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敏
摘 要: 珠璣巷移民傳說反映了宋元明清時期由黃淮、江淮等內(nèi)地中心區(qū)域或人口稠密區(qū)域向南、向西遷入珠三角、河湟、桂東南等邊疆區(qū)域的大規(guī)模移民活動。它的廣泛傳布是社會認同的結(jié)果,基于生存競爭,移民提取了代表中原正統(tǒng)血脈的珠璣巷移民身份作為維度進行范疇化,當珠璣巷移民成為支配群體后,許多原住民和非珠璣巷移民也接受了珠璣巷移民認同。由于傳播媒介和豫、粵兩地社會發(fā)展狀況的不同,在珠璣巷移民群體的集體記憶里,祥符珠璣巷被遺忘,南雄珠璣巷被凸顯為祖源地。
關鍵詞: 珠璣巷;移民;群體認同;集體記憶
中圖分類號:K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3-0751(2018)09-0122-05
有關珠璣巷移民傳說,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獻整理匯編 ?① 以及以珠璣巷移民為基礎所進行的人口遷移史研究 ?② 方面,多元化地探索了其背后的文化和思想意義 ?③ 。本文擬在梳理流各地珠璣巷移民傳說的基礎上,嘗試以社會心理學的視角來探討珠璣巷移民傳說被移民群體認同的原因和過程。
一、散布各地的珠璣巷移民傳說
珠璣巷移民傳說主要流傳于廣東珠江三角洲地區(qū)、廣西東南部、青海河湟地區(qū)、河南開封等地。
1.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的珠璣巷移民傳說
以陳樂素、譚棣華、牧野巽、井上徹、劉志偉等為代表的學者均認為,今廣府人多言其家族自南雄珠璣巷而來的說法在明代即已形成。 ?④ 《南雄珠璣巷南遷氏族譜、志選集》所收錄的69姓共77種族譜、家譜序暴露出:構成南雄珠璣巷移民歷史敘事的要件“宦游”“避亂”“胡(或作蘇)妃之變”均于明代獲得社會認可?!霸谶@一時期,有關中原士族因避亂而由珠璣巷南遷這一混雜著歷史與想象、事實與虛構的歷史敘事的主要結(jié)構性要件開始逐漸在民間形成并普及化,成為珠三角各族姓關于自身歷史淵源敘事的關鍵一環(huán)?!??⑤ 如明末清初,屈大鈞言:“吾廣故家望族,其先多從南雄珠璣巷來?!??⑥ 清人黃培芳、李星輝也在詩作中有類似提法 ?⑦ 。不僅家譜如此,方志也多此類記載。明嘉靖《廣東通志》引《南雄府圖經(jīng)》曰:“嶺上古有珠璣巷”,“今南海衣冠多其子孫”。 ?⑧ 清乾隆《南雄府志》“珠璣巷”條云:“廣州故家巨族,多由此遷居?!??⑨ 道光《廣東通志》“南雄州”言:珠璣巷,“相傳廣州諸望族俱發(fā)源于此”。 ?⑩
2.廣西東南部珠璣巷移民傳說
廣西珠璣巷移民傳說流傳于梧州、貴港、玉林、欽州一帶。容縣黃泥塘《彭氏族譜》載,弘公、應霄公、益公三兄弟與母親從福建汀州府上杭縣珠璣巷白石社畫井村遷來;《興業(yè)泉江村彭氏家譜》載其遠祖彭真一郎來自福建汀州府武平縣朱基巷;欽州、廉江《彭氏本宗支情況》載,第一代念一公自福建汀州府上杭縣朱紫街瓦子巷遷來;平南縣彭元祥公后裔也稱其祖先從廣東南海朱衣巷遷來。 ?(11) “珠璣巷”“朱基巷”“朱紫街瓦子巷”“朱衣巷”等多個近似名稱以及指涉地點的不同, 反映了珠璣巷傳說在桂東南一帶長期通過口耳相傳,以至具體內(nèi)容模糊,卻仍然頑強留下了珠璣巷這個核心文化符號的事實。
3.青海河湟地區(qū)珠璣巷移民傳說
在青海東部河湟地區(qū)的漢族人中,也流傳著其祖先來自“南京珠璣巷”的說法。樂都峰堆瞿縣的李姓、老鴉的謝姓、親仁的張姓、馬營大倉李姓等大姓,都在譜牒中記載其先祖于明初自南京珠璣巷遷來。 ?(12) 這種情況在方志中也存在,如《民和縣志》載《石氏源流》碑文:“石氏祖籍南京主司巷人,洪武年間來西域。” ?(13) 《平安縣志》載:“民間多傳南京苧絲巷?!??(14) 西寧市《城西區(qū)志》在記載本地的明朝外來移民時,也寫道:“還有從陜西鳳翔、寶雞遷入河湟的漢民和來自于南京珠璣巷的漢民?!??(15) 與廣西的情況一樣,“珠璣巷”在長期的流傳中被寫作了“主司巷”“珠市巷”“竹子巷”“苧絲巷”“竹絲巷”“豬屎巷”等。至于珠璣巷的位置所在,絕大多數(shù)的河湟人都認為是在今江蘇省南京市,理由是青海的方言中保留著一些南京的方言詞匯和語音、青海漢族的婚喪習俗與南京人有驚人的相似處、青海漢人為了紀念“南京竹子巷”而在庭院中栽種竹子。 ?(16)
4.開封珠璣巷移民傳說
