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上的于曉威

■劉兆林

人如草木，也是有根的。一方人總會帶有一方水土的根性。遼東鴨綠江入海口處，有座又依山又臨海又靠江的城市，叫丹東，從地圖上大略地看，那也算是一方天涯海角了。不說它滿族大清朝龍興之地的歷史，光是看它與江海河山相通連的邊疆位置，便可想象，那是個天高皇帝遠，不容人思想懶惰，也不許人心眼太過靈活的地方。一個戰(zhàn)略要地，古今中外的戰(zhàn)火燒多少遍了，幾度夕陽紅過，青山依舊健在，丹東仍不老地活著。丹東人如果沒有思想，或思想太過靈活，缺乏定力，恐怕活不這樣。我感覺，現(xiàn)居丹東，身為丹東市作協(xié)主席，并兼《滿族文學》主編的滿族作家于曉威，就具有丹東人那種思想既不懶惰、也不靈活得失去定力如無根草木盲目飄零隨處落腳卻永不成材的特性，有點像丹東大街旁不招搖，不花哨，卻結(jié)實雅觀，葉、果、枝、干都于人有用的銀杏樹。曉威幾乎從少年時就偏執(zhí)地選擇了文學，到如今，一直心無旁騖地把文學當命待，我看，他是經(jīng)得住時間推敲的。他的作品就像他家鄉(xiāng)的青山，也是經(jīng)得住推敲的。

我和曉威認識快二十年了，那時他在遼寧文學院學習，家還在丹東的寬甸住。我第一次去寬甸，不是看奇特著名的青山溝風景，而是去看曉威。當時，曉威作為遼寧文學院畢業(yè)的青年作者，已發(fā)表了一組不錯的短篇小說，尤其發(fā)表于《山東文學》他那篇早期代表作《九月玉米地》，讓我眼睛忽然一亮，曉威因之在我心里成了寬甸最靚麗的一道風景。在我和文學院的同志結(jié)伴去參加丹東文聯(lián)在寬甸為曉威小說舉辦的討論會上，曉威的作品讓我興致極好，所以發(fā)言時間不知不覺有些長，把飯時都給耽誤了，可我并沒后悔，還故弄幽默地強詞奪理說，這不怪我，怪曉威小說惹的禍，把我時間觀念弄亂了，把墻上掛鐘的時間觀念也弄亂了，大家看看墻上的掛鐘!

本來會議開始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多，可會議室掛鐘才上午九點多，不知是早就停了還是會開始后停的，反正至今那一時間就凝固在我腦中了。曉威二十多歲就能寫出功夫不凡的《九月玉米地》，的確讓我無法忘記他了。寫這篇短文時我又讀了一遍，不僅沒改變最初印象，反而更加深了對曉威創(chuàng)作之路的理解。他用悠然沉靜的筆調(diào)，描寫鄉(xiāng)間凄苦的溫暖，其實是在寫人類生的艱難和死的掙扎，也在歌頌無奈與樂觀的人生。抽去時代背景不論，很有些蕭紅的筆致和韻味。回頭想，我明白了，曉威真正的寫作起點，是從《九月玉米地》出發(fā)的，我對曉威目不轉(zhuǎn)睛的關注，也是從《九月玉米地》開始的。他執(zhí)著地走到現(xiàn)在，作品題材、內(nèi)容和形式變化很大，甚至一篇一個樣，但萬變不離其宗，寫的都是生的艱難與奮斗，死的掙扎與無奈?！禠形轉(zhuǎn)彎》《抗聯(lián)壯士考》《瀝青》《陶瓊小姐的1944年夏》《圓形精靈》《游戲的季節(jié)》《北宮山紀舊》《我在你身邊》等等，不管怎么追求形式的變化和創(chuàng)新，他的努力都是在為人生而文學。所以他總是以迎難而上的姿態(tài)去探索人心，去創(chuàng)新求變，去尋求對人的心病的發(fā)現(xiàn)與療治的提醒。曉威是忠誠的服務者，而不是名為他人服務實則是為自己的私囊服務的庸俗家伙。

