǐn)?shù),下記卷數(shù)及頁次,最下記刻工??坦び蟹蹲訕s(序言)、實新(或新實)、實、囻寶、范(以上卷一)、澄、張良、張、良、何、鄭林(以上在卷二,卷二為補(bǔ)抄)、李生、林、虞、林盛、徐永、徐等(以上卷三,卷三包含了卷四)。卷內(nèi)鈐有“子晉”“汲古閣”“毛晉私印”“汲古主人”“閬源真賞” “汪士鐘印”“鐵琴銅劍樓”“瞿氏秉清”“綬珊經(jīng)眼”、 “祁陽陳澄中藏書記”等印。是書初為明末毛晉汲古閣插架之物,后歸黃丕烈士禮居,又歸汪士鐘藝蕓書舍、瞿氏鐵琴銅劍樓、陳澄中等,最后歸國家圖書館。其中卷二缺,系毛晉影宋鈔補(bǔ)。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即是依此本影印。下稱汲古閣本。
圖13 臺灣故宮博物院天祿琳瑯本《龍龕手鑒》及其局部刀法特征
三是臺灣故宮博物院藏宋刻本(圖13)。據(jù)《故宮博物院宋本圖錄》著錄,四卷全,版式與汲古閣本大致相同,但非一刻??坦こ藝駥殞懽鳌皣鴮殹薄⑧嵙謱懽鳌班嵅摹蓖?,其余刻工與汲古閣相同。序文二頁、卷三首頁之前半頁及卷四末頁為補(bǔ)抄。鈐有“吳城”、“吳城字敦復(fù)” “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八徵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天祿琳瑯”“天祿繼鑒”等印。據(jù)《讀書敏求記校證》引陳鳣說,是書系吳氏得之鮑氏知不足齋,后為清宮天祿琳瑯藏本。下稱天祿琳瑯本。
四是傅增湘雙鑒樓藏宋刻本。行款版式、版心記字?jǐn)?shù)及刊工人名與汲古閣本《龍龕手鑒》大致相同,但非一刻。有明徐 跋及武林高瑞南藏印。[2]《四部叢刊續(xù)編》以其卷一平聲、卷三去聲、卷四入聲及涵芬樓所藏卷二上聲為底本影印。下稱雙鑒樓本。
以上四本《龍龕手鑒》,涵芬樓本字體取法歐陽率更,線條敦厚,刀法圓潤,氣息古樸,橫畫末端極少有凸出的三角形,為典型的南宋早期浙刻本風(fēng)格。《中國版刻圖錄》將其定為南宋初年杭州地區(qū)刻本是正確的。后三者因為卷前有遼統(tǒng)和十五年(北宋太宗三年,997年)燕臺憫忠寺沙門智光序,所以分別被明徐跋(在雙鑒樓本《龍龕手鑒》卷首)、清初錢曾《讀書敏求記》及《天祿琳瑯書目后編》等錯認(rèn)作遼刻本,后來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及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等對此表示反對,并提出因避諱將“鏡”改“鑒”等根據(jù),遂將三者定為宋刻本。我們把三者字體、刀法與涵芬樓本進(jìn)行對比,筆意既殊,鐫法并異,有著明顯的差別,說明不是同一版本。并且后三者字體刀法風(fēng)格雖然接近,但仔細(xì)對比,也不是同一版本。那么后三者又是何時所刻呢?