開封珠璣巷來源于《廣東新語》,內(nèi)載:“蓋祥符有珠璣巷,宋南渡時諸朝臣從駕入嶺,至止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號其地為珠璣巷,如漢之新豐,以志故鄉(xiāng)之思也?!??(17) 屈大鈞在追述先祖時,亦如此記載:“予與翁同祖翰林誠齋公,當宋南渡時,公從祥符珠璣巷來,止南雄,其巷亦名珠璣?!??(18) 除此之外,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文獻中再無關于開封珠璣巷的記載。一般來說,移民傳說對遷入地的影響更大一些,故總在遷入地廣泛傳播。北宋時,南遷移民在一路跋涉過程中,愈加思念故鄉(xiāng),遂將珠璣巷“作為中原和江南的象征,代表南遷人的故鄉(xiāng)” ?(19) ,以為他們的“精神歸宿、心靈家園” ?(20) 。
以上散布于各地的珠璣巷移民傳說,多依據(jù)家譜、族譜和地方志而來。雖然家譜、族譜常常蘊含了強烈的情感色彩,存在較多不準確的情況,但是,它們也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需要正確解讀,在解讀時,“不能只以其所記述事實本身是否可靠來評價,而應考慮到有關歷代祖先故事的形成和流變過程所包含的歷史背景,應該從分析宗族歷史的敘事結(jié)構入手,把宗族歷史的文本放到當?shù)氐臍v史發(fā)展的脈絡中去解釋” ?(21) 。因此,結(jié)合其他史料記載,對涉及珠璣巷的家譜、族譜進行解讀,可以窺探當時的移民史實和移民的內(nèi)在社會心理。
二、珠璣巷移民傳說是移民活動的反映
各地的珠璣巷傳說,共同反映了這些移民活動的起點在開封。北宋末年局勢動蕩,貴族、官員、商人、手工業(yè)者、農(nóng)民等汴京民眾,紛紛選擇南渡,“男子婦人老幼,相攜出東水門沿河而走者數(shù)萬” ?(22) 。靖康元年,當高宗從淮南泗州南赴鎮(zhèn)江時,“京師士民來者日夕繼踵” ?(23) 。建炎三年,金軍進入淮南,高宗匆忙渡過長江,“民之從者如歸市” ?(24) 。紹興九年,一批歸附劉豫政權的將領復歸宋廷,在郭仲旬的帶領下,駐守東京的軍人約5700人遷往鎮(zhèn)江。 ?(25) 此類移民活動匯聚形成了大規(guī)模的南遷移民浪潮。
由于廣東相對地廣人稀,便于生存,“食足無叛民,閭里得安枕” ?(26) 。于是,部分民眾遷往廣東,他們輾轉(zhuǎn)到達南雄珠璣巷。南雄是進入嶺南的首縣,珠璣巷位于南雄縣北,凡越嶺進入嶺南的民眾遇到的第一個較大村鎮(zhèn)就是這里,因此南雄珠璣巷就成為移民進入廣東的中轉(zhuǎn)站。例如,“石頭陳族,其先汴梁人,金人陷汴,遷南雄珠璣里”,“又有陳珠者,亦于南宋初自汴遷南雄,再遷新會凌村”。 ?(27) “雷復,字陽升,河南祥符人。父潮翁,當寧宗時,以進士同知南雄府事。復少習庭訓,由鄉(xiāng)貢登進士第”,“因丁母憂,遂來南雄”,“隱于南雄沙水村珠璣巷(自是緘口不言世事)”,“子震南”,“震龍”,“后遷于廣州新會之古博里”。 ?(28) 可見,汴京移民到達南雄珠璣巷后,子孫后代再散居各地,“隨著近代史上的多次移民浪潮,珠璣巷的后人更跨出中國大陸的版圖,越過南中國海,越過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走向世界各地去” ?(29) 。
德祐二年(1276),元軍攻陷南雄,南雄人紛紛外遷,其中大部分遷到珠三角地區(qū)。在《中國移民史》一書中,吳松弟先生依據(jù)《珠璣巷民族南遷記》和一些家譜、墓志銘,整理出211個分布在以珠江三角洲為中心的廣東中部和西南部的氏族移民資料,其中191族都顯示是從南雄珠璣巷遷入的。 ?(30)
除了上述珠三角地區(qū)之外,一部分南雄珠璣巷民眾還向西遷入了桂東南地區(qū)。民國《廣西通志稿》寫道:“兩粵氏族,尤其梧、肇諸郡,多傳宋代自珠璣巷遷來。珠璣巷所在,或以為南雄,或以為南京,又或以為廣州”,“則南雄之說較可征信?!??(31) 明朝時,因留戍、流放、經(jīng)商等原因,很多廣東人遷入廣西。明初定制:“從征者,諸將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 ?(32) 在軍籍制的限定下,平定各地后留戍的軍士與其家眷一般均被編入軍戶,不得隨意遷徙。永樂、宣德間,明與安南發(fā)生戰(zhàn)事,故而從外省調(diào)動了不少官軍進入廣西。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有些軍隊就留戍當?shù)?。同時,廣西也是一個重要的流放地。廣東曾明確規(guī)定:凡廣東官民,“罪當立功嘹哨者,例發(fā)廣西沿邊” ?(33) 。因兩廣接壤,很多廣東客商也進入廣西,“專事生息,什一而出,什九而歸” ?(34) 。遇到災荒,湖廣和廣東流民還涌入廣西,承耕荒田,尤其是雍正朝,在朝廷勸民墾荒政策的鼓勵下,許多廣東人遷入廣西定居,僅桂東南的玉林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自城邑以至鄉(xiāng)遂,凡閭黨井廛,度地而居” ?(35) 的現(xiàn)象。因此,桂東南的漢人,十之八九來自于明清兩代的廣東地區(qū)。 ?(36)
