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雅潔”古文譯介中的解釋性翻譯
——以大中華文庫《左忠毅公逸事》英譯為例

張枝新，喻韻雯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左忠毅公逸事》是清初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始者方苞的代表作，全文無絲毫蕪雜，不僅主題鮮明、結構嚴謹，而且敘事生動傳神，尤其行文力求簡潔，體現(xiàn)了方苞作文雅潔的特點，即作文在語言文字方面簡潔精練，“辭無蕪累”“明于體要”[1]。為向西方讀者展現(xiàn)我國明清小品文的輝煌成就，國家級出版項目“大中華文庫”收錄了《左忠毅公逸事》的英譯本。該譯本由王宏與張順生兩位譯者合作完成，其文本特色之一，就是譯者采用了很多解釋性翻譯。

在翻譯實踐中，若譯語讀者對源語語言與文化不甚了解，譯者無法只在直譯或意譯中進行簡單選擇，尤其涉及源語文化內容或特有事物，譯者往往需作一番解釋[2]。這種解釋，或采用加注形式，或直接融入譯文。但是，加注過多，會使譯文顯得文字累贅，影響讀者的閱讀興味。所以，將解釋直接融入譯文之中，不失為一種有效的翻譯手段。比如譯者或可舍去語言表達的表層意義，只譯出其深層含義，或可在直譯的同時，在譯文中適當增補文字加以說明，這種翻譯現(xiàn)象，就是“解釋性翻譯”[3]。譯學界對于解釋性翻譯的認可由來已久，視之為一種實用的翻譯技巧，如外宣報道翻譯就常需借助解釋性翻譯[4]，幫助譯語讀者掃清閱讀障礙，提高譯文的可閱讀性。在古文翻譯中，解釋性翻譯更是隨處可見。

本文通過對大中華文庫《左忠毅公逸事》英譯文所運用的解釋性翻譯進行分析，論證在古文英譯中解釋性翻譯存在的必然性、引發(fā)的問題及其解決辦法，以期給古文譯介工作帶來一些啟示與借鑒。

一、“雅潔”古文譯介中解釋性翻譯存在的必然性

任何具有文學性的文本，由于其未定性、開放性和空白點的存在，導致不同語言文化間的翻譯活動不可避免地帶有解釋性。言簡意賅的古文，由于存在巨大時空差異，跟現(xiàn)代文本翻譯相比，譯者的介入程度和對文本的解釋度也就更大。

大中華文庫《左忠毅公逸事》的英譯文，全文只有兩處腳注，解釋性翻譯的痕跡卻隨處可見，從其英文標題就可初見端倪。譯者通過“The Story of Zuo Guangdou-the Revered Mr.Zhongyi”[5]359，直接點明左忠毅公其實就是左光斗，并通過添加“revered”一詞，給這個歷史人物奠定了正面形象的基調，有利于英語讀者把握文章的核心與精髓。此外，譯者還通過腳注的形式，對左光斗做了進一步的背景介紹，以及“忠毅”二字的含義，與“revered”一詞形成呼應。

左光斗初見史可法時，向廟里僧人詢問他的姓名，得知“則史公可法也”，譯者處理為“who turned out to be none other than Shi Kefa”[5]359，借助“turned out to”“none other than”，突出該書生正是史可法，也為后文師生二人的相識相知作了鋪墊。這種解釋性增補，有利于全文的邏輯銜接，可以幫助西方讀者梳理文章內容的前后關系。

史可法為了探望獄中受了酷刑的左光斗，喬裝成打掃垃圾的人，穿上破舊衣服，背著籮筐，手拿長镵，其中“背筐”被譯為“carrying a bamboo basket on his back”[5]359，譯者通過解釋性翻譯，將“筐”的意象具體化，說明該筐由竹子制成，有類似于籃子的用途，而“on his back”則表明筐比一般的籃子大，需背負，不能手提。這樣具體化的解釋，尤其適合于明晰原文表達的模糊與抽象之處。

