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的那些小人物和邊緣人

在浩如煙海的史冊典籍當中，可以稱得上是“獨唱”的，無非是太史公的一部《史記》。而究其原因，恐怕并不僅僅憑借它獨樹一幟的“敘事時間模式”、“敘事藝術(shù)”以及“文學視角”來定取。如同大多史傳一樣的是：不乏有王侯將相的“世家本紀”。但是我們更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更有盜匪異俠“種種列傳”，不僅如此，在我們熟知的一些大歷史、大事件、大策略中還時常穿插著“尋常巷陌”的百姓瑣事與邊緣人物。梁任公曾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薄妒酚洝纷鳛椤岸氖贰敝灼坪跻沧匀坏芈溥M這一窠臼。但我們不應忘記，他也曾評價過《史記》 ，稱之為：“千古之絕作”。其更為《史記》評過這樣一句公道話：“ 《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p>

所以《史記》在文學視角，尤其是在評價人物的視角方面，確是“千古之絕作”。他并不像二十四史中的大多數(shù)篇目，完全成為“一家之譜”，完全成為帝王、侯爵的“一部舞臺劇”。這其中重點突出的就是兩部分，即：“小人物、邊緣人物” 。

提到史傳，我們往往想到的是英雄人物的傳奇，一些大歷史事件與尋常百姓似乎并沒有關(guān)系，成了“二十四姓之家譜”。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史記》則更注重小人物在大歷史中的作用。《史記》中明確的體現(xiàn)這樣一個概念：小人物并不等同于下層人物。這里需要明確的是：一些下層出身的英雄人物， 如陳平、周勃、陳涉等，他們不能劃入這一范疇。

《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曾出現(xiàn)過一名常在河邊漂洗衣服的老婦人，是為漂母?；搓幒铐n信少時落魄，無以為生計，統(tǒng)兵“多多益善”的才華不得施展，于是常常在河邊釣魚。有一位漂母，見他饑寒，便將自己帶的飯分予韓信。韓信自言，他日必報答恩德，但漂母卻回答他說：“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漂母的這一番話，表面上雖是拒其報恩，其實隱含著一番對落魄韓信的激勵，希望他重新振作，毋忘身肩大志。雖然在歷史上，漂母這一人物的由來、原型是無從考證的，是早已湮沒在歷史塵煙中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史記》當中的這一情節(jié)，充分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于“小人物影響大時局”這一觀點的肯定。在《史記》中，還有一些無名無姓、無聲無息的小人物，與前文不同，他們并沒有具體地體現(xiàn)出復雜的人性與智慧，而是成為了另一種更重要的政治符號、民心形象。 如在《項羽本紀》中田父、烏江亭長的形象，令人深思。前者田父作為反意符號， 象征著歷史、民心對項羽的否定。后者烏江亭長卻泛舟相救， 同時又體現(xiàn)出一世豪杰的人格魅力，則是對項羽的肯定。這一正一反，一害一迎，其實構(gòu)筑了兩個對比鮮明的人物模型，既抽象又充分。全面地概括了“項楚政權(quán)”在民心向背中的不同價值導向，也概括了項楚政權(quán)在楚漢戰(zhàn)爭中的成敗得失，利害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到《史記》的又一出色之處：人心向背，并不以長篇大論的一家之言來佐證。一則可免”孤證不為證”的缺失，一家之言不可信。二則寫小人物、普通人的行為來側(cè)面論證，深刻而引人深思。同時，《項羽本紀》中項羽最后自刎時的長嘆“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的荒謬也得以論證。

而所謂邊緣人物，即是不能為正史所容者，大多是“匪、逆、叛”之流。這一類人物在大多數(shù)正史中都是以反面形象存在的，大多是臉譜化的愚昧、丑惡、奸邪的嘴臉。這種手法卻不免有主觀之虞。

然而，在《史記》中我們卻看到諸如《陳勝列傳》、《韓王盧綰列傳》、《淮陰侯列傳》等。如韓信、陳勝等人，至今歷史對其評價仍有分歧，但《史記》卻為我們重新構(gòu)筑了這些非傳統(tǒng)、非主流色彩的人物形象。如《魏公子列傳》中，信陵君與老吏侯嬴、市井屠夫朱亥、魏王寵妾如姬、趙平原君、賭徒毛公、酒肆薛公這些“邊緣化的人”交友之事，司馬遷筆下的一幅幅場景說明了真正的能者不僅在于世家大族、位高權(quán)重之階層， 一些邊緣化的人物往往倒是飽學大勇的無雙國士。當然正是同樣有勇兼智的信陵君給了這些“邊緣化的門客們”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機會和舞臺。究其為何？ 我想一方面是由于他以仁愛的儒家情懷信仰來養(yǎng)士， 另一更重要的方面則是《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對于筆下的“邊緣化人物”的著墨與刻畫。我們試想，如果僅僅是歷史之實，而記傳之人無心記載，甚至對這些人持鄙夷態(tài)度。那么我們怎么會在后世發(fā)現(xiàn)這些“邊緣化的人們”呢？

這些人當中，侯嬴乃是垂垂老矣的七旬老人；朱亥乃是委身市井的一介勞力武夫；毛公、薛公則是獨處世外、無心問政的隱士，但他們都同樣地聚集到了一個人——信陵君門下。盡管他們身為人士門客，各自為信陵君效力的時間也是長短不齊， 可是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并無沉醉于達官功名之意，而信陵君卻為他們提供了與那些積極入世建功的人一樣的機會，可以說是信陵君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由邊緣進入主流”的機會。而我們應發(fā)現(xiàn)的是，只有司馬遷在這些邊緣化人物的身上著墨落筆，細致描摹，才使得后世之人真正了解。而在史記中，信陵君的那一幕幕大駕屈尊、盛宴相引、樂善好施都被《史記》的“如椽巨筆”記入史冊，這些人被信陵君直接牽引進這個主流價值圈子。侯嬴“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 朱亥毫無畏懼椎殺將軍，毛公薛公與公子交游“甚歡”，誠意“往勸”。

在如何對待邊緣人物上，司馬遷和信陵君是站在同一陣營的，他們共同代表了一種強大的人文核心價值，也集中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邊緣人物”的理想，對賢達名士的期待，希望統(tǒng)治者能如信陵君一樣，不拘一格降人才，發(fā)掘各種飽受冷眼與熱腸的人才。 這部《史記》正是出于“凝聚各個階層的人文精神根基”來著述立傳。

至今仍記得在《報任安書》中的那句“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倍靶∪宋?、邊緣人物”卻大多乃是倜儻非常之人，正是這些個性十足、栩栩如生的人物構(gòu)成了史記的主體。 《史記》筆墨精煉，但是對于這些小人物、邊緣人物卻總是抱以濃墨重彩、多角度理解的筆法去描摹。 這也正是《史記》位列“二十四史”之首的緣故，不以“富貴世家者”之蔭功而著述，而以“倜儻非常者”之智勇而立傳。

作者簡介：李翰廷（1993-），男，天津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生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