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從好萊塢發(fā)端的性丑聞延燒至國會山,這樣的劇情在美國并不新鮮,今后也還會上演。雖然西方國家(美國最為典型)政界、商界、文化界時不時曝出性丑聞,但其中的存在邏輯還是有差異的。好萊塢大腕哈維·韋恩斯坦的獵艷史持續(xù)30多年后才被真正揭發(fā),沒人會懷疑這或多或少與美國娛樂界的潛規(guī)則有關,但政治性丑聞就不一樣了。
美國南方阿拉巴馬州一向被共和黨視為“安全”的聯(lián)邦參議員席位,將在12月12日舉行關系到聯(lián)邦參議院未來主導權的補缺選舉。在此前共和黨預選中意外勝出的前州首席大法官羅伊·摩爾(Roy Moore),在參議員補選投票前被挖出30多年前的性侵事件,沒人會相信這純屬巧合。
性丑聞的東窗事發(fā)有一定的偶然性,但這種偶然性的概率在政治領域相對較低。對于西方國家何時最有可能“發(fā)生”政治性丑聞的預測,就像天氣預報那樣靠譜。高發(fā)期總是在選舉期間,即所謂的性丑聞政治化現(xiàn)象。這是性丑聞與政治之間關系最常見、最常規(guī)的表現(xiàn)形式。但歷史地看,性丑聞在西方政治發(fā)展史中扮演的角色,絕不僅限于滿足街頭巷尾的獵奇心態(tài),甚至不能僅從“道德齷齪”去解讀。兩者之間有著某種奇特的“姻緣”。
何為政治性丑聞
11月26日,美國88歲的 “德高望重”的民主黨籍眾議員約翰·科尼爾斯(John Conyers)宣布,辭去國會眾議院司法委員會副主席職務。此前,美國國會宣布對科尼爾斯遭到多名女性指控性騷擾一事展開調查,他成為這波席卷美國政界的性丑聞浪潮中首位倒下的政客。
不肯放棄競選的羅伊·摩爾,和另一位深陷性丑聞的明尼蘇達州民主黨籍聯(lián)邦參議員阿爾·弗蘭肯(Al Franken),還在“堅持”。11月1日,英國國防大臣邁克爾·法倫(Michael Fallon),被曝在15年前摸一位女記者的膝蓋后辭職。
這些政客遭遇的都是典型的性丑聞。性丑聞屬于丑聞的一種。西方社會語境下的丑聞,從詞源上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據(jù)學者考證,“scandal”(丑聞)由《七十士譯本》(《舊約》希臘文圣經譯本)中“skandalon”一詞演化而來,原意是導致人誤入歧途的罪惡行為。大約在16世紀,“scandal”開始出現(xiàn)在英語和其他歐洲國際語言中。從那時起,丑聞開始脫離此前的宗教范疇,逐漸被賦予了世俗的、社會的含義。
英國社會學家約翰·湯普森是研究政治丑聞方面公認的權威。根據(jù)他的定義,所謂丑聞,是指違背某種社會道德的行為和事件,且這些行為和事件廣為人知并引發(fā)了嚴重的大眾回應。他認為丑聞的定義有五大要件,即違背了某種價值觀、道德觀;發(fā)生或存在具有隱秘性但被揭發(fā);非涉事方不滿;不滿被表達出來;當事人聲譽受損。由此可見,丑聞一定是“公共事件”,這與“腐敗”有著本質的不同。
根據(jù)湯普森的定義,政治丑聞是指發(fā)生在政治領域,當事方涉及政治人物的丑聞。他把政治丑聞分為三大類,即經濟丑聞(涉及利益)、權力丑聞(權力濫用)和性丑聞。西方國家尤其是發(fā)達國家,由于制度相對健全且執(zhí)行有力,經濟丑聞和權力丑聞相對較少,性丑聞較為常見就不奇怪了。不過,性丑聞往往(甚至是不可避免)與權力有關聯(lián),至少兩者之間存在灰色地帶。
澳大利亞知名政治人物吉姆·凱恩斯,被曝在1970年代擔任財政部長期間與其私人秘書有婚外情。這位私人秘書利用職務之便,讓凱恩斯接觸到很多她的商人丈夫所推薦的商界人士。這其中的權力濫用或利益輸送,就處在灰色地帶。1997年,澳大利亞民主黨領導人切瑞爾·克諾特脫黨,加入對手工黨陣營。事后澳媒曝出,那段時間她與工黨骨干格瑞思·伊文思之間存在不明不白的關系。這事的“灰度”就更高了,甚至算不算性丑聞都難以界定。
1960年代,英國戰(zhàn)爭大臣約翰·普羅富莫,被曝與一位名叫克莉絲汀·基勒的女演員有染。起初普羅富莫對這段婚外情予以否認,拒不辭職。后來媒體挖出猛料,他與克莉絲汀·基勒私通期間,后者還與一位蘇聯(lián)駐倫敦使館的海軍武官保持不正當關系。普羅富莫隨后立即辭職,該事件直接導致他所屬的保守黨在第二年的大選中敗北。假如,剛剛辭職的英國國防大臣邁克爾·法倫,與那位女記者的關系不只是“摸膝蓋”,且對方還與俄羅斯有某種關系,那后果絕不是辭職就可以止損的。
政治性丑聞一頭牽著“性”,另一頭牽著“政治”,且涉及社會道德。但在不同的社會文化里,對“性道德”的容忍度是不一樣的,所以政治性丑聞在不同國家影響有很大差異。比如,性丑聞在英國政治中的影響,就遠比在法國、意大利等國要大得多。很少見到后面這些國家的政治人物,因性丑聞而下臺。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的艷史,在任何社會道德標準下都可以劃定為“性丑聞”,但在意大利,他的“性丑聞”只是“性新聞”,似乎與政治的關系并不大。
西方政治“性史”
性丑聞與西方政治發(fā)展之間有什么關系?這是個在主流政治研究界相對邊緣的課題。從不多的資料文獻看,兩者之間的關系不但存在,甚至剔除“性丑聞”這個話題,論證西方政治演變的邏輯就會留有缺憾。
在這一點上,英國是最為定型也最具說服力的研究對象?,F(xiàn)代代議制民主發(fā)端于英國,國王權力的削弱,議會權力的擴張,最終促成了國家權力結構的“現(xiàn)代化”。在這個過程中,“性丑聞”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
