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ter 6pm：90后的孤獨與自由

黃語晴+李雪晴

一年前，夏夏到小區(qū)快遞柜取回包裹，里面裝著她從網(wǎng)上買的貓砂盆。她興致勃勃地帶回家，用來迎接家里的新成員：一只純白色的流浪貓。那是她到上海的第四年，當時她并沒有想到這只貓會成為她日后生活的重要陪伴。如今一年過去，夏夏的生活狀態(tài)依然是：單身、養(yǎng)貓。

類似夏夏這樣獨自來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被稱作“空巢青年”。在網(wǎng)易于今年5月發(fā)布的《空巢青年人群畫像》報告里，90后是空巢青年的主力軍，而孤獨是他們生活的關鍵詞，有68%的空巢青年在一周內(nèi)有過孤獨感。多數(shù)時候，他們獨自上下班、加班，并獨自度過大部分的空閑時間。

一個常常被提及的結論是：孤獨的處境既是外界環(huán)境造就的，也是青年人自己的選擇?！霸诖蟪鞘校酥g的關系非常契約化，青年人的孤獨是被迫的，”青年志研究副總監(jiān)梁莉說道，“但同時很多90后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一套自己的觀點，他們認為一個人的生活自由自在，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孤獨也是他們主動的選擇。”

的確，孤獨的另一面是自由。在90后群體的身上，你能看到更多對個人空間的尊重與守護，它體現(xiàn)了如今青年人群體的個體化趨勢。一方面，90后感受著大城市的交際隔閡，并要獨自面對壓力巨大的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他們也試圖通過擺脫無效的社交、獲得更靈活的工作時間，來守護自己的私人空間，從而獲得對生活的掌控權。

梁莉認為“個體化”會是未來10年到20年青年文化的關鍵詞。我們采訪了一群來到大城市工作生活的90后，了解他們?nèi)绾蚊鎸ぷ髋c生活，以及如何與“孤獨”相處。

一個人的日料晚餐和遠在他鄉(xiāng)的好友

何曉雯翻看著近期的電影信息，在不加班的一天里，用App給自己買了一張電影票。根據(jù)阿里巴巴《中國空巢青年圖鑒》的統(tǒng)計，過去一年，有375萬青年和何曉雯一樣，獨自看了場電影。

獨自行動是空巢青年的生活常態(tài)，所幸大城市保留了對孤獨的友善。下班后，魏宇霖背起包，獨自走進離公司最近的那家日式料理店。這是他來上海的第二年，他回想起在家鄉(xiāng)武漢，大部分人成群結隊地吃小龍蝦，很少有人獨自吃晚餐。而在上海，他的身邊往往不乏獨自用餐者?！霸谏虾＃阋粋€人至少可以孤獨得不那么尷尬，”魏宇霖說道，“上海就像是蔣方舟寫的東京，這是一個你不用打擾別人，別人也不需要打擾你，就可以過得很好的地方?！?p>

不少來到大城市的90后面對著相似的社交困境：朋友遍布天南海北，在同一個城市的好朋友卻很少。何曉雯的微信里存著一個姐妹群，群里一個好友在英國留學，另一個在北京工作，她笑稱這種交友狀態(tài)為“柏拉圖”，但只有群里這兩個人是她能吐槽工作、瞎侃心事的對象。

對孤身一人來到大城市生活的90后來說，找新朋友的確很難。大部分90后并不期望在職場上交到知心朋友，職場社交與個人生活仿佛是兩條平行線，大多數(shù)職場朋友關系并不能真正落到生活中?！洞髸r代小世界—中國90后青年生活形態(tài)報告》（下簡稱“《大時代小世界》報告”）顯示，90后向往真誠輕松的人際關系，但他們在進入職場前后，或多或少都被告誡或教訓過。

王詩琳在上海獲得第一份工作時，因為遭遇復雜的職場人際關系，一度打退堂鼓“想回家”。職場復雜的人際關系使90后第一次感受到“超出經(jīng)驗”的無助感，也使他們在大城市中第一次感到孤立無援。在這之后，王詩琳逐漸學會自我防衛(wèi)。

“我覺得25歲之后就找不到朋友，不會有新的朋友，太難了?！蔽河盍卣f。他的職場關系大部分隨著他的離職而淡化或消失，他看到在這些關系背后只有一層淡薄的“協(xié)作關系”，“當協(xié)作關系消失后，這些人也消失了。”除此之外，他也在上海感受到了“社交圈層”的存在，而這種社交圈層是以經(jīng)濟水平來劃分的。在他眼里，這是一座阻礙社交發(fā)展的隱形金字塔。

