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琳琳 王偉濱
今年夏天,姜文導演在電影《邪不壓正》中終于對“影評人”好好揶揄了一把,一時間“影評人”幾乎成了個罵人的詞。其實,電影制作者和影評人之間的“敵意”存在已久,兩者之間的罵戰(zhàn)更是此起彼伏。不過,在此不得不提一下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帝國》三部曲(The Matrix Trilogy),每一部都曾受到影評人的攻擊,而且攻擊力度越來越大;但是,在發(fā)行三部曲DVD終極收藏版時,二人卻專門重金請來幾位著名影評人,做了長達九小時的影評音軌,把影評人對該片的種種不滿全部記錄下來,也算是兩位導演包容之心的充分體現了。
其實,批評(criticism)一詞原本并無“敵意”,只是對某作品作出評價、判斷;然而許多時候,“敵意”卻在所難免。作者(廣義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和批評者似乎從來就是一對冤家。據說,濟慈、拜倫、雪萊等人都受到過批評者的“迫害”,雪萊還曾經專門撰文予以還擊。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在年過七旬的時候,決定跟批評者們開個玩笑,用化名寫了本小說。結果,出版商們中間頗有幾個一眼就看出這是“老姜”萊辛之作;而諷刺的是,常年研究、批評萊辛作品的一干批評家們竟然無一人看破真相。后來,萊辛故伎重演,又拋出一部類似作品,仍然無批評家認得是萊辛之作——真?zhèn)€是“對面不識君”呀。這玩笑開到最后,連萊辛也感覺沒有什么意思了,于是自己跳出來認了賬。
說到作者與批評者之間的過招,有本書值得一提——美國作家奧斯汀·賴特(Austin Wright)的《托尼與蘇
珊》(Tony and Susan)。多年前出版的這部小說原沒有多大名氣,不過,后來改編的電影《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卻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于是人們重新撿起對這部小說的興趣。小說講述的正是作者和批評者的故事,在這里,他們是一對無法在一起生活的“歡喜冤家”夫妻。
許多作家在談到創(chuàng)作過程時,都會提到自己的配偶——作品的第一讀者和批評者——的重要作用。美國暢銷書作家斯蒂芬·金在許多場合都曾談到,是他的太太從廢紙簍里挽救了他的第一部小說《魔女卡麗》(Carrie)??苹镁拗哆z落的南境》(The Southern Reach)三部曲作者杰夫·范德米爾(Jeff VanderMeer)的妻子安,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并兼任一份名為《銀網》的雜志的編輯,夫婦二人,一寫一編,真可謂珠聯璧合的典范。
可惜《托尼與蘇珊》的主人公沒有那么幸運。
人到中年,但美貌尚存(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認為)的蘇珊,有高大帥氣的丈夫和三個健康活潑的孩子。夫妻倆各有體面工作—— 一個是大學文學教師,一個是外科大夫,日子一天一天過,表面看來穩(wěn)定又圓滿,但實際上夫妻間感情并不好,過著“相敬如賓”的生活,毫無興趣的交集,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業(yè)”,在家里“穿梭”而過。
不料,時隔25年,前夫愛德華忽然寄來手稿,希望她能給出建議與評價,就像25年前她經常為他做的那樣?!癐n the unrealistic days of their marriage there was a question whether she should read what he wrote. He was a beginner and she a tougher critic than she meant to be. …She was the best critic he ever had, he said. She could help him too, for in spite of its merits he was afraid the novel lacked something.”(在婚后那段不太現實的日子里,總有個問題困擾著他們:她該不該讀讀他寫的東西?他是個新手,而她這個批評者,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過于嚴苛。……他說,她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批評者。她可以幫到他,因為,雖然這部小說還不錯,但恐怕還是缺少點什么。)
于是,趁著丈夫出差的空當,蘇珊用三晚讀完了這本名為《夜行動物》的手稿,在不安與顫抖中“接受”了故事中的一切。靜謐的深夜,她卸下白日的偽裝,或縮在沙發(fā)里,或偎在床邊,戴著粗框眼鏡,一字一句,體會著故事主人公托尼和家人去小鎮(zhèn)度假一路上的輕松與歡愉,也與托尼一起經歷著靈魂的煎熬與折磨:她見證了托尼在州際公路上遇到三個不速之客時的惶恐與憤怒,妻女被強行帶走時的揪心與無奈,自己被拋于荒野時的害怕與無助,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找尋妻女多次無果時的喪氣與懊悔,面對妻女被蹂躪奸殺的事實時的心如刀絞,努力辨認嫌犯時的掙扎與苦痛,歷經半年之久將兇手繩之以法時的快意,最終與兇手同歸于盡時的虛無……
故事,就這樣觸目驚心地一字一字擊中蘇珊的眼窩,直達心臟,模糊了虛構與現實。
蘇珊在不知不覺中正受著書中人物的誘惑。所有這一切,愛德華精心布置安排的文字,一一展現在蘇珊面前。她的過去與小說中的某點某線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交集與共鳴。與前夫過往的一切,借著《夜行動物》的文字浮現于她的腦海,托尼與愛德華變得分不清楚,漸漸地,蘇珊眼中的托尼,仿佛成了愛德華,又仿佛成了蘇珊自己……
《托尼與蘇珊》的封面:黑漆漆的夜里,密林中,一個女人在一棵樹后探出頭,窺探著不遠處的一輛汽車,那輛車里應該正發(fā)生著可怕的事,可她,只是一個目擊者,一個窺探者,什么也做不了。
蘇珊就是那個女人。
這是一本有關“復仇”的書,但它不是前夫對前妻的復仇,而是作者對“經驗豐富”、自以為是的“學者型讀者”或曰“批評家”(而非“普通讀者”)的復仇。