1688年的光榮革命奠定了英國君主立憲的基礎,但這個政體的成型是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變化,主要發(fā)生在18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中期。這個時期英國社會性丑聞尤其多,被英國著名作家特倫斯·懷特稱為“丑聞時代”。
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歷史學教授安娜·克拉克,在《丑聞:英國立憲中的性政治》一書中,對國王、貴族、議會以及新興社會精英中的性丑聞,做了詳細的描述和分析。她的結論是,那個時期廣泛存在的性丑聞,其影響是深遠的,是英國政治權力結構變化的重要推動因素。
那個時代,啟蒙運動在社會轉型上已經展現(xiàn)出摧枯拉朽的力量,宗教改革運動倡導“性克制”(比如一夫一妻制)則直接推動了“性道德”的轉型。英國國王喬治四世(1820年至1830年執(zhí)政)驕奢淫逸的個人生活,層出不窮的情婦故事,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形成了巨大反差。新興精英階層把性丑聞作為社會動員工具,當作挑戰(zhàn)王權的重要武器。每當國王的人事任免引發(fā)議會不滿時,總會出現(xiàn)相關人物乃至國王本身的性丑聞。
那時的性丑聞為何具有殺傷力?這與歐洲那段獨特的歷史有關。對孟德斯鳩的“東方專制主義”的理解見仁見智,但有個視角不容忽視,那就是它排除了“性事”在東方被政治化的可能?;实塾腥龑m六院,“性事”天然不具備侵蝕皇權的功能,更別提挑戰(zhàn)了。但歐洲的情況則不一樣,中世紀至近代,歐洲國家間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王室聯(lián)姻,國王或王室成員的婚姻(當然還有婚外情)天然帶有政治基因,“性事”被政治化也就有了天然的土壤。
性丑聞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克拉克在書中寫道,性丑聞能把政治問題傳遞給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人,因為不像復雜的、難以搞清原委的經濟丑聞,性丑聞可以通過“破碎的心、破敗的家庭、破裂的婚姻”等這些熟悉的故事來動員大眾。也就是說,在那個權力不透明、大眾認知能力不太高的時代,性丑聞的動員效果是最好的。選擇性地突顯“性丑聞”,成了改革派削弱國王和貴族權力,推動王權與議會權力此消彼長的重要手段。
歐洲其他國家歷史上的政治性丑聞并不比英國少,但相對來說,都沒有后者那樣突出的政治功效。美國的政治性丑聞,也從未發(fā)揮過在英國那樣的“積極”作用,但卻有著與國家一樣悠久的歷史。維基百科上,詳細列出了美國歷史上重大的政治性丑聞(截至今年11月底有81起)。這個列表的起始時間是1776年,也就是美國宣布獨立的那一年。排在第一位的是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美國國父級的政治人物。最為世人所熟知的,是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也有目前的總統(tǒng)特朗普。
性、權力與政治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基辛格這話道出了政治性丑聞發(fā)生機理的實質。在層出不窮的政治性丑聞中,或許不能排除其中真有“兩情相悅”,但這也不能否認“權力”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美國女性主義問題專家卡瑟琳·麥金農曾寫道,性騷擾是權力、特權、控制欲在性方面的表達。有學者從文化人類學角度做出解釋:權力給了權勢人物“迷途”的機會,也給了他們逃避譴責或懲罰的過度自信。
與“普通人”相比,權勢人物是否“出軌”的幾率或意愿更高?荷蘭蒂爾堡大學教授喬里斯·拉莫斯對“權力心理學”頗有研究,他與同行做了一項關于“權力與不忠行為”的調查研究。這項發(fā)表于2011年的成果,以1561個各行各業(yè)的專業(yè)人士為研究樣本,得出的結論是,權力的提升與不忠行為和意愿之間存在正相關性。他們認為,與缺乏權力的人相比,權勢人物看待世界、自我與其他人的方式,以及他們的行為方式,都存在明顯的不同。
上述從權力與人性關系角度的研究,似乎作證了“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從政治角度看,性丑聞還涉及權力的來源問題。西方的民主制度設計,確保了政治人物擁有政治權力,但卻不能完全保證政治權力的行使。根據(jù)湯普森的觀點,政治權力的行使,還依賴于政治人物的“形象資產”。聲譽、信任這樣的形象資產,會影響政治體系內部的合作意愿,也會反映到大眾的政治參與度上,比如投票意愿。特朗普施政挫折不斷,不可能與他的形象資產沒關系。
政治人物為何擔心性丑聞?因為性道德依然重要。美國范德堡大學學者愛德華·魯賓在《性、政治與道德》中寫道,從歷史和理論角度,很難想象任何信仰體系中,我們不把對性行為的規(guī)制包括在內去描述道德體系。德國著名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在其名著《文明的進程》中指出,人類在性行為上開始自我克制以及性道德的形成,是文明進化的結果。
是否可以這樣說:包括猥褻、性侵在內的政治人物性犯罪,是“權力”對“進化”的一種對抗,而且,這種對抗不只存在于西方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