“在大都市，人之間的關系常常依賴于一套可能是以貨幣為主軸的合作規(guī)則、相處邏輯?！鼻嗄曛狙芯扛笨偙O(jiān)梁莉也看到了這一點。

不過在這種看似被動的社交環(huán)境里，你也可以把“孤獨”理解成是90后自己的選擇：比起花大量時間在社交上，他們寧愿自己獨處。在社交時，不少90后會理性計算社交成本和產(chǎn)出，并傾向于守護自己的私人空間。包括林祺在內(nèi)的不少年輕人，都表現(xiàn)出對無效社交的反感—主動辭掉約會，把更多的時間留給自己?！拔椰F(xiàn)在想的是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取悅自己，我覺得這就是抵御孤獨最好的辦法?！绷朱髡f道。

但無論是外界環(huán)境造成的社交困難，還是自己的主動選擇，獨處時間的拉長與無法逃避的孤獨感使一部分90后成為社交網(wǎng)絡的重度依賴者。他們更頻繁地在朋友圈分享生活動態(tài)，更相信虛擬互動。同時網(wǎng)絡節(jié)目與短視頻、社交手游占據(jù)了他們的大量時間。

但也有人和何曉雯一樣，并沒有放棄“交新朋友”這件事。她通過Someet、豆瓣這類平臺到線下參與活動，基于興趣結識新朋友，只不過絕大多數(shù)朋友后來也成了靜靜躺在微信里的陌生人……

周末兩小時的通話與一個本地戶口

在大城市生活的90后之所以時常感到孤獨，也是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即對家庭以及熟悉環(huán)境的脫離?！洞髸r代小世界》報告顯示，90后對家庭與親情的重視遠甚于80后，多數(shù)90后與父母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紐帶，像王詩琳這樣喜歡和父母煲電話粥、吐槽工作的年輕人并不是少數(shù)。健康的親情關系為90后帶來安全感，也是他們排除孤獨感最重要的方式之一。

但在這種親近的親情關系中成長起來的90后，也勢必會面臨一個成長節(jié)點：父母逐漸無法為他們出謀劃策。而這種獨自面對問題的孤獨感，會在他們遇到職場問題時凸顯出來。有一天，魏宇霖與母親在電話里講完工作狀況，習慣性地向她征求了意見，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意見幾乎沒有參考價值。

“那個時候我掛了電話，心里突然覺得我‘跑贏了我的父母。我說的是觀念或者是我們世界觀的建立，又或者是見識，”魏宇霖說道，“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在我后面很遠的地方，你看不到，然后我面前空著，我覺得我自己處于脫離保護的狀態(tài)，那種狀態(tài)給我很強的不安全感?！?/p>

王詩琳現(xiàn)在仍常常與父母通電話。直到進入職場，她才意識到自己作為獨生子女，在大學畢業(yè)前受到了父母“很好的保護”。進入職場后，工作困難與人際困境強迫她快速成長，促使她以更成熟的態(tài)度面對社會；但在另一方面，當面對父母時，她仍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般脆弱。這造就了她在工作和家庭面前的兩面性。

與遠離父母的保護所帶給90后的孤獨感相似的，是熟人網(wǎng)絡的喪失。“北上廣那種壓力，是你完完全全一個人，像被扯斷了所有社會關系網(wǎng)絡，頂著壓力來到一個大都市?！绷豪蛘f道。魏宇霖猛然感到自己作為“外省人”在一個城市中的孤獨，是在他為日本出差而去辦理臨時居住證的過程中，期間他遇到了一系列問題：陌生的語言、復雜的手續(xù)、不近人情的工作人員，非本市戶口就像是他與這座城市間立起的一道墻。在現(xiàn)階段，魏煜桓覺得，比起房子，能給他帶來最大安全感的是一個本地戶口，而這是他在家鄉(xiāng)時從未有過的需求。

初入職場的焦慮與一天8小時的坐班

多數(shù)90后選擇到大城市工作，都有一個相似的理由：拓寬眼界、豐富自己的經(jīng)歷?！拔矣X得我們這一代，生活給了我們很多選擇，父母一輩有種一條路走到黑的觀念，這當然也有好處。但我覺得未來有無數(shù)的可能，你應該在這個短暫的人生里感受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蔽河盍卣f道。

不過當他們進入大城市后，很快就能在第一次求職中體會到這種選擇背后的代價。在求職時，興趣往往是90后的驅(qū)動力，他們可以因為一份喜歡的工作而接受漫長的實習與等待，同時也會因為遇到一份不喜歡的工作而迅速離開。

第二次計劃從公司離職時，魏宇霖一度準備放棄大城市，回到家鄉(xiāng)武漢；王詩琳在等待轉正的幾個月里萌生了回家的念頭；何曉雯在工作初期，難以適應快節(jié)奏、高強度的工作壓力，因為“害怕自己落后”而生病，在半夜凌晨2點敲開陌生舍友的門，由對方陪著去往醫(yī)院。這些在最初求職期所遭遇的焦慮和孤獨，都需要獨自面對。