被掛鐘凝固了時間的那次研討會后，我到曉威家里坐了很久，他一家人給我留下的印象也至今凝固在腦子里。原來當年曉威家里專為他設立了一個文學獎，每在市、省、國家級報刊發(fā)表一篇作品便發(fā)給他一次高低不等的獎金。當縣文化局長的父親，當圖書館長的母親，以及已經(jīng)出嫁了的姐姐，甚至姐夫，還有哥哥，都積極為他頒發(fā)獎金。妻子是高中語文教師并且也能寫作品，因文學相愛，她不可能不重視丈夫的作品，雖不曾出資參與為丈夫頒家庭文學獎，但不可能不對丈夫?qū)懯裁春驮趺磳憰r時關注著，欣賞著，并要求著。他母親平時可以為買一斤菜省幾分錢而跑好幾個地方，可兒子想體驗生活寫得更好要到外省跑跑，她把多年從柴米油鹽節(jié)省出的三千元一下全給了兒子。

那次作品研討會后，我們乘船游覽了他家鄉(xiāng)最美麗的青山溝。青山溝美到什么程度，我一下說不好，但遼寧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宋雨桂特意在那兒建了一座畫家村，他經(jīng)常領人到那兒去作畫寫生，足可以說明青山溝之美了。?？催@方山水的人，身心定會清潔健康的。同時我就更明白了，在那樣清潔的鄉(xiāng)土間，面對親人種種殷切的目光，曉威不可能不在幸福中深思，文學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自己到底應怎樣回報生活。

這樣，曉威的寫作，就成了既是為親人的，也是為人生的，當然也是為人類的和為人民的。為人民的，自然也會得到人民饋贈的幣，雖然比有的并不為人民卻得到許多人民幣的不道德者少多了，但干凈。字和心都干凈。

前面我說了，丹東是個不容人思想懶惰，也不許人心眼兒太過靈活的地方，所以丹東優(yōu)秀文人的代表者之一于曉威，也明顯具有勤于思索且嚴謹操行的特點。一般情況下他少言寡語似乎沒什么想法的樣子，有幾次在省里開創(chuàng)作座談會，大家都搶著發(fā)言，他也不吱聲，不少人以為他沒說的。我覺得他不應光是撲在紙上寫，口頭的交流能力也很重要，便點名叫他也說說。他這才開了口，不想省內(nèi)外，國內(nèi)外，竟一氣兒說了好多話，見解新鮮、深刻而獨到，沒一句世俗迎合的說辭，不禁令人刮目相看。由此我進一步加深了對曉威的印象，他的寫作是有理論自覺的，因而每篇作品都能說出創(chuàng)作體會來，不像有的作者，忽然寫出一篇不錯的作品，卻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像瞎貓碰上了只死耗子，不是抓著的，是撿來的。曉威從不揀死耗子，專找難抓的活耗子，所以不會是不管死貓爛狗碰著就吃，吃得一身肥肉和充滿腐味的懶貓。他身材精煉得像他小說的語言，沒有一點贅肉。

他又太認真，認真得有點犟了，拿定主意的事，誰也難以扭轉(zhuǎn)。連握個手，也用力地握，唯恐不用力就虛心假意了似的。他寫的字，也每一筆都使勁，很難找到寫虛發(fā)飄的一劃。這種性格使他特別敬重寫下《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而累死的路遙。我讀過他為祭念路遙寫下的《早晨從何時開始》一文，其中提到他舅舅去陜西參加筆會，有幸聽到路遙講課，課后大家請路遙簽字留念，舅舅排了兩次，另一次是特意為曉威代求簽名的。得到舅舅帶回的路遙親筆簽名，曉威如獲至寶，放在書桌上時時砥礪自己?？梢娝松鷳B(tài)度和寫作態(tài)度的本質(zhì)，與路遙的共鳴處。大家熟悉的于曉威作者簡介的那幅半身照片，手拄下頜，側(cè)頭遠望，目光剛毅略帶憂思的形象，就有點像他作品的縮影。他因為好盯住一點使勁思索，所以有信念，因為有信念，所以不很靈活，也不善迎合。想想早年丹東那一帶，日本人俄國人都占過，爭過，太靈活，善迎合的，都成什么人了吧？漢奸!反之，才能成為赤子。

所以，當曉威不善迎合的作品，連親人也必須反復深思才能理解時，他開始不斷獲得家庭以外的獎勵了，于是便得以連獲第一、二、三、四、五屆遼寧文學獎，和以入選21世紀文學新星叢書的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母親去世不久，中國作協(xié)通知他參加頒獎會，曉威終于讓母親在九泉之下看見他騎上了文學的駿馬。

他是個駿馬背上的赤子。

文學駿馬是不用揚鞭自會奮蹄的。

那就祝駿馬背上的曉威，把手中的馬鞭用來振策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