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站在九州中央

陳娟

2018年10月19日，江南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江南 作家，1977年生于安徽。北京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留學于美國華盛頓大學。代表作有《九州縹緲錄》《龍族》《上海堡壘》等。兩度登頂“中國作家富豪榜”，并獲得最具幻想小說家獎最具商業(yè)價值作品獎。近日，其作品《九州飄零書·商博良》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對于名字登上媒體頭條，作家江南一點兒都不意外，讓他哭笑不得的是背后的鬧劇——在“2018年票選你最喜愛的作家”活動中，江南票數(shù)位居榜首，另一位網(wǎng)紅作家質(zhì)疑他“刷榜”，其粉絲還嚷嚷著“江南是誰？哪個十八線作家？”這一問，把江南推上了熱搜。

江南是誰？有人問就有人答。作家江南，內(nèi)地幻想文學界領軍者之一，參與創(chuàng)建九州奇幻世界，其《九州縹緲錄》和《龍族》系列是書粉們心目中的經(jīng)典之作，單《龍族3》就賣了330多萬本。早在5年前，他就登頂“中國作家富豪榜”，其后是莫言和鄭淵潔。

采訪那天，他穿格子西裝、牛仔褲，侃侃而談自己的舊作新書《九州飄零書·商博良》（簡稱《商博良》），“一本遠離欲望的作品”;描畫九州幻想世界，“一個自覺站在世界中央的人的所想，他眺望著自己所不能達到的世界彼端，神游于六合八荒”;回憶15年的寫作歷程，“不確定自己的變化，依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毫不猶豫地在新書的扉頁上寫下5個大字：鐵甲依然在。那是九州中極具代表性的“天驅(qū)”組織的口號，亦是在說九州世界的創(chuàng)作和夢想不會停止。

一本遠離欲望的書

很多喜歡九州的讀者都對一個神秘的東方旅客念念不忘，他只身一人，飄零于九州之間。這個男人就是江南筆下的商博良，為了看海角來到云荒，與一隊亡命馬幫同行在危險的云州雨林中，一路上遭遇被巨蟒吞吃的怨念白骨、附在鹿頭上恐怖的“血煞蠱”、披著輕紗夢幻般美麗的巫民新娘、隔絕一切聲音與光亮的黑色竹樓……

“黑衣長刀，腰間帶著一個青玉色的瓶子，一身旅人的仆仆風塵，在山之巔海之涯望著連山或者波濤，輕嘆著，微笑著遠眺?！?3年前的一天，江南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人物，因為太過喜愛這個“看穿了紅塵的人”，他便以一個年輕的旅人為主人公，加上自己早年間在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游歷的經(jīng)歷，動筆寫《商博良》。

“旅行通常是一個人對外界的探索，對內(nèi)心自我的尋找，商博良也是如此?！睂憽渡滩┝肌窌r，江南正在讀佛經(jīng)，他想用一個僧侶般的視角去看九州。

九州是國內(nèi)第一個完整的東方幻想架空世界，誕生于2002—2003年間。當時，西方奇幻小說系列《指環(huán)王》和電影《哈利·波特》先后登陸中國，風靡一時。受其影響，江南和其他6位網(wǎng)絡寫手開始架構一個東方幻想世界——九州，7人一起設定了九州的基本規(guī)則、地理和種族等等。之后所有作者都可以在這個框架下，書寫發(fā)生在這個大陸上的故事。

“在我的想象里，九州世界蒼茫浩大，中間矗立著名為天啟的皇城。這并非一個簡單固執(zhí)的想法，而是我一直以來對中國文化的一種理解，中國之所以是中國，因為古人認為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央，穹頂之下，四方眺望?！苯险f。他書桌的對面，就掛著一張巨幅九州地圖，其上有殤州、云州、雷州、宛州、中州、瀚州、青州、瀾州、越州?！渡滩┝肌返墓适轮饕l(fā)生在西陸云州，那是一個云荒之地，蛇蟲橫行、巫蠱成風。

當商博良一幫人行至黑水鋪時，不幸遇到鹿頭骨，他們被“血煞蠱”伏擊。故事沒再往下講，似乎剛剛展開卻戛然而止?！拔矣X得自己準備的不夠充分，故事失去了走向?！苯匣貞浾f。這部未完成的小說取名《商博良》（上），發(fā)表在《飛·奇幻世界》2005年四月刊上。很多讀者以為是連載，但期待的下半部并未出現(xiàn)在五月刊上，而之后，它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這本雜志上。

《商博良》是江南10多年前的舊作，如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推出單行本。

直到兩年后，江南創(chuàng)辦的第一本《九州志》MOOK上市。之前杳無音訊的《商博良》，突然全篇刊登，直接讓之前沒看過的讀者一次性看過了癮。如今出版的單行本《商博良》，正是當時在《九州志》上刊登的全篇。盡管是舊作，但剛一上市便被搶購一空。

