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童小說“出走”母題的悖論

馬賀丹

摘 要：蘇童小說中有幾個恒定的母題，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母題就是“出走”或者說“逃亡”。自《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開始，到茅盾文學獎的獎作品《黃雀記》，這一母題一直或鮮明或隱喻地貫穿于蘇童小說的創(chuàng)作。本篇論文旨在通過對他幾部經(jīng)典作品的分析探討，揭示“出走”或“逃亡”母題的悖論——出走本身其實是有意味的表象的出走，而人物在精神層面上從未出走，或者說他的所謂出走所承載的精神內(nèi)涵，其實是回歸。

關鍵詞：蘇童；出走；回歸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7）32-0003-01

一、主動地出走與被動地放逐

蘇童筆下的人物似乎永遠在向外擴張，而這種擴張/出走的模型在不同作品中的體現(xiàn)是不同的。

主動地出走如《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的主題即是“逃亡”，“我”的祖父陳寶年由潰敗的農(nóng)村逃往城市發(fā)了財，這誘使故鄉(xiāng)的青年男子全部逃往城市；《米》中五龍在家鄉(xiāng)大水災時逃到城里，掙扎著生活在這個他曾經(jīng)渴慕著的城市中；《黃雀記》中白小姐在被強暴后選擇去南方謀求生路；這種主動地出走背后，隱含的是生存的命題，是為了求生而背井離鄉(xiāng)選擇出走的。

而《我的帝王生涯》中帝王端白似乎不需要為謀生而逃亡，但他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被操縱的王，僅僅作為一個傀儡而存在，他依舊無法在皇宮中生存。因此他也毅然出走，去民間的做一個戲班子里的走索王，去尋求一個真正能得以生存的空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對走索的渴望實則就是他對生存的渴望。

主動地出走或許是較為明顯的出走方式，而當出走作為一種隱含的行為被泛化在了文本中時，它常常以一種隱喻的方式出現(xiàn)，或者可以說出現(xiàn)了“被動的出走”。比如被王德威在《當代作家評論》中稱作是作者“近年最好的作品”，“代表蘇童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①的《河岸》中，庫文軒因被組織調(diào)查假冒烈士后代的身份被放逐到河中的船隊上，同時也牽連出庫文軒作為干部時期的各種作風問題，為了證明自己從今往后的清白庫文軒閹割了自己。而他的兒子庫東亮（即小說中的“我”）也隨父親被放逐在船上。這不是主動意義上為了生存的出走，而是被動的放逐。

《碧奴》也以放逐的故事開始，最初的尋找只是為了他丈夫豈梁的一只草鞋?！耙宦纷咭宦穼ぃ謇锶硕贾浪谡也菪?，他們遠遠地指著碧奴的背影，說碧奴的魂被豈梁帶到北方去了?！雹诒膛⒎菫榱俗陨淼纳婊蚴亲杂桑菫榱藢ふ叶鲎?，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個被動的出走。

由此可見，蘇童對“出走”這一動作著實癡迷到了一定程度，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世界的空間總是提供著逃遁的可能性?！雹墼谔K童的小說里，出走也成了一種最常見的形態(tài)之一。

二、出走背后的悖論

盡管蘇童筆下出走的人物絡繹不絕，人們的出走是為了更好的生存和生活，可是這種出走卻常常伴隨著凋謝與墮落。

（一）出走后的墮落——身體性的腐敗與委頓

通常我們所謂的背井離鄉(xiāng)獨自闖蕩往往在潛意識里希望終有一天功成名就，實現(xiàn)衣錦還鄉(xiāng)的美好愿景。然而蘇童小說中卻始終存在著與“出走——成長”這一命題的悖論，即人物的出走常常伴隨的是墮落與凋謝，是身體與生命逐漸委頓的過程。

蘇童筆下出走的人物在出走過程中往往會“變壞”，出走伴隨的是喪失自己人生準則和價值標準的過程。作者也總無意以戲劇性的衣錦還鄉(xiāng)來結(jié)束小說，人物在出走的過程中常常伴隨著肉體的墮落——各種各樣的性病與身體的交易性。正如在《罌粟之家》中劉老信“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發(fā)財之路，結(jié)果一事無成只染上滿身的梅毒大瘡?！雹堋睹住分械奈妪垺莻€稱霸城北多年的男人最終的下場也是被嚴重的性病所侵蝕，滿身的瘡痂?！兑痪湃哪甑奶油觥分嘘愇闹螔仐壠拮拥某鲎撸趯せ▎柫幸猜湎铝四撤N暗病?！饵S雀記》中白小姐從一個天真的“仙女”，到出走歸來變?yōu)橐粋€風塵氣十足的“白小姐”，南方的生活不僅使她出賣了肉體，更是她精神的墮落與迷失的開始?？梢姡诔鲎哌^程中，盡管人物是為著生存而出走，但蘇童并沒有將“出走”作為一種能夠獲得更好的生存與發(fā)展的手段，而是將之視為墮落的開始與人性迷失的緣起，而這種墮落的一個標志就是身體的腐敗與凋謝。換句話說，出走后或許有新的生機，但伴隨的卻是不可逆的身體墮落的過程。那么這種出走必然伴隨著身體的墮落的原因是什么？