圖14 國家圖書館藏汲古閣本《龍龕手鑒》卷三頁一及其局部刀法特征
汲古閣本《龍龕手鑒》,李致忠先生在《宋版書敘錄》一書中,通過字體、刀法、刻工等將其定為“南宋初期浙江刻本”。[3]李先生大概沒有仔細(xì)翻閱原書,本來缺失而由影宋抄本補(bǔ)齊者是卷二,卻被說成卷三。并錯將涵芬樓本的刻工“陳乙、王因、胡杏、朱禮、王成”等加到該本刻工之中。由此推斷的邏輯必是混亂的,得出的結(jié)果更是不可信。比如文中稱刻工王成又參加過紹興九年(1139)臨安府刻本《文粹》,刻工林盛又參加過《切韻指掌圖》的鐫刻工作。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影印了這部《切韻指掌圖》,卷末有跋語稱:“紹定三年(1230)庚寅三月朔四世從孫敬書于卷末?!睆哪纤谓B興九年(1139)到紹定三年(1230),已是近九十余年,王成與林盛顯然是不能合刻《龍龕手鑒》的。我們細(xì)審該書,除了鈔補(bǔ)的卷二外,序言與其它幾卷書法風(fēng)格如一,當(dāng)為同時所刻。字體用筆皆有歐字特征,又呈明顯的橫細(xì)豎粗狀,應(yīng)是南宋晚期才出現(xiàn)的浙本風(fēng)格。再看刀法,方楞板結(jié),已無南宋早期之圓潤靈活。橫畫末端大都呈現(xiàn)凸出、銳利的三角形,其中多有直角三角形,且三角形的高度超過橫畫的兩倍以上。橫折大都有凸出的聳肩狀。刀鋒峭立,方板硬朗。為典型的南宋晚期浙本刀法特征(圖14)。因此,從字體刀法上,我們判斷該書應(yīng)是南宋晚期浙刻本,而絕不會是南宋早期刻本。
天祿琳瑯本《龍龕手鑒》,臺灣《故宮博物院宋本圖錄》有相關(guān)解題并刊有兩張書影。解題曰:“按日本翻刻明嘉靖高德山歸真寺刊本,知原書中載有殷、讓、恒、樹、慎諸字,此刻悉刊削不載,蓋避諱故。由此推考之,則此刻避宋諱止于孝宗,又查刻工張良見于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光宗浙刊本《武經(jīng)七書》,則是書之刊刻,應(yīng)在孝宗時。復(fù)就此本字體覘之,甚類浙刻,其刻工徐、虞均見于明州刊本《文選》,明州為浙江寧波,則是本為浙江雕印,殆無可疑?!北苤M不能作為鑒定版本的絕對標(biāo)準(zhǔn),關(guān)于文中稱避諱至孝宗的問題下文再談。書中所言張良所刻《武經(jīng)七書》,共有刻工二十一人,[4]僅僅張良一人重見,很難證明二者為同一人。僅以徐、虞兩個單姓見于宋明州本《文選》,便斷定是相同的二人,更是牽強(qiáng)。因此,刻于孝宗朝的結(jié)論也不可靠。從《故宮博物院宋本圖錄》所刊登的兩頁書影來看,雖然字體步武歐陽率更,但刀法方楞,很多橫畫末端出現(xiàn)了凸起的直角三角形。前文已述,在南宋早期的浙本中不會出現(xiàn)此種特征。
雙鑒樓本《龍龕手鑒》,傅增湘云:“詳繹二本,瞿氏刻(按:汲古閣本)似在前,而余本或是覆本。以刊工證之,是南宋刊本,藏家侈為遼本或蒲傳正刊本均誤?!盵2]傅氏只言是南宋刻本,并未指明是南宋的哪一時期。從《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印本來看,該書字體刀法也是南宋晚期風(fēng)格。
總之,三本《龍龕手鑒》都不是南宋早期的刊本。從字體刀法風(fēng)格上看,應(yīng)是南宋晚期的產(chǎn)物。南宋晚期與元初浙本版刻書法風(fēng)格基本一致,所以我們暫定為宋末元初刊本。僅以字體刀法特征得出的結(jié)論不能使人完全信服,我們來看避諱和刻工。
宋代理宗以前避諱嚴(yán)格,可以作為刻本斷代的可靠依據(jù)。但大約自南宋理宗后半期起,國運頹敗,版圖日削,避諱開始不甚講究。元代帝名多譯音,很少避諱。宋末元初覆刻前代刊本時,多依原樣鐫刻,不作改動。所以上文提到的天祿琳瑯本雖然避南宋孝宗朝諱,但不能就此確定是南宋早期刻本,也可能是宋末元初覆刻本。
再來看刻工,三本《龍龕手鑒》的刻工基本相同。除去單字的姓氏,還有范子榮、實新(或新實)、囻寶(國寶)(以上卷一)、張良、鄭林(以上卷三)、李生、林盛、徐永(以上卷三、卷四)等八人。《漢文佛教大藏經(jīng)研究》一書曾將《普寧藏》六百五十六位刻工全部刊登。[5]經(jīng)查對,《龍龕手鑒》的八名刻工只有實新(或新實)、囻寶(國寶)二人不見外,其余六人均在其中。六人互見應(yīng)不是偶然,說明《龍龕手鑒》的六名刻工也參加過《普寧藏》的鐫刻工作。①又查《中國古籍版刻辭典》,卷一的范子榮、實新(或新實)、囻寶(國寶)三人不見外,余下三卷的五位刻工解釋如下:張良:1. 南宋淳熙間浙江地區(qū)刻字工人。參加刻過《武經(jīng)七書》(半頁10 行,行19 字),《龍龕手鑒》(10 行無定字)。2. 元前至元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中阿含經(jīng)》、《阿毗達(dá)磨集異門足論》(均《普寧藏》本)(頁439)鄭林:元前至元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阿毗達(dá)磨集異門足論》(《普寧藏》本)。