有趣的是，一部分90后認為生活里的孤獨和無聊感，是由于不夠靈活的工作造成的。在一家非彈性工作制的公司里上班，林祺覺得自己的時間就像一塊“已經(jīng)被人切好的蛋糕”，而自己基本喪失了對時間的支配權，“很多時候，哪怕是極其低效的狀態(tài)，你還是不得不待在公司里，而你明明可以用這個時間來做一些讓自己身心愉悅、提升效率的事情。”林祺說。在辦公室待了一天之后，回到家里的林祺只覺得疲倦，并開始進入到“很累、無聊、不想動”的惡性循環(huán)中，孤獨感也在無聊中萌生。

某種程度上，90后相信彈性工作制能夠幫他們擺脫孤獨、重復與單調(diào)的生活。根據(jù)智聯(lián)招聘在2016年春季發(fā)布的《90后職場肖像報告》，41%的90后顯示出對彈性工時的青睞，本質(zhì)上這是想重新獲得對生活的掌控感。

在工作帶來的焦慮與孤獨的另一面，是努力工作獲得的成就感、自我成長的踏實感。在不少90后青年身上，你往往能看到這樣的矛盾：既被大城市的機遇與種種可能性吸引，“心里又很想離開這里”。魏宇霖糾結著工作、戶口，并時常在這個城市里感到不安，但他還是在某一天出差返回、到達上海浦東機場的時刻，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來自異鄉(xiāng)的歸屬感。

而即便經(jīng)受著焦慮和孤獨，絕大多數(shù)90后仍并不后悔來到大城市。在網(wǎng)易的《空巢青年人群畫像》中，僅有17%的空巢青年對來到一線城市的選擇表示后悔。而當你問他們要在大城市待多久，他們的回答大多從兩三年到十年，似乎不論多久總有一個“歸期”。

但至少在現(xiàn)階段，他們對未來的職業(yè)規(guī)劃依舊模糊不清，甚至是充滿幻想。許多90后被不同職業(yè)所提供的可能性所吸引，熱衷于追逐和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這也決定了他們更熱衷于跳槽甚至轉行。魏宇霖不止一次地幻想過未來生活，從壽司師傅到牧羊人，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在短短一年里換了3份工作，從新媒體編輯轉向廣告創(chuàng)意。王詩琳在一年內(nèi)從媒體行業(yè)轉換到地產(chǎn)行業(yè)中做市場工作。林祺則在一年內(nèi)從律師事務所轉入四大，又在不到兩年時離職，獨自一人準備司法考試。

“找工作就像談戀愛，你接觸一陣子，覺得這個人不行就要找下一個?？偟糜龅健⒔涣鬟^一些人之后，你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蔽河盍厝肼殢V告創(chuàng)意公司之后，覺得找到了興趣所在，就安分下來做了一年半。

獨自一人與回到集體

《大時代小世界》報告曾提及90后會通過精心建構自己的品質(zhì)生活，來獲得安全感、滿足感和自我認同，以此對抗孤獨。而構建品質(zhì)生活的方式，可以是裝修出租屋、養(yǎng)寵物、寫作、健身、讀書或者下廚。除此之外，有一部分人也會尋求機會回到集體中去，通過參與興趣小組活動、與同事一起加班，來排解獨自一人的孤獨 感。

夏夏家里新來了一位寵物房客，這只流浪貓?zhí)钛a了她夜晚發(fā)呆、憂郁的時間。而林祺在辭職之后，終于獲得了自己想要的“對時間的支配權”，自由安排時間準備司法考試，日子充實。對他來說，這是疲憊工作之后的一段心理調(diào)整期。王詩琳則在房間一角鋪了張地毯，在出租屋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舒服的閱讀角落。

但也有人像張璐一樣，更愿意和一群人一起待著。張璐所在的公司有著靈活辦公制度，她卻更愿意將時間花在公司里?！肮居腥?，有東西可以吃，一個人工作多無聊?！彼f道。

但無論如何，就如梁莉看到的，90后呈現(xiàn)出的共性是“個體化”。孤獨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種個體化的特性使不少90后能夠面對孤獨、享受獨處，他們對孤獨的耐受度更高，而且更加獨立?！洞髸r代小世界》報告用“獨而不孤”這個詞來形容90后群體，他們守護著自己的私人空間，并逐漸對過往人們所定義的“孤獨”習以為常。

如今你能在青年人的出租公寓里看到這樣普遍的現(xiàn)象：在3人到10人的混住出租屋里，舍友之間互不相識，而每2到3個月，出租屋里的舍友就會換一撥人。他們彼此之間互不打擾，也不過問工作和生活。

“高中階段，大家都在一起，就很像《愛情公寓》或者《老友記》里面的那種狀態(tài)，但你回不到那種狀態(tài)了。”魏宇霖說。那種朋友環(huán)繞、不孤獨的時日已經(jīng)過去了?！叭松杏泻芏喙陋毿枰悛氉源┰剑┰街?，你會覺得自己比以往強大更多?！绷朱髡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