（二）精神的返鄉(xiāng)——精神對故鄉(xiāng)的黏著與依附

正如前文所述，作者無意以喜劇性的衣錦還鄉(xiāng)來結(jié)束他的小說。蘇童筆下的出走者，最終總要面臨一個“回歸”，但這種“回歸”同樣也體現(xiàn)著一個悖論，即無處可歸。五龍掙扎一生，臨死前唯一的愿想就是帶著一火車皮大米回家。可是當他躺在火車上，他知道自己仍然沿著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白小姐的歸來，也以產(chǎn)下私生子后又一次開始了逃亡而終。

想回家而不得，回家了卻又要重新出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蘇童筆下的逃亡人是沒有歸宿的，甚至可以說，出走作為他們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就是他們的生存本身。而這種生存是沒有一個精神依托的物質(zhì)性生存，或者換句話說，他們的身體在不斷出走的同時，精神卻是仍舊停滯在故鄉(xiāng)的。

正如《黃雀記》中奶奶曾對仙女說的，“仙女你丟了魂啊?！钡摹皝G魂”正可以將之視為“出走”后的寫照。出走者們不斷地遠行，在身體上不斷地實現(xiàn)與故鄉(xiāng)的割裂和訣別，可是在精神上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xiāng)這方土地?！兑痪湃哪甑奶油觥分小耙驗檫@年逢糧荒，饑饉遍布城市鄉(xiāng)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么要搶三船糙米。我考察陳寶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計這源于他們食不果腹的童年時代的糧食夢?！雹菡蔷駥释恋酿ぶ耘c依附性，使得出走者在出走中仍舊無法真正將身體與精神相契合。《一九三四的逃亡》的敘事人也說：“我從十七八歲起就喜歡對這座城市的朋友們說：‘我是外鄉(xiāng)人?！倍敪h(huán)子懷孕時，下一輩還是送回到故鄉(xiāng)去養(yǎng)，環(huán)子回家時“我同時聽到了陳寶年在祖屋后面踏雪的腳步聲。”由此可見，“故土難離”充分的表現(xiàn)在了“出走者”的精神上，因此他們在精神上無意識的固守與執(zhí)著變相說明著他們在精神上從未出走，這也就衍生出了“出走”這一悖論。

身體與精神的相背離，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出走的肉體通常是墮落的，染病的?！靶圆　蔽銓幷f是一種隱喻，“性病”的背后是欲望的泛濫，是身體的舒展與渴望?？蛇@種隱喻又是對身體產(chǎn)生致命傷害的，而這種傷害的產(chǎn)生原因，正是精神與身體的脫離。出走者在身體上實現(xiàn)了出走，可是精神卻是滯留在故鄉(xiāng)的，這種所謂的“出走”即是一個悖論。不是他們的精神最終返鄉(xiāng)，而是他們的精神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沒有了精神的指引，肉體必然走向墮落，他們的身體只具有身體性，因此這身體毫無疑問是易變質(zhì)墮落的，這也就從側(cè)面回答了出走者在出走中身體頻繁染病與墮落的原因。

小說中的“出走者”常常是一個無根的城市流浪漢，他們在身體上不斷地遠行，卻走不到真正的家鄉(xiāng)，讓精神有所著落的歸依之處，因為他們的精神仍舊滯留在故鄉(xiāng)。這也使這種出走母題的書寫帶有與眾不同的悲劇感。因為在出走的路上，永遠都是無謂的掙扎與無終點的漂泊，出走作為一種生存狀態(tài)是身體的墮落與精神的背離。在身體的流浪中，精神性卻黏著的故土中，遠遠地凝望著“出走者”種種無用的掙扎與破碎的命運。

注釋：

①王德威著.河與岸—蘇童的河岸[J].當代作家評論，2010（01）.

②蘇童著.碧奴[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

③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④蘇童.罌粟之家[M].上海：《收獲》文學雜志社，2014.

⑤蘇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M].上海：《收獲》文學雜志社，2014.

參考文獻：

[1]孔凡今，施戰(zhàn)軍，陳晨.蘇童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2]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

[3]張學昕.南方想象的詩學論蘇童的當代唯美寫作[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4]陳曉明.無邊的挑戰(zhàn)——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xiàn)代性[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