為了鞏固邊防,明政府在邊疆設置衛(wèi)所,萬歷年間西寧軍戶人口就為二萬六千余戶 ?(37) 。很多青海移民就是衛(wèi)所軍事移民,如《湟中縣志》載清順治三年編《張氏宗譜》:“張氏本是南京鳳陽府鳳陽縣人,明洪武初有一祖從軍征剿西番有功,補升百戶,后奉朝旨與十八家遷戶共防邊地?!??(38) 西寧市《城北區(qū)志》載《王氏家譜》:“始祖政孝公,系南京鳳陽府鳳陽縣人,明隆慶初年從軍西征,補為指揮使,至晚年棄武就農(nóng)定居?!??(39)
綜上所述,“珠璣巷移民傳說”雖然有很多不準確的內(nèi)容,然而將其放到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考察,卻能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若干移民史實。第一,珠璣巷移民傳說反映的是宋元明清時期由戰(zhàn)亂、政府移民實邊導致的較大規(guī)?;蜉^有影響的移民活動;第二,珠璣巷移民傳說反映了當時移民遷移的方向,由黃淮、江淮等內(nèi)地中心區(qū)域或人口稠密區(qū)域向南、向西遷入珠三角、河湟、桂東南等邊疆區(qū)域,這與當時移民活動的歷史背景相吻合;第三,珠璣巷移民傳說體現(xiàn)了遷出地和遷入地之間的文化關聯(lián),反映了中華核心文化由中心向邊陲擴散,并與邊疆文化融合而獲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
三、珠璣巷移民傳說認同的社會心理路徑
如果說珠璣巷移民傳說是移民活動的后果,那么為什么移民經(jīng)過的其他地區(qū)沒有這樣的傳說,為什么珠璣巷移民數(shù)量遠多于實際的數(shù)字,為什么“南雄珠璣巷”而非“祥符珠璣巷”成為眾多移民記憶中的祖源地?這些問題無疑都與移民認同有關,因此有必要借助社會心理學對其進行解釋。
弗雷德里克·巴斯在《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一書的導言部分曾強調(diào):“‘族群是由組成它的個體自我歸屬和認同的范疇,定義族群最重要的是族群邊界,而不是群體所附帶的文化特質(zhì);族群的邊界,不等于地理邊界,而主要指‘社會邊界?!??(40) 無論是珠三角,還是桂東南、河湟地區(qū),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均處于族群認同的邊緣地帶。在珠璣巷傳說形成的明代,國內(nèi)移民遷移的主要方向之一就是從內(nèi)地中心區(qū)域或人口稠密區(qū)域向山區(qū)、邊遠地區(qū)進行“填空式”遷移。這些偏僻的地區(qū)往往是少數(shù)族群的集聚區(qū)。當移民進入這些偏僻之地,不同族群之間便會產(chǎn)生互動,由此導致“我族”與“異族”意識的顯現(xiàn)和強化。
在社會心理學的研究中,社會是由社會范疇組成的。社會范疇依據(jù)一定的維度進行劃分,不同社會范疇之間在權力和地位關系上各不相同。通過范疇化,個體會認為自己與該范疇的其他成員是相似的,而且他們具有相同的社會認同;同時,個體也會在某些維度上做出與范疇相符的行為。 ?(41) 基于生存競爭,部分移民提取了有利于自己的維度,即代表中原正統(tǒng)的珠璣巷移民身份,來進行范疇化。在這部分移民群體內(nèi)部,他們強調(diào)了祖源地是宋代人文薈萃的祥符珠璣巷,以此來獲得比較優(yōu)勢。凡是該群體的個體,都認為自己與其他成員擁有相似或相同的特質(zhì),彼此之間具有吸引力,從而使珠璣巷移民群體內(nèi)部產(chǎn)生凝聚力。于是,珠璣巷移民認同便被維持和傳承下來,即便“各姓子孫,貧富不一”,但仍然尊奉著“富者建祠奉祀,貧者同堂共饗”,以至“萬代永不相忘也,世世相好”。 ?(42)