大德間參加刻過《勝思維梵天所問經(jīng)》、《大薩遮尼乾子受記經(jīng)》、《佛說華手經(jīng)》《佛本行集經(jīng)》、《雜阿含經(jīng)》、《摩訶僧祗律》、《根本說一切有部毗柰耶》、《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萏尼毗柰耶》(以上均《磧砂藏》本)。參加刻過補(bǔ)版《龍龕手鑒》。(頁577-578)李生:1. 南宋淳熙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龍龕手鑒》(半頁10 行,大字一約小字四,注雙行,行30 字),《西漢會要》(11 行20 字),《方泉先生詩集》(陳道人書籍鋪本),《記纂淵海》(13 行22 字),《東都事略》(五峰閣本)。2. 元前至元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四分律》(《普寧藏》本)。(頁314)林盛:1. 南宋淳熙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龍龕手鑒》(半頁10 行,行字不等)。2. 南宋紹定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切韻指掌圖》(讀書堂本)。又參加刻過《佛說大三摩惹經(jīng)》(《磧砂藏》本)。元初參加刻過《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萏尼毗柰耶》、《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立世阿毗曇論》、《開元釋教論》、《阿毗達(dá)磨大毗婆娑論》、《阿毗達(dá)磨順正理論》(以上均《普寧藏》本)。(頁512)徐永:1.南宋紹興間浙西地區(qū)刻字工人。參加刻過《龍龕手鑒》(半頁10行,行無定字),《廣韻》(10行20字,注雙行,行27字),《經(jīng)典釋文》(11行17字),《文選注》(明州本,10行20—22字)。2.元前至元間刻字工人。參加刻過《鞞婆沙論》、《出曜經(jīng)》、《坐禪三昧法門經(jīng)》、《經(jīng)律異相》、《法苑珠林》、《阿毗達(dá)磨大毗婆娑論》、《阿毗達(dá)磨順正理論》(以上均《普寧藏》本),《阿毗達(dá)磨順正理論》、《集古今佛道論衡實錄》(均《磧砂藏》本)。大德間參加刻過《禮儀集說》(半頁12行,行18字)。至正三年(1343)參加刻過《宋史》(杭州路儒學(xué)本10行22字),《金史》(版本行款同上)。參加刻過補(bǔ)版:《宋書》、《魏書》、《新唐書》。(頁706)以上詞條中,張良、李生、林盛、徐永五名刻工在宋紹興間、淳熙間刊刻過《龍龕手鑒》及鄭林在元初參加過《龍龕手鑒》補(bǔ)版之說,顯然來自以往有關(guān)書籍對《龍龕手鑒》版本的錯誤斷代。而五人都在元初參加過《普寧藏》的鐫刻工作,不可能是一種巧合。普寧藏始刻于元世祖至元二年(1277,南宋端宗景炎二年),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完成。因此,從刻工上可以證明《龍龕手鑒》刻于宋末元初。
綜上所述,通過對書法風(fēng)格和刻工兩個方面進(jìn)行推斷論證,國家圖書館藏汲古閣本、臺灣故宮博物院藏天祿琳瑯本及傅增湘雙鑒樓藏本等三本《龍龕手鑒》,基本可以確定為宋末元初刻本,其中某一本的刊刻年代很有可能再晚一些。至于三者的前后覆刻關(guān)系,有待于進(jìn)一步的論證。
[1]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國立故宮博物院宋本圖錄[M].1977:40-42.
[2](清)莫友芝.藏園訂補(bǔ)郘亭知見傳本書目[M].傅增湘,訂補(bǔ).北京:中華書局.2009:182.
[3]李致忠.宋版書敘錄[M].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4:292-293.
[4]王肇文.古籍宋元刊工姓名索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54.
[5]李富華,何梅.漢文大藏經(jīng)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334-337.
J29
A
1008-9675(2017)06-0104-06
2017-10-03
劉元堂(1972-),山東乳山人,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山東大學(xué)古文獻(xiàn)博士后。研究方向:書法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
江蘇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資助項目“宋元版刻書法研究”(項目編號:2020SJB76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