“我還覺得蠻奇怪的。一般暢銷的書，大都有愛情、恐怖、懸疑等這些因素，內(nèi)里是人欲望的表達和宣泄?！渡滩┝肌房梢哉f是一本遠離欲望的書?！苯险f。故事的最后，商博良放棄了自由和想要抵達的云號山，為自己的旅程畫上句點。

九州大地，縱橫馳騁

江南的第一部與九州有關的小說是《最后的姬武神》，寫于2002年。當時，關于九州的世界觀還未定型，寫手們正在網(wǎng)上爭論不休，它的出現(xiàn)成為九州的雛形，亦被稱為是九州世界的第一篇小說。

寫《最后的姬武神》時，是江南到美國讀書的第三年——1999年，他從北京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直接到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攻讀醫(yī)藥分析專業(yè)。學校圖書資源豐富，“有整整一館中文典籍，一整套金庸全集，被人翻來覆去地借”。剛到學校時，由于語言和文化差異，他很難深入地與美國同學交流，于是便整天泡在圖書館。

“書不讀漢唐以下”，江南以此來形容在美國求學時的讀書經(jīng)歷。“成捆成捆地搬回先秦諸子和史家的學說，大都囫圇吞棗。從秦王政到李世民，從王莽到苻堅，他們縱橫捭闔，我也心潮澎湃。”書讀得多了，他開始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問題，對區(qū)別善惡的一些簡單原則、個人之于整個環(huán)境的力量都開始質(zhì)疑。

“我開始只是從正反和黑白兩個方面去思考人本身，漸漸地，沒了正反和黑白，世界變成了一個沒有邊際的戰(zhàn)場，人人揮舞著武器沖殺。他們混在一起，看不清彼此服飾的顏色，被整個世界的灰塵所泯滅。”江南說，當時他很想把那個世界復制在小說里。《最后的姬武神》由此誕生，他也開啟了自己的幻想文學之路。

《最后的姬武神》的故事源于趙匡胤的臨終軼聞：北宋初年，太祖趙匡胤病重。一天早上術士告訴他，如果這天天降冰雹，他就會死;若挨到第二天，他就沒事了?；实圩诟吲_上等待，中午冰雹驟降。他知自己要死了，晚上獨自在雪地喝悶酒。夜間，他召來弟弟、晉王趙光義，兩人談話的燭影映在窗上，人們聽到“柱斧戳地”的響動。不久，皇帝駕崩。

在江南的這篇小說中，故事主要圍繞姬野、呂歸塵、羽然三人展開。姬野是燮王，一日突然發(fā)現(xiàn)北斗星旁多了一顆小星，立馬傳欽天監(jiān)，得知自己將被暗殺。他推測是弟弟晉王將取代他，便在夜間將之召來密談，將劍放在其脖子上，告知“不要小看我”。最終姬野還是未能逃過劫難，但不是死于“燭火密談”，而是遭少時摯友羽然刺殺身亡。

撰寫完燮王的臨終故事后，江南好奇此人如何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他倒回去追溯姬野們的少年時代，成就了長篇小說《九州縹緲錄》，發(fā)表在2003年創(chuàng)刊的《飛·奇幻世界》（當時名叫《科幻世界畫刊·增刊》）上。

《九州縹緲錄》實際上是一部王朝的征戰(zhàn)史。江南在書里寫了兩個少年：出身北陸王室的呂歸塵體質(zhì)柔弱，12歲就被父王送去東陸當人質(zhì);出身東陸貴族的姬野是家中庶出的長子，從小備受冷落。他們在東陸相識，惺惺相惜。兩位少年加入了旨在平息戰(zhàn)亂的武士組織“天驅(qū)”，“天驅(qū)”的口令銘刻在他們的扳指上——“鐵甲依然在”。東陸與北陸交惡，要處死人質(zhì)呂歸塵時，姬野背著12把長刀只身劫法場，喊出“鐵甲依然在”;呂歸塵回到北陸，率領城中殘軍迎戰(zhàn)圍城敵軍時，也高呼“鐵甲依然在”。

因為熱血和青春，小說始一出現(xiàn)就引起轟動。“老九州”張明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接觸九州時的情景，“那是2003年夏天，我還是一名寄宿初中生，下午洗完澡沒事干，翻墻跑到校外書店買《科幻世界》，正巧發(fā)現(xiàn)它推出了‘奇幻版增刊”，他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當時在小鎮(zhèn)和縣城，能買到的閑書品類有限，九州在《科幻世界》年代影響了很大一批人。其中的金句“鐵甲依然在！”被少年們掛上QQ，有的還刻在課桌的角落里。

