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記憶，時間的訴說

曲慧鈺

在波蘭的某處，有個名叫太古的小鎮(zhèn)，它位于宇宙的中心，由四個大天使守護著村落的東南西北四個邊界?！疤热舨阶舆~得快，從北至南走過太古，大概需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從東至西需要的時間也一樣。但是，倘若有人邁著徐緩的步子，仔細觀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動腦筋思考，以這樣的速度繞著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從清晨一直走到傍晚。”在這里，人們生活其中，卻又無法逾越。那些自以為走出太古的人，不過是在邊界處靠著隱秘的墻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醒之后，他們返回太古，把夢境當(dāng)作了回憶。就這樣，人們在太古生生死死，連超越時間的上帝也無可避免地老去。

小說開篇，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 1962— ）就這樣將故事的中心置于這座充滿奇幻色彩、與世隔絕不受侵擾的“世外桃源”之中；而后用時間和人性的碎片，講述了同一空間不同時間中一群人的生命歷程。84個章節(jié)，84塊時間的裂片，靈動精巧地復(fù)寫與重構(gòu)著變形的歷史與族群。在這里，歷史變?yōu)樗槠诔闪黧w，折射出斑斕的光芒并奔涌至未知的方向。太古這地方就像書中主人公米霞的小咖啡磨，或任何一件物品一樣，無數(shù)雙手撫摸過它，它也旁觀著代代更迭的青春、磨難、巔峰和死亡，抒寫著關(guān)于特殊時期平凡人的尊嚴，關(guān)于愛、欲望和徒然的失去，關(guān)于早已譜寫的命運和沖破束縛的靈魂。

“百年孤獨”：關(guān)于時間的抒寫

倫敦時間2018年5月22日，2018年度布克國際獎授予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這位被譽為“20世紀90年代波蘭文壇一顆璀璨新星”的女作家，1987年憑借詩集《鏡子里的城市》初登文壇，而后接連出版了《書中人物旅行記》《E.E》《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等多部長篇小說，曾兩度榮獲“尼刻”文學(xué)獎，近年來成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熱門人選之一。奧爾加善于以碎片化的方式重述歷史，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等元素，同時又觀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xiàn)實生活，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神話。其成名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便是此種風(fēng)格的延續(xù)。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1996年發(fā)表，2017年在中國出版）是一本女性寫就的時間之書，無窮遼闊也無窮細碎。小說全篇以“×××的時間”命名，通過不同的視角講述了太古之中各種人物甚至動植物和物件的故事：觸摸世界邊界的少女、沉迷游戲的地主、寂寞的家庭主婦、咒罵月亮的老太婆、上帝、天使、惡人、椴樹、洋娃娃……在這里，非人的時間與人的時間平行向前，交織并進。有多少種存在，便有多少種時間，無數(shù)短暫如一瞬的個體融合為一種強大的、永恒的生命節(jié)奏。這里的一切都不過是時間的某種變幻方式，就像書中描繪的兩條河流，它們時而泛濫，時而清淺，既繁衍無數(shù)生命，也摧毀生命無數(shù)，最終卻匯合在一起“平靜地，心滿意足地繼續(xù)向前流去”。奧爾加就這樣以一種夢幻般的敘述方式重構(gòu)了世界，在時間的流淌中，將歷史與家族、人與土地、生命的長度與厚度娓娓道來。

故事的時間起點設(shè)置于“一戰(zhàn)”前夕，以米霞的一生為參照，記錄了她從嬰兒到女童，從少女到人妻，從母親到外婆，從出生到死去的整個人生。20世紀的歷史下，波蘭小村莊中小人物們的生、死、情、恨與萬物相交匯，有直接的殘酷也有簡潔的溫暖……在這里，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被投入了米霞那小小的咖啡磨中，一圈一圈，彌漫著煮糊的牛奶、老舊的襯衣以及青草和森林的氣息。她周圍的人和物，她與父輩、孫輩三代人的歷史都裹挾在時間的洪流中，共同經(jīng)歷著戰(zhàn)爭的硝煙、家園的重建、物質(zhì)文明的侵蝕，最后又迷失于時代通往現(xiàn)代化的路途之中。在這期間，有人出走有人回歸，有人離世又有人降生，但太古卻是永恒的存在。最后，隨著米霞的女兒阿德爾卡的離開，太古只剩下老父親帕韋烏一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坍塌的房屋，時間仿佛停止于此刻，屬于太古的時代隨著最后一個第三代人的離去而終結(jié)，隨之而來的是永恒的沉寂。

