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那座寒冷而驕傲的城市

孟秋

你兩次走訪莫斯科，一次趕在冬天來臨，一次趕在冬天結(jié)束之際，結(jié)果趕上了莫斯科第一場雪和最后一場雪。

10月中旬下的第一場雪，當(dāng)?shù)刈罡邷囟纫呀?jīng)降至零度以下，雖然整座城市仍飄著落葉，莫斯科河沒有結(jié)冰，但卻四處寒氣徹骨。嚴(yán)寒從厚外套的所有角落里滲透進(jìn)來，讓整個人都凍得僵硬起來。于是，在紅場走了一圈之后，你選擇了躲進(jìn)克里姆林宮外墻下的一個地下洗手間，就在著名的、色彩斑斕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斜對面的一處洗手間里，那里面有暖氣。

當(dāng)然，在2014年的10月間，你無法預(yù)測到，幾個月后，俄羅斯有個叫做涅姆佐夫的政客會被槍殺在這個洗手間200米外橫跨莫斯科河的一座橋上。你后來知道，這只是莫斯科經(jīng)歷的許多故事之一。

與世界大部分國家的首都一樣，莫斯科是一處充滿著各種故事的地方。電影《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的片尾曲里唱道：“往日閱兵的呼喊，還在耳邊回蕩；最后決戰(zhàn)的槍聲，夢中震響……”它很明確地描繪出莫斯科作為首都所具有的軍事傳統(tǒng)。在作為俄羅斯首都200多年的歷史里，戰(zhàn)爭留下的傷痕成為勛章，讓這座城市感到驕傲和光榮，但也留下冷酷、沉重和陰郁。

這種氣質(zhì)的感受無處不在。歷史凝固在博物館、公墓、紅場和無處不在的雕像上。中央陸軍博物館展示了從沙皇到俄羅斯聯(lián)邦共和國的所有軍事歷史，但這對于俄羅斯人來說顯然是不夠的。莫斯科曾經(jīng)落入波蘭—立陶宛王國的手里，是波扎爾斯基將他們趕走的；莫斯科曾經(jīng)落在拿破侖的手里，是庫圖佐夫?qū)⑺麄冓s走的；還有朱可夫……為了紀(jì)念那場付出2000萬人生命的戰(zhàn)爭，需要修建勝利博物館，要盡可能壯觀，盡可能輝煌。在最里面的“蘇聯(lián)英雄大廳”里，12775個名字刻在高高的穹頂上。要讓每個人都仰視英雄的名字，這就是目的！

這還不夠。你可以在紅場上去尋找熟悉的名字，感受它的份量。列寧墓依舊開放。衛(wèi)兵撤掉了，兩邊搖搖晃晃站著的警察還在目光冷冷地看著你的相機，防止偷拍。列寧墓后面，斯大林的墓碑下照樣放著鮮紅的玫瑰花。在斯大林身后的克里姆林宮墻上，金光閃閃地嵌著一排名牌，全都是蘇維埃共和國的創(chuàng)建者和將帥們。名牌后面的墻體里，安放著他們的骨灰。

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特點之一。在什么時候，它都像是一支軍隊，統(tǒng)帥站在最前面，后面是他的將領(lǐng)。所以它堅定、沉默，而又戰(zhàn)斗力十足。即使在普希金雕像前，你都忍不住會想，這個世界最著名的詩人在世間的最后一個決定，是參加一場決斗。

鋼鐵包裹之下，是莫斯科一顆強大但又柔軟的心。如果不注意，你會錯過它。它的城市外表并不算很活躍。走在大街上，人們沉默地來來往往，不茍言笑。男人們穿著黑灰色的厚外套，大部分人都戴著護(hù)耳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像是可以移動的圓柱體。一眼看過去，汽車大多不算干凈，因為融化的雪水四處亂濺，很多車外表上像是包了一層雪泥外套，它們就這么在你身邊呼嘯而過。