珠璣巷移民群體在與非珠璣巷移民群體的社會比較中逐漸獲得了優(yōu)勢。他們不僅在經(jīng)濟生活中居于主導地位,而且還謀得了區(qū)域治理的話語權,從而成為當?shù)氐闹淙后w?!爸淙后w有實際的權力去宣揚它對于社會、社會中的群體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闡釋”,目的則是維護支配群體的利益,并使其長期化。 ?(43) 相反,淪為附屬群體的非珠璣巷移民對此頗為沮喪,并千方百計試圖予以改善,而他們究竟采取何種方式取決于主觀信念結(jié)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群體之間的邊界是可滲透的,個體可以從一個群體“穿越”進入另一個群體。于是,原住民和始遷于其他地方的移民拋棄了原有的群體認同,轉(zhuǎn)而接受了支配群體的社會認同,由此導致珠璣巷移民認同范圍的擴大,這也是珠璣巷移民身份被大量冒稱的根本原因。不管先祖是否來自珠璣巷,或確定與珠璣巷無關,很多原住民和移民仍然要在譜牒記載和口口相傳中認定珠璣巷為其祖源地。
為何祥符逐漸湮不為人知,獨南雄珠璣巷聞名海內(nèi)外?在社會心理學的研究中,與此相關的主題便是“集體記憶”。集體記憶理論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人們從社會中得到記憶,也在社會中拾回、重組這些記憶;每一種社會群體都有其對應的集體記憶,借此使該群體得以凝聚及延續(xù)。 ?(44) 珠璣巷移民群體的形成與變遷也是如此,共同的起源成為該群體的集體記憶。
這種集體記憶的傳承依賴于一定的媒介,比如說與此相關的實物、文字、圖像或儀式等。南雄珠璣巷的傳說之所以能夠流傳廣泛,就在于它擁有有效的傳播媒介。一是族譜和家譜多將再遷地“南雄珠璣巷”記載為家族或家庭變遷的重要源頭,此前的源流則在譜牒中不被重視,或語焉不詳,或付之闕如。二是地方志采納了譜牒的記載,也保存了相同的文字內(nèi)容,如《(嘉靖)廣東通志》《(乾?。┠闲鄹尽贰叮ㄇ。Q山縣志》《(道光)廣東通志》《(道光)新寧縣志》《(同治)番禺縣志》《(光緒)廣州府志》《(光緒)開平縣志》等沿襲至民國、現(xiàn)代的廣東方志。三是與“南雄珠璣巷”有關的實物和遺跡被大量保存和創(chuàng)造出來。在廣東南雄,不僅有珠璣古巷,而且還留存著駟馬橋、貴妃石塔、古道、諸姓古祠和南、中、北門樓等古跡以及重建的張昌故居、沙水湖、碑刻群、胡妃塑像等。 ?(45) 這些珠璣巷的實質(zhì)性紀念物和遺跡,成為散居于各地的移民回鄉(xiāng)尋根的重要對象,南雄珠璣巷作為祖源地的集體記憶被一再強調(diào)。相較而言,祥符珠璣巷則黯然失色,目前所見的相關古文獻記載只有一條,且開封早已無珠璣巷的蹤影,民間亦對此毫無所知,集體記憶也就無所負載,慢慢地被人們遺忘。
當然,南雄珠璣巷之所以被牢記,也與社會現(xiàn)實有關。對于過去的事情而言,人們的記憶總是有選擇的、扭曲的或錯誤的,回憶是“使當前的經(jīng)驗印象合理化的一種對過去的建構” ?(46) ,也就是說回憶中的過去并非真正的過去,而是為了現(xiàn)實所重建的過去。在流傳著珠璣巷傳說的人群中,廣府人的勢力最大,他們不僅分布地域最廣、人數(shù)最多,而且在經(jīng)濟、文化、政治、科技、體育、教育、衛(wèi)生等領域占據(jù)前列,精英輩出。1995年廣東南雄珠璣巷后裔聯(lián)誼會第一屆理事會就囊括了社會各界名流,如雷潔瓊、霍英東、馬萬祺、黎子流、李兆基、何鴻燊、鄭裕彤、何厚鏵、利國偉等著名人士。廣府人崛起后,迫切需要以尋根來彰顯群體一脈相承的重要性,于是南雄珠璣巷便聞名于世,從20世紀90年代寂寂無聞只剩下兩個牌樓、一個胡妃井、一兩間祠堂的800米破敗古巷, ?(47) 發(fā)展成為今天內(nèi)涵豐富的“大珠璣”旅游區(qū)。
結(jié)語
流傳于各地的珠璣巷傳說反映了宋元明清時期的大規(guī)模移民活動,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同時,它的形成和發(fā)展也是群體認同和集體記憶的結(jié)果。在群體認同的邊緣地帶,基于生存競爭,珠璣巷移民通過范疇化增強了群體認同,而非珠璣巷移民(原住民和來自于非珠璣巷的移民)為了改變因社會比較導致的劣勢,也自我范疇化為珠璣巷移民群體。由于擁有較多有效的傳播媒介和廣府人的崛起,南雄珠璣巷成為珠璣巷移民群體集體記憶中的祖源地。
由珠璣巷移民群體認同推而廣之,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形成和強化也需要在開放的環(huán)境中、在與其他民族和國家的互動過程中實現(xiàn),關鍵是要選擇有利于自身的比較維度,能使民眾獲得自尊、自信,同時要通過多元化的媒介增強集體記憶。