蘇珊是個教文學的教授,雖說她工作的地方只是一所社區(qū)大學,但教授終歸是教授。她一有空就讀書,把讀書視作比看電視要高級得多的消遣方式——當然,讀書對她不僅僅是消遣,她向來以“專業(yè)”的眼光來看待她讀的每一本“文學”書。
開始,當蘇珊收到書稿時,她感覺這是可憐的、被“作家夢”折磨了半輩子的前夫對她的懇求;出于禮貌,她決定屈尊去讀一讀這本由一個她從沒看好過的作者寫的小說。她決定讀這本書,還有一個理由:她其實不相信一個作者對自己“作品”的執(zhí)念;她覺得,這里面肯定跟“男女之情”有關?!癝he couldnt believe he merely wanted her to read his book. It must be something personal, a new twist of their dead romance.”(她認為,他不可能只是想讓她讀一下他的書。這一定是與他們兩個有關的,是那段逝去的羅曼史的一個新轉折。)
作為一個“知情頗多”的讀者,蘇珊自然而然地對小說生出種種“評價”和“闡釋”,比如,男主角托尼與作者愛德華有多少相似度,書中有多少隱喻,人名、地名有多少暗藏的“典故”……
當年那個無助、無知的男孩兒愛德華,在“博學的”蘇珊面前只能做個傻傻的聆聽者?!癝he initiated conversations about censorship and pornography, psychoanalysis and the three stages of development. She discussed homosexuality in Plato, and the naked athletes in the Olympic Games. She showed him the analysis she was writing about ‘To His Coy Mistress. She broke out in the middle of that, I keep forgetting youre a virgin, and he blushed and hemmed.”(她跟他聊起審查制度、色情文學、性心理及其發(fā)展的三個階段。她聊柏拉圖作品中的同性戀、古代奧運會上的裸體運動員。她給他看自己寫的分析《致他的嬌羞情人》的文章。聊著聊著,她忽然打斷話頭,說,我總是會忘記,你還是個處男呢,于是,他就臉紅,含混地應聲。)愛德華沒有那些知識、理論、經驗,但他有個秘密,他想當個作家。“He told her a secret he had not told anybody else. He had taken up writing, he told her. He had poems and stories and sketches, and two notebooks already filled.”(他告訴她一個從沒和別人提起的秘密。他說他在寫作。他寫詩、故事、札記,已經寫滿了兩個筆記本。)
蘇珊對他的“執(zhí)著、簡單”的寫作并不買賬。一段“不真實”的甜蜜時光之后,她便催促他放棄文學,重拾他原本的“專業(yè)”——法律;仿佛“精神上的背叛”還不夠,很快,她在肉體上也“背叛”了他,最后兩人終于離異。
不過,這次蘇珊卻被《夜行動物》吸引了,忘記了她的“文學教授”的身份。這時候一個家人的電話,對于深陷托尼時空的她,都變成極大的“冒犯”:“The brutal telephone invades her reading, violating Susan in the woods.”(粗暴的電話侵擾了她的閱讀,冒犯了深處林中的蘇珊。)不得不去應付那個來自現實的電話時,她對于故事中的托尼滿懷內疚:“Meanwhile, Tony Hastings is alone on the grassy road in the woods, which a mere telephone call has caused her to forget.”(一個小小的電話,竟讓她把托尼·黑斯廷斯孤零零地丟在林中長滿雜草的小路上。)
愛德華的這個殘酷、優(yōu)美的故事,讓蘇珊感到有些慚愧?!癝he remembers giving him advice on how to write. How audacious that now seems. She said, you need to stop writing about yourself, nobody cares how fine your feelings are. He replied, nobody writes about anything but himself. She said, You need to know literature, you need to write with literature and the world in mind.”(她記得曾經給他有關寫作的建議。如今想來,那顯得多么狂妄自大。她曾說,你不要總是寫你自己,沒人關心你的感受有多細膩。他回答說,人人寫的都是自己。她說,你應該理解文學,寫作時,你的心里要有文學和世界。)
漸漸地,愛德華的小說竟然成了蘇珊逃避這個無聊“世界”的唯一去處。
然而,故事還是讀完了?!癟here is a shock of terror in the return of real life, concealed by her reading, waiting to swoop down on her like a predator in the trees.”(返回現實生活,蘇珊感覺一陣驚恐;“現實”,一度被閱讀遮蔽,隨時準備好要向她俯沖而來,仿佛躲在樹叢中的一頭猛獸。)
電影結尾處,愛德華與她約在一家高檔餐廳就餐,但卻爽了約,留下化了精致妝容的蘇珊,孤零零地在餐桌旁喝著無味的酒。
導演這樣處理,真把愛德華看小了。
書的結尾處,愛德華并沒有聯系蘇珊征詢她的意見。蘇珊有那么多的“真知灼見”,但是,那個曾經仔細聆聽的愛德華,現在不需要聽了。想來,愛德華在信中說的,他的小說所“缺少的那點東西”,現在,他已經得到了。
好小說,不是關于“文學”、“世界”或什么“理論”,他讓她在三個夜晚暫時逃離“無聊的現實”,難道這還不夠嗎?
作者簡介
王偉濱,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現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學外語學院。
江琳琳,研究生,畢業(yè)于河北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