作為游客，你覺得你與這座城市隔絕。但居然有人跟你說起了中文，還是一位俄羅斯姑娘！她對你說，她在中國念過書。然后她會叫上她做小生意的姐姐過來一起和你躲進(jìn)一處暖和的咖啡館里喝咖啡，談中國，談俄羅斯，談起你剛剛聽過的一首蘇聯(lián)歌曲《希望》，“我們這里細(xì)雨霧迷茫，我們這里凌晨寒風(fēng)冰涼”。真是對莫斯科絕佳的形容。后來，這位叫做卡佳的姑娘開著車，帶著姐姐和你，在飄著小雪的夜色里游覽莫斯科。她們會對你說，這是莫斯科大學(xué)的主樓，那里是俄羅斯外交部的大樓。這些高大寬闊的尖頂建筑，是北京展覽館、軍事博物館和廣電總局等建筑的“鼻祖”，在莫斯科，總共有七棟類似的大樓，所以叫做“七姐妹”。

坐在車?yán)?，你會暗暗地想，波蘭華沙也有一棟，斯大林時期蘇聯(lián)援建的，當(dāng)?shù)厝私o起了個外號叫“斯大林的注射器”……

但莫斯科不在乎，它總是覺得它的就是好的，它做的總是對的。好幾代中國人都被告知，這個國家這座城市有這么多的英雄，有這么多的故事，你要去相信英雄和傳奇。在新圣女公墓里，可以找到許多早就刻入心中的名字：馬雅可夫斯基、果戈里、契訶夫、布爾加科夫和西蒙諾夫，還可以找到《春天的十七個瞬間》中主角施季里茨的飾演者吉洪諾夫的墳塋和他的全身雕像，以及幾代中國人不能忘記的名字：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些名字撐起了很多人的童年和青年記憶，讓人產(chǎn)生親切感。它們?nèi)缃裨谛率ヅ轨o靜地沉淀了下來，讓你走到它們身邊去仔細(xì)觸摸。莫斯科的邏輯就在這里：我向你展示你熟悉的一切，但這一切是我的！

莫斯科的柔軟寫在外表，要自己去尋找。莫斯科河的橋梁上，紀(jì)念涅姆佐夫的鮮花鋪了有一百多米長；在外表并無多少特殊之處的盧比揚卡廣場上，沒有紀(jì)念碑，只是放著一塊大石頭，紀(jì)念成百上千萬在某個特殊時期遭遇不白之冤并遇害的人們。2014年到2015年，西方的制裁嚴(yán)峻地降臨在這個國家。生活并不容易。在俄羅斯科學(xué)院的某棟大樓里，長期旅居俄羅斯的中國教授會告訴你，功勛卓著的科學(xué)家們，連洗手間的洗手液都沒有預(yù)算，學(xué)中文的年輕學(xué)生們會向他哭訴，說自己已經(jīng)沒錢上課了。其實不用教授說，看四周也明白了，地面是磨得凹陷的地板，護(hù)墻板也開始松動?？墒嵌砹_斯的教授卻對你說，喝不起法國的紅酒了，我們可以喝摩爾多瓦葡萄酒，沒法到地中海度假，那我們就去索契！

作為過客，你看完了莫斯科的博物館，美輪美奐的地鐵站，亞歷山大公園的無名烈士墓，也需要現(xiàn)實地面對外匯兌換點上不斷亂跳的數(shù)字。在兩次走訪莫斯科期間，盧布的匯率起起落落，最慘的時候跌到1美元兌換80盧布，最好的時候則是1美元兌換60盧布，這一切的轉(zhuǎn)變，僅僅用了半年時間。半年里，莫斯科物價上漲了，地鐵票費用增加了，可是城市依然運轉(zhuǎn)著。你不知道人們?yōu)榇烁冻隽硕啻蟮拇鷥r，就像莫斯科陰沉的天空，你不知道還隔著多厚的云層才能看到藍(lán)天。

離開莫斯科的當(dāng)天早上，天空難得地晴朗起來，積雪化成水，洗凈了整座城市的道路，讓它像反光的黑色鏡面?？諝馇宄罕鶝觯?xì)小的、像金粉一樣的微粒在周邊飄著，在陽光下閃亮。你忍不住想象一個月后的紅場閱兵。那時候春天就會來臨，那場紀(jì)念衛(wèi)國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閱兵規(guī)模將會空前，將會十分壯觀。你頓時對它產(chǎn)生了共鳴。你想到了一句經(jīng)典的電影臺詞：越是在最困難的時候，這座城市就越希望展現(xiàn)出自己堅強的一面，因為莫斯科不相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