?注釋
①主要有黃慈博的《珠璣巷民族南遷記》(廣東省中山圖書館1957年?。?,以及南雄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南雄珠璣巷人南遷后裔聯(lián)誼會籌委會等組織編印的珠璣巷系列圖書(《南雄珠璣巷人南遷史話》,中山大學出版社,1991年;《南雄珠璣巷南遷氏族譜·志選集》,1994年;《珠璣巷古今》,1995年;《珠璣巷傳說與掌故》,花城出版社,2002年)。
②陳樂素的《珠璣巷史事》(《學術研究》1982年第6期),曾昭璇與曾憲珊等編著的《宋代珠璣巷遷民與珠江三角洲農(nóng)業(yè)發(fā)展》(暨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珠璣巷人遷移路線研究》(暨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宋珠璣巷羅貴家南遷記》(2002年),吳松弟的《中國移民史》第4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
③日本學者牧野巽認為珠璣巷傳說的形成和普及體現(xiàn)了明中葉以后珠三角地區(qū)的漢化過程(《中國の移住伝說》,《牧野巽著作集》第5卷,東京御茶水書房,1985年);井上徹在認同牧野巽觀點的基礎上,又指出珠璣巷傳說的出現(xiàn)象征著珠三角地區(qū)的儒教化(《中國的系譜與傳說——以珠璣巷傳說為線索》,《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2006年第1期);譚棣華和劉志偉均認為珠璣巷傳說與明朝實施的里甲制有關,是珠三角民眾為了證明和維持正統(tǒng)性身份認同的反映(譚棣華:《從珠璣巷史事聯(lián)想到的問題》,《廣東歷史問題論文集》,臺北稻禾出版社,1993年;劉志偉:《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jié)構及其意義》,王鶴鳴、馬遠良、王世偉編《中國譜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159頁);冀滿紅認為珠璣巷傳說推進了地方認同,最終成為超越地域限制的家園符號(《民眾遷徙、家園符號與地方認同——以洪洞大槐樹和南雄珠璣巷移民為中心的探討》,《史學理論研究》2011年第2期);趙世瑜則重點呼應了劉志偉有關珠璣巷傳說與國家認同關系的表述,認為移民傳說擴大了地域認同,進而成為不斷豐富和逐漸定型的國家認同的表征(《從移民傳說到地域認同:明清國家的形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
④陳樂素:《珠璣巷史事》;譚棣華:《從珠璣巷史事聯(lián)想到的問題》;牧野巽:《中國の移住伝說》;井上徹:《中國的系譜與傳說——以珠璣巷傳說為線索》;劉志偉:《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jié)構及其意義》。
⑤仲紅衛(wèi)、袁書會:《作為一種文化身份的“珠璣移民”——“珠璣移民”身份的文化密碼》,《文化遺產(chǎn)》2012年第4期。
⑥(17)屈大鈞:《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第49頁。
⑦黃培芳《珠璣巷》詩自注,李星輝《過珠璣巷有懷并序》,轉(zhuǎn)引自黃慈博《珠璣巷民族南遷記》,廣東省中山圖書館,1957年,第2、3頁。
⑧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一,《圖經(jīng)》,廣東省地方志辦公室謄印本,1997年。
⑨梁宏勛等修、蔡必升等纂:《(乾?。┠闲鄹尽肪砣吨榄^巷》,《故宮珍本叢刊》(169),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120頁。
⑩阮元:《(道光)廣東通志》卷二百二十五,《南雄州》,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第3963頁。
(11)彭會資:《廣西客家人與南雄珠璣巷》,《尋根》2002年第6期。
(12)蘇裕民:《關于南京的珠璣巷》,《檔案》2014年第2期。