從“一戰(zhàn)”前到“二戰(zhàn)”后，幾代人的悲歡離合、年華老去、滄海桑田都在這部時間之書中得到了卷軸般的呈現(xiàn)，三代人的人生故事也折射了波蘭20 世紀動蕩起伏的歷史命運。世界由一個個時間里的故事組成，生命在一個個時間里流逝，碎片的時間拼合成了波蘭歷史的長流，在這由無數(shù)個體碎片組成的巨大時間橫流中，很難指明誰才是其中的主角。正如奧爾加所說，她的寫作方式是一種“星群小說”，她將故事投入軌道，讓讀者自行生成對他們而言有意義的形狀。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一個建立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重復(fù)循環(huán)的象征框架中的現(xiàn)代神話，時間的輪回重復(fù)、命運的類似都使小說隱含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循環(huán)怪圈。奧爾加借用“太古”和村落中三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和神話傳說來重述民族性，并以超凡的冷靜態(tài)度記錄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對波蘭民族的創(chuàng)傷。太古雖然不存在，但其所凝聚的每個人、每株樹甚至鬼魂的故事都太真實。時間背后的時間，比人間里的人間更迷人，太古的生民久久徜徉在時光的褶皺里，生息歌哭，日升日落，隨著現(xiàn)實與神話的重疊糅合，太古模糊了時空的邊界，混淆了人與萬物的差別?！吧系墼陉P(guān)注，時間在流逝。死亡在追逐，永恒在等待”，先人的臉也會出現(xiàn)在后代身上，上帝的八個世界都是夢。戰(zhàn)爭過了，交媾過了，太古的人將一切都抹去了，只有夢。

上帝的“八層世界”：信仰與現(xiàn)實的解說

“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失去了信仰。他沒有停止信仰上帝，但上帝及其余的一切都成了某種缺乏表現(xiàn)力且單調(diào)的東西，就如他那本《圣經(jīng)》里的插圖?！庇谑巧系叟蓙硪晃话〉睦人徒o他一盒迷宮游戲——《Ignis fatuus，即給一個玩家的有教益的游戲》（Ignis fatuus為拉丁語，意為“難以忍受之火”），這是一個蘊藏造物之謎的游戲棋盒，上帝透過游戲向地主顯現(xiàn)自己。在游戲中，上帝創(chuàng)造了“八層世界”。這是一種尋找出口道路的游戲，從迷宮的中心開始，目的是通過所有的層次，從八個世界的羈絆中解脫出來。這“八個世界”看似僅存在于游戲之中，但每個世界的景象又與太古的發(fā)展進程共同生息。

在這里，奧爾加運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在創(chuàng)造古老神話故事的同時，又堅實扎根于當(dāng)下社會，形成了一個充滿符號隱喻的世界，令人從容反視生命和愛情的種種。

在“第一世界”中，上帝尚未全然清醒，還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什么。造物主迷惑且不自知，通過他人理解自己，求知的熱望也就隨之產(chǎn)生。“斯芬克斯之謎”始于上帝，人便開始了自我探知的旅程。太古就位于這一層的世界之中，這里的生民和諧努力地生存著，在享受自然饋贈的同時，又認真思考著世界的運轉(zhuǎn)。

“第二世界”是上帝年輕時創(chuàng)造的，這里的一切都黯淡而模糊不清，所有東西都更迅速地瓦解并分裂成齏粉。亞伯在田野中殺死了該隱，石頭在饑餓的孩子們手上瓦解撒落，戰(zhàn)爭會永遠進行下去。此時的太古也經(jīng)歷著戰(zhàn)爭的侵擾，成群結(jié)隊的波蘭軍隊打破了小村落的平靜，殘酷的死亡開始了它的侵蝕。人們出生，絕望地相愛，迅速地暴死。

“第三世界”是動物的世界，這里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人，有欲望而沒有理性。動物為了報復(fù)而淹死了上帝，在這里“因為什么而戰(zhàn)斗，就會因為什么而死亡”。