為了在內容上更忠實于原文，有時候需要譯者突破原文語言表層形式的束縛，借助解釋性翻譯，將原文的深層含義傳達出來。當史可法想方設法終于到獄中見到左光斗一面，卻迎來左光斗的一頓呵斥，被呼為“庸奴”，譯者在處理這一稱呼時，沒有直接用英文的“slave”一詞去對應“奴”，而是譯為“What a thoughtless guy you are”[5]361，顯然，此處譯者吃透了原文的意思，即左光斗的斥責，緣于他對學生不顧安危的莽撞行為，有著深深的擔憂，而非一般性的辱罵詞匯。由于英文中很難找到正好與“庸奴”完全對應，且又符合文中語境的對應詞匯，譯者只好借助釋譯，將此處“庸奴”一詞的語境涵義，向英語讀者進行說明性的傳達。

此外，由于語言與地域環(huán)境、歷史背景、社會習俗等眾多因素密切相關，一些源語文化中所特有的事物，無疑會造成譯文讀者的閱讀障礙，因此，這類文化內容，在翻譯時也必須進行適當?shù)慕忉屝越淮?。如《左忠毅公逸事》一文中，提及崇禎末年張獻忠起義，史可法奉命防守抵御，對于“崇禎末”這一西方讀者不甚了解的時間概念，譯者換譯為“in the years between 1639 and 1641”[5]361，這樣一來，用西方人熟悉的公元紀年方式，去替代中國特有的朝代紀年方式，可使英語讀者直接獲悉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避免英語讀者因對中國歷史朝代不熟悉，造成理解上的障礙。又如原文的“漏鼓移”被譯為“every two hours”[5]361，也緣于類似的道理。這些解釋性翻譯，既能準確傳達出原文的時間概念，又能避免使用加注的方式對目的語讀者的文本閱讀造成干擾。

二、“雅潔”古文與解釋性翻譯難以調和的沖突

方苞認為“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一雅潔者”[6]，批評了清初文壇語言雜亂與浮華的怪異現(xiàn)象。為了撥亂反正、矯正文風，根據(jù)《易》中的“言有物”“言有序”，他創(chuàng)立了追求雅潔文風的“義法”說，要求文章語言典雅簡潔，內容結構簡潔明了。方苞追求雅潔的文論思想，也貫徹于他的古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左忠毅公逸事》就是其中最具典型的代表作，全文筆觸簡練、描寫入微，無半點可有可無的筆墨。

在向英語讀者譯介這樣注重“雅潔”的古文時，為了保證中西交流的有效暢通，解釋性翻譯自是不可缺少，但同時也因它“解釋性”的特色，與“雅潔”文風難免會形成沖突，帶來一些翻譯上的問題。

比如，左光斗對史可法的怒斥，由于譯文中解釋性翻譯使用過多，處理得就稍嫌啰嗦，“昧大義”被 譯 為“nor do you take the whole situation into consideration”，“不速去”譯為“you'd better leave immediately”[5]361，這種解釋性翻譯，意思上雖沒什么誤差，但用于此處，語氣過于平緩，感染力顯然不足，甚至有拖泥帶水之感，不太吻合原文的風格，可分別改為“discharge your responsibilities”和“quit now”，無疑會更加簡潔、有力，與文中語境也能相契合，更有利于烘托出左光斗見學生不珍惜生命、罔顧大義而引發(fā)的激動憂憤之情。

“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御”，譯文處理為“As the military commander over Fengyang and Luzhou,Shi was instructed to guard the region and beat back the enemies”[5]361，顯然是對原文的釋譯，但既然有了“guard”一詞，“beat back the enemies”的補充似乎并無必要，緣于它在意思上與“guard”有重復，這會讓西方讀者誤以為原文的措詞就是如此不夠簡練。所以，在運用解釋性翻譯時，譯者應充分考慮并估計譯文讀者的理解水平與接受能力，從而合理確定翻譯時哪些內容需要進一步解釋，哪些內容并不需要額外的補充性說明。

另外，譯者也應該認識到，原文中可能有些文化背景知識，隨著世界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已被譯文讀者所熟知和認同，在翻譯中也無需再做解釋。如果譯者為了幫譯文讀者省力，對原文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或具體意象，一律采用解釋性翻譯手段，拋棄原文的形象描述或生動意象，只將原作的隱含意義或情感訴求明晰化，直接塞給譯文讀者，實際上也剝奪了譯語讀者自主理解原文特有表達的機會，妨礙了他們欣賞原作的魅力之處[7]，更是背離了原作的創(chuàng)作風格。

