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
語文學習尤其是經(jīng)典學習,最關鍵的就是讀書?!昂尽笔侵袊湃讼到y(tǒng)學習經(jīng)史子集的重要讀書方法。“涵泳”強調(diào)過程性,它的特點是“慢”。只有慢下來,學習者才能全身心投入、沉潛、流連,才能被經(jīng)典的情調(diào)氣氛包圍、熏染,從而變化氣質(zhì)。當下的語文,無論教與學,似乎都不太令人滿意,而癥結所在,可能就是“貪多求快”四個字。因此,重新認識并實踐“涵泳”法,對語文學習具有重要意義。不妨從三個方面來看“涵泳”在語文學習中的運用。
詩文學習,首重朗讀,而且是高聲朗讀。因為漢語講究格律的美、聲調(diào)的美。詩歌、駢文自不必說,散文也很注重音調(diào)的鏗鏘。讀之瑯然,就能以聲動人。我們來看看古人的經(jīng)驗,從中必能得到啟發(fā)。
姚鼐《與陳碩士》云:“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彼磳δ?,認為反復地放聲快讀放慢讀才能進入狀態(tài),才能進入古文的文脈之中,與學習對象為一,這樣才不會學來學去終究還是個“外行”。放聲朗讀能夠凝神專注,易有所成。
曾國藩教子弟讀詩習文,最重“高聲朗誦”和“密詠恬吟”:“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diào)。余所選鈔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diào)皆極鏗鏘,耐人百讀不厭……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睂W習者在誦讀中體味到詩歌聲律之美,自然為其吸引,進而沉浸其中反復玩味,“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曾氏所言就是“不學而學”的最好的學習狀態(tài)。至于高聲朗讀有何作用,曾國藩說得很清楚——“昌其氣”?!皻狻本褪侵溉说纳?。“昌其氣”就是能夠使學習者靈心躍動,血脈震蕩,精神奮發(fā),在整體生命狀態(tài)上有一個向上的提升?!叭∑渎曋驼?,以陶寫情性,感發(fā)志意,動蕩血脈,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覺者?!保ɡ顤|陽《麓堂詩話》)文本的聲律節(jié)奏與人內(nèi)在的生命節(jié)律相通共振,使人振作煥發(fā),更好地投入。其實這也是一個深諳學習心理的教育課題,根據(jù)學生的年齡特點、心理特征來提高語文學習興趣,取得更好的學習效果,高聲朗誦確實是一條很好的途徑。
高聲朗誦之后,要繼之以密詠恬吟,才能深切感受漢字之美、經(jīng)典之味。“味”是一個美學概念,玩味的過程伴隨著美感的滋生,“涵泳”必然是一種審美體驗。經(jīng)典作品之所以能使人流連徜徉,就是因為在沉潛涵泳中,學習者轉換成了審美主體,經(jīng)典本身成為審美客體。主體不僅觀照領略客體之美,而且主客體有融合之勢,審美主體逐漸沉浸于審美客體之中。清人方玉潤有一段解讀《詩經(jīng)?周南?芣苢》的文字,最得“密詠恬吟”之義。
“殊不知此詩之妙,正在其無所指實而愈佳也。夫佳詩不必盡皆征實,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無限。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p>
平心靜氣地“涵泳”,“興會”自然而來。讀者整個兒地浸潤于詩人所創(chuàng)設的意境氛圍之中,甚至能夠體驗到詩中人物的細膩情思,形成諧和的情感共振,真?zhèn)€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詩,我與詩的界限徹底消弭了。這樣的詩意把握,純是一片審美感受,毫不費力,自自然然。非反復地密詠恬吟,反復地涵泳玩味,其境不出。
密詠恬吟,就是要把握詩人“活底意思”:“此等語言(指《詩經(jīng)?大雅?棫樸》)自有個血脈流通處,但涵泳久之,自然見得條暢浹洽,不必多引外來道理言語,卻壅滯詩人活底意思也?!保ㄖ祆洹洞鸷问寰罚┰姴⒎撬牢铮且粋€有生命的活的整體,它的內(nèi)部有血脈流通。讀詩之人必須通過反復涵泳,把握詩中活潑潑的意象,感受詩人活的意思?!盎畹滓馑肌笔怯钪娴纳鷻C,這是最高的“味”,玩味到這一層,自能領受極大的審美愉悅。
可見,只有通過“涵泳”,讀書才不僅是抽象地接受義理的過程,也是一種身心愉悅享受的過程。
“涵泳”是審美體驗,甚至是修身養(yǎng)性的工夫,但它也指向創(chuàng)造,延伸到寫作。“涵泳”是為了悟得創(chuàng)作之“法”。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通過反復朗讀、體味,再“堅強”的文本也會向讀者、學習者敞開。關鍵是,當文本的意義敞開之后,學習者能不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本。古人的意見很明確:讀詩是為了作詩,涵泳是指向寫作的。我們都聽過蘇洵的故事,所謂“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他在《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中自述學文經(jīng)歷。
“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shù)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于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
“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顯然是長時間地浸淫于經(jīng)典;“方其始也”,定當高聲朗誦,初步熟悉文本,但仍不免于“惶然”“駭然”;“及其久也”,涵泳體認深透,自然“豁然以明”,玩出其味;到最后一個階段,成果顯現(xiàn),“出而書之”,下筆成文,且“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至此,蘇洵自己的作品也成為經(jīng)典文本了,供后世讀者涵泳誦讀。這是通過“涵泳”悟得為文之法的好例。其實,這是古人的共識,杜甫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重點還不是“萬卷”,而是“破”。一個“破”字,顯示了多少涵泳工夫啊,其中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沉潛往復而悟出作文之法,并不神秘,關鍵是涵泳的工夫達到必要的程度。上引《家訓》的那段話后,曾國藩接著說:“二者(高聲朗誦和密詠恬吟)并進,使古人之聲調(diào)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diào)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瑯瑯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敝旃鉂撓壬副俚刂赋觯骸袄收b既久,則古人之聲就可以在我的喉舌筋肉上留下痕跡,‘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到我自己下筆時,喉舌也自然順這個痕跡而活動,所謂‘必有句調(diào)湊赴腕下?!敝煜壬鷱慕钊饽7录瓷韺W的角度對寫作現(xiàn)象進行解釋,頗具啟發(fā)性。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語感就是在反復不斷的涵泳中“內(nèi)在模仿”而成,只要夠熟,就可以沖口而出,新的文本就能誕生。涵泳的作用于此可見一斑。
語文應該慢下來!讓我們一起來靜心誦讀經(jīng)典,流連經(jīng)典,玩味經(jīng)典?!皠偃諏し笺羲疄I,無邊光景一時新”,悠游美麗的文字之林,徜徉幽微的精神之場,有一份悠閑和從容,方能得一份受用和自得?!昂尽笔且环N讓浮躁的語文慢下來的有效方式,它既是教法又是學法,理應為我們所重新認識并實踐。關鍵是我們語文教師能夠給予足夠的重視,率先實踐,以身垂范,學生才會受其感化,起而仿效,形成師生共讀共悟的語文學習、經(jīng)典學習之場。
作者簡介:江蘇省啟東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