隨后，上帝在狂熱中創(chuàng)造了“第四世界”，他狂熱地愛著人類，但人卻棄他而去，開始尋找新的生活。人們叛逆著，自由意志隨之覺醒，在戰(zhàn)后的家園重建中努力追趕著時代的浪潮。

在“第五世界”，上帝因孤獨而變得煩躁，他開始奪走忠實信徒的一切，而后又以“金錢、欲念、恐懼”歸還，于是圣徒約伯那比上帝更為強烈的光輝逐漸熄滅以至于完全消失。此時的太古，私念和欲望開始蔓延，阿德爾卡產(chǎn)生了希望得猩紅熱的妹妹死掉的念頭，因為她們占用了她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斯塔霞渴望被愛，而護林員卻在發(fā)泄性欲之后將她拋棄。自由意志覺醒后，隨之而來的是道德的喪失。

上帝在偶然創(chuàng)造“第六世界”后便出走了，人學(xué)會靠自己的意志力創(chuàng)造自己，卻因沖動而再次陷入混亂。上帝再次歸來后，將所有創(chuàng)造物全部摧毀，現(xiàn)在的“第六世界”空無一物，沉寂得有如混凝土的墳?zāi)埂５刂鞔藭r已經(jīng)被時間的洪流所淹沒，他的家族開始振興，卻遺失了上帝和人類的游戲玩具。上帝的缺失標志著“世界之夜”的開始，神性的光芒黯然失色，人們張揚理性卻也迷失于此，即使那“第三個人”降臨于世，走在身旁，世人也無法將他認出。在這樣的時代里，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片“荒原”。

“第七世界”出現(xiàn)了巴別塔之亂，上帝感到了威脅，于是便把人們分散到世界的四面八方，讓他們彼此成了仇敵。斯塔霞的兒子最終沒能見母親最后一面；孩子們在米霞死后留下父親離開了太古；帕蘇爾在米霞死后將她的弟弟送進養(yǎng)老院任其自生自滅……在這個世界，親人產(chǎn)生隔閡，而死亡讓留下的人開始后悔。

在“第八世界”，上帝已是垂暮之年，其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也令人費解。他停止了活動，凡是不動的，都停滯在原地；凡是停滯在原地的，都在瓦解。離開某一個地方的人開始返回原點，一直停留在原點的人開始踏上新的征程。在上帝之外甚至包含上帝本身在內(nèi)的秩序里，凡是看似正在時間里流逝、分散的一切，同時也開始了另一種存在——超越時間限制的恒久存在。

在奧爾加的筆下，上帝在游戲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好幾個世界，在無窮的時間變化中顯現(xiàn)著自己的力量。他存在于所有無定型、起伏不定和容易消逝的事物之中，海面漲落、大陸漂移、冰川融化、種子發(fā)芽、胎兒生長、眼角皺紋，都是上帝呈現(xiàn)自己的方式。關(guān)于八個世界的設(shè)定，關(guān)于上帝的猜想，關(guān)于光明與黑暗的再創(chuàng)作，傳說、史詩、神話、生活就這樣和諧完美地交織在小說之中。在新舊交替、世界改變、信仰不在的時代，奧爾加成為鄉(xiāng)情和民俗的守護者，她努力體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的可怕，并對古典、傳統(tǒng)、樸素民風(fēng)和大自然懷有無與倫比的敬意。作者在引經(jīng)據(jù)典的同時，又創(chuàng)造性地改編著它們：在太古世界中，人被驅(qū)逐并非出于原罪的懲罰，而是因自由意志覺醒主動離去；與《圣經(jīng)》原典不同，亞伯將該隱殺死在了田野中，諂媚和欺瞞的自私人性得以顯現(xiàn)；被剝奪了一切物質(zhì)財富的約伯，其精神的光芒甚至超越了上帝，而隨后的物質(zhì)嘉獎卻又掩蓋了其神性的光輝，物質(zhì)與精神的難以統(tǒng)一顯示了永恒的人性困局。奧爾加清楚地知道這個時代的貧乏，諸神的逝去，使世人失去了庇護，也失去了獲得自身本性的能力，于是便陷入一股死亡的絕望氣息之中。其筆下黑暗迷失的“人間地獄”不只屬于一個人，它屬于整個城市，整個戰(zhàn)后的世界，整個時代。奧爾加正是以這種方式，書寫了東歐的百年歷史，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一首觀照人性、慰藉靈魂的童謠。