(13)民和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民和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0頁。
(14)平安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平安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03頁。
(15)西寧市城西區(qū)志編纂委員會編:《城西區(qū)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0頁。
(16)霍福:《“南京竹子巷”與青海漢族移民——民族學視野下民間傳說故事的記憶和流變》,《青海師范大學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
(18)屈大鈞:《翁山文外》卷二,《存耕堂稿序》,歐初、王貴忱主編:《屈大鈞全集》第三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67頁。
(19)陳樂素:《珠璣巷史事》,《學術研究》1982年第6期。
(20)程民生:《北宋開封人才的井噴現(xiàn)象與歷史貢獻》,《河南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1)劉志偉:《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jié)構及其意義》,王鶴鳴、馬遠良、王世偉主編:《中國譜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頁。
(22)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十八,靖康中帙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08頁。
(23)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9頁。
(24)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七十八,《食貨志》,中華書局,1985年,第4340頁。
(25)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三十二,中華書局,2013年,第539—540頁。
(26)李綱:《梁溪集》卷二十,《崇陽道中作四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12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82頁。
(27)(28)(42)黃慈博輯:《珠璣巷民族南遷記》,廣東省中山圖書館,1957年,第32、27、8頁。
(29)歐如柏:《我們是珠璣巷的后人——粵語方言群廣東人的祖先》,《聯(lián)合早報》1991年1月31日。
(30)葛劍雄、吳松弟、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四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6頁。
(31)蒙起鵬、黃誠沅等:《廣西通志稿》,《氏族》,1949年廣西通志館油印本;轉(zhuǎn)引自鄭維寬:《論宋明時期廣西的外來移民及其影響》,《廣西地方志》2015年第3期。
(32)張廷玉:《明史》卷九十,中華書局,1974年,第2193頁。
(33)陳子龍等:《明經(jīng)世文編》卷四十六,《改徒犯充本省疏》,中華書局,1962年,第357頁。
(34)謝君惠修,王尚賢、馬神徵纂:《(崇禎)梧州府志》卷二,《風俗》;轉(zhuǎn)引自鄭維寬:《論宋明時期廣西的外來移民及其影響》,《廣西地方志》2015年第3期。
(35)馮德材、文德馨等:《(光緒)郁林州志》卷三,轉(zhuǎn)引自古永繼:《元明清時期廣西地區(qū)的外來移民》,《廣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2期。
(36)徐松石:《徐松石民族學文集》(上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7頁。