兩年后，九州最早的單行本《縹緲錄1》面市，銷量達到20萬冊。同年，江南主編的《九州幻想》全國上市，掀起幻想文學雜志的新高潮。短短一年后，江南離開，選擇北上，創(chuàng)立了同樣以九州為背景的《九州志》。

此后，江南便在九州這片大地上縱橫馳騁。他完成了6卷《九州縹緲錄》，該系列迄今共計出版單行本7種;他自2009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龍族》，一次次打破銷售紀錄，也把他兩次送上“作家富豪榜”榜首。

每個人都是一只“朔方鳥”

江南曾構想過自己的人生：12歲時的理想是當國家總理，16歲到18歲時想成為某個秘密組織的年輕領袖，20歲到26歲時的目標則又變成當一個企業(yè)家……

“如今我的理想全都破滅了，我成了一個作家，白天疲于奔命地開會，晚上疲于奔命地寫作，我有了很高的銷量，但讀者們在網(wǎng)上對我喊打喊殺抱怨我寫的太慢了?！苯险f。今年5月，他的新作《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開始在閱文集團旗下電子閱讀平臺連載，這距離上一部《龍族》已經(jīng)過去了3年。

大部分看《龍族》的人都是在這種“苦等”中一路追下來的。有讀者這樣描述喜歡《龍族》的理由：“因為我們都是小衰仔。路明非就是我，我就是路明非。”路明非是《龍族》的主人公，一個廢柴少年，長相中不溜，成績中不溜，寄住在不喜歡他的叔叔嬸嬸家里，暗戀一個姑娘3年不敢表白，唯一的特長是打《星際爭霸》。就在他最沒希望的時候，世界為他打開了另一扇門：那個新世界有龍族的存在，他們有一套比人類更強大的文明系統(tǒng)。而他的使命是，屠龍。

小說《龍族》的插畫。粉絲們在主人公路明非（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電視劇《 九州縹緲錄》海報。劉昊然（左）、陳若軒分別飾演呂歸塵和姬野

路明非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江南的影子?；貞浧鹱约旱纳倌陼r代，他說沒有什么特別的，“是那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學生”“穿著一身藍布學生裝、平生沒打過什么架，下垂眼角傻里吧唧的家伙”。少時的他不愛說話，常常發(fā)呆和幻想。有時他趴在書桌上，望著漆黑的窗外，“想著隨風而來的妖怪正在外面的風里桀桀地笑著，有時候想，也許世界在我關上門的一刻已經(jīng)開始變化，這間屋子外，巨大的、不知名的植物正恣意生長……”這個孤寂的少年，表面木訥，內(nèi)心洶涌澎湃，從未想過有一天會以“將幻想變?yōu)槲淖帧睘樯?/p>

關于寫作，江南也自認沒有太強的天賦。他真正開始寫作是在美國讀書時，當時為打發(fā)寂寥的日子，他嘗試在網(wǎng)上連載小說。小說以北大同學的真實故事為原型，取名《此間的少年》，不承想就此成名。之后，又因《九州縹緲錄》的成功，他決然地放棄博士學位，回國專職寫作。

如果說路明非的使命是屠龍，那么江南的使命便是寫作——多年后，他成了一名幻想小說家，在自己架構的世界里恣意地幻想。

只是江南并不滿足于僅僅用文字講述九州大地上發(fā)生的故事，他更大的野心在于“締造中國第一幻想世界”——在這個幻想世界里，《龍族》《九州縹緲錄》等IP都將得以影視化呈現(xiàn)，同時吸納更多的原創(chuàng)作家，開發(fā)和創(chuàng)作更加豐富和多元化的優(yōu)質(zhì)IP。目前他和他旗下的文學作品正在陸續(xù)被作為項目運作，有些已排上日程：電影《上海堡壘》預計2019年上映，電視劇《九州縹緲錄》已拍攝完成等待播出，還有《龍族》電影……

對于熟諳寫作的江南來說，這或許是一場冒險之旅，但他早已學會在“二選一時選擇那個自己不了解的”，“你要去一個地方，你從未去過，不知道是哪里，但你相信那里很美”。

在寫《九州縹緲錄》時，江南曾虛構過一種叫“朔方”的鳥兒，它的家鄉(xiāng)在蠻族的草原上。這個族類沒有雙腿，生下來就飛向四面八方，一刻不停歇，困了累了就張開雙翼，浮在高天上的風里，醒了就繼續(xù)飛。朔方鳥的使命是尋找蠻族人新的故鄉(xiāng)。

“我們每個人都是沒有找到新土地的99萬只朔方之一。用盡全力飛翔吧，這樣當你老了之后，在僧廬下聽雨時，你才有那些走馬般的瞬間在腦海里流過，你不會后悔的?！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