背后的小森林：被遺落的原始記憶

“尋根”主題是奧爾加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在回答波蘭《政治周刊》記者的提問時，她就曾表示，寫《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這部小說似乎是出于一種尋根的愿望：“許多作家都會在某個時刻重返家庭敘事。家庭故事是我們童年記憶中能分享給陌生人的最私密的部分，這部小說確實受到了我祖母的家庭故事的啟發(fā)。距離它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過去了20多年，我把它看作我的青春時代的映射?！睅е鴮じ某踔裕瑠W爾加著意構(gòu)想了與當(dāng)代物質(zhì)文明對立的、充滿奇思妙想的原始世界，尋找自己在歷史上的定位，而后回歸自然，就像太古生民那樣，當(dāng)“世界的磨盤停止了轉(zhuǎn)動，機械損壞，他們在官道上的積雪里跋涉，走向森林”。

奧爾加筆下的太古村莊，是一個古老、原始、遠離塵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神秘國度，在此繁衍生息的人們固守著自己獨特的傳統(tǒng)、習(xí)俗和信仰，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在這里，作者將童年時代的回憶理想化，與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中被污染的貧瘠土地、大都會的鋼筋水泥以及城市的喧囂相并置，因此我們看到這里的每片土地都充滿了意義，對自己的居民賜以微笑。太古的象征意義就在于，人們心靈深處都守望著一個被自己視為宇宙中心的神秘國度，在快速變革、大規(guī)模遷徙、災(zāi)難叢生的世界中，這個角落擁有著人們渴念的某種穩(wěn)定和足以抗拒混亂的寧靜。太古是美好的，并且美得很具體，萬物和諧的同時又教會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尋人生的意義和萬物存在的奧秘。整個村落都流貫著一種生命的氣韻，融通著人和天地萬象的生命境界，透過它能識破天機，看到上帝，看到永恒。

當(dāng)物質(zhì)文明隨著戰(zhàn)爭的硝煙踏足太古時，一切的原始美好開始崩塌。政黨、工廠、酒宴、狩獵、殷勤的大胸女招待、神父牧場旁新建造的房屋……太古的邊界在通往現(xiàn)代化的路途中被漸漸打破，它的每個原始居民都被吞噬在這“文明”的浪潮之中。然而，無論是想要“往高處走，向高處爬”的帕韋烏，還是為了好看的衣裙和高跟鞋而出賣自己，墮入冥王之手的現(xiàn)代帕爾賽弗涅——魯塔，抑或是對城市生活充滿向往，最后逃離村莊的阿德爾卡，都無法擺脫原始的羈絆。在某個醉酒后的不眠之夜，在沒有自由的金絲鳥籠，迷失的太古人想起了久違的村莊，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每秒鐘都在瓦解成虛無，并且同虛無一起崩潰。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生存危機，在有關(guān)死亡命題的新思考中，束手無策地看著自己一步步逼近黃昏，走向空虛與黑暗。

奧爾加通過太古的歷史展示了原始村落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命運走向，以人道主義情懷雜呈偏遠鄉(xiāng)村的眾生百相，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家境的人物，承受著命運的撥弄、生老病死的困擾和戰(zhàn)爭浩劫的磨練，在生活的甬道里直覺地活著，本真地活著。他們的喜怒哀樂非常直露，家庭糾葛又非常情緒化，他們追求幸?；蛉计鹩姆绞蕉忌l(fā)著原始氣息，均為波蘭百姓飲食人生的自然寫照。生命在此處誕生，死亡在這里輪回，文明在此處流產(chǎn)，暴力在這里重生，愛情在此處萌芽，仇恨在這里生根。村落孕育了文明，暴力摧毀了村落，最后，隨著被遺棄房屋的赫然倒塌，太古的一切就此止步。與世隔絕的太古終究躲不過時間和人類的洗禮，有些東西終將逝去，也有一些東西會最終留下。而那些離去的人啊，你們還會不會記起這停泊在現(xiàn)實中的夢？那片被遺忘在房子背后的小樹林和那空氣中彌漫著的泥土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