(37)陳新海:《歷代移民屯田政策對青海社會的影響》,《西北史地》1997年第1期。
(38)湟中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湟中縣志》,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57頁。
(39)西寧市城北區(qū)志編纂委員會編:《城北區(qū)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61頁。
(40)弗雷德里克·巴斯主編:《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8頁。
(41)(43)邁克爾·A. 豪格、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著,高明華譯:《社會認同過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27頁。
(44)(46)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25頁。
(45)劉興洲:《珠璣巷古今》,南雄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95年,第4—5頁。
(47)董芳、沈逸云、夏士焱:《南雄珠璣巷:七百年前桑梓鄉(xiāng)后人世代不相忘(2)》,《新快報》2016年3月2日。
A Preliminary Analysis of the Reasons for the Migrant Legend of Zhuji Lane in Nanxiong
Lu Min
Abstract: The migrant legend of Zhuji Lane reflects the large-scale immigration activities from Huanghuai and Jianghuai, which are the mainland central areas and have dense population, to the frontier areas such as Pearl River Delta, Hehuang areas and southeast of Guangxi in Song,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widespread dissemination of the legend is the result of social identification. Out of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the immigrants categorized themselves and others by taking the identity of Zhuji Lane immigrants representing the orthodox descent of central plains as a dimension. When the immigrants from Zhuji Lane became the dominant groups, lots of indigenous people and the immigrants who were not from Zhuji Lane also accepted the identity. Due to the communication media and the different development situation between Henan province and Guangdong province, in their collective memory, the immigrant groups of Zhuji Lane have regarded the Zhuji Lane in Nanxiong as the commonly identified homeland while the Zhuji Lane in Xiangfu is forgotten.
Key words: Zhuji Lane; migrant; group identification; collective 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