三、“雅潔”古文與解釋性翻譯的終極背離

如上所述，古文英譯時，為提供必要的背景信息或文化知識，往往需要進行解釋性翻譯，以幫助譯語讀者理解原文內容，但一經(jīng)解釋，譯文就可能顯得不夠簡潔，有拖沓啰嗦之嫌，也可能破壞了原文的風格。若想化解這一矛盾，就要求譯者在處理譯文時，不能滿足于解釋性翻譯的便利，而應努力不懈地尋找更加準確的對等譯法。葉洪認為，“解釋性翻譯任何時候都不能作為詩歌翻譯的終極目的和指導原則”[8]。同理，解釋性翻譯也不能成為古文翻譯的終極處理方式，它只能是未找到完全對等的翻譯之前，譯者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使用的一種權宜手段而已。

如大中華文庫《左忠毅公逸事》的英譯文用“the instruments of torture”[5]361解釋“刑械”一詞，雖然表層意義上是忠實的，但難免有模糊籠統(tǒng)之嫌，還不如根據(jù)文章上下文的語境，使用“fetters”[9]495一詞，將“刑械”的意象具體化，準確交代此處的刑械工具，英語讀者見之，也能立馬在腦中形成相關畫面。

左光斗受了酷刑，生命垂危，眼睛無法睜開，但他辨認出史可法的聲音后，“奮臂以指撥眥”，這一“奮”一“撥”的動作，細膩傳神，震人心弦。大中華文庫對應的譯文為：“So with all his strength,he raised his arm and with the help of his fingers,he opened his eyes”[5]361。不難看出，雖然通過解釋性翻譯，譯者將原文意思對譯語讀者作了一番介紹，但與原文的措辭相比，譯文明顯要平淡得多，“raised”和“opened”這兩個語氣平平的英語詞匯，在此處難以繪形傳神，不足以傳達出左光斗剛毅果決的光輝形象。有譯者將之譯為“Then he flung up his arms,and with his fingers tore apart his eyelids”[9]495，無疑要更為生動、具體。所以，在古文翻譯過程中，譯者不能止步于生硬蒼白的說明性文字，而應結合語境，巧妙選詞，精心措辭，力爭使譯文同樣飽含匠心與文采。

此外，“余宗老涂山”被譯為“Fang Tushan,a person who shares the same surname with me”[5]363，雖表達了講述者方涂山與作者方苞同姓，但原文中“宗老”一詞所蘊含“本家老長輩”的確切含義，卻遺失在翻譯之中了，就不如處理為“a patriarch of my clan,Tu Shan by name”[9]497?！皃atriarch”指德高望重的老長者，這一詞的使用也使文章敘述的逸事更有可信度。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有時候語言形式上的譯語對等詞，在翻譯中未必適合采用。如大中華文庫版本將“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譯為“My teacher's liver and lung are made of iron and steel”[5]361，讀 起 來 就 讓 人 非 常 別 扭 ，“l(fā)iver and lung”是對原文的逐詞對譯，形式上自然是完全對等的，但若將“l(fā)iver and lung”換成用“heart”[9]495來傳達，或許更容易讓西方讀者明白原文的深層含義，而無需在語言的表層意義上糾結疑惑。因此，在翻譯這類古文時，語境上的對等詞，往往更勝于語言形式上的對應詞。

四、結 語

由于不同語言之間存在不少不可直譯的現(xiàn)象，古文翻譯尤其如此，解釋性翻譯無疑是克服這些問題的一種有效方法。在無損原文意義的前提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適度補充譯語讀者不熟知的歷史文化背景知識，添詞加句，進行必要的解釋性翻譯，可保留原文中的異質性，對文化內涵的移植與傳播大有裨益；同時，由于減少注釋，更加符合譯語的語言規(guī)律與表達習慣，從而提高了譯文的可閱讀性，更方便譯文讀者理解接受原文的旨意。但是，在實際翻譯操作過程中，對于解釋性翻譯，應注意使用的限制，進行度的把握[10]，否則，會令譯文顯得繁瑣、不夠簡練。若原文雅潔，如《左忠毅公逸事》一文，過度使用解釋性翻譯，就會讓譯文在語言形式上與風格上背離了原文，某種程度上，也造成了不忠實的翻譯。因此，解釋性翻譯應是譯者在未找到對等譯文之前的權宜之計，而譯者需為之不斷努力的終極目標，還應是譯文與原文的完全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