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里的洋人書

寶樹

《四庫全書》是中國古書的集大成之作。但少為人知的是，其中也收入了幾部洋人的書，都是明清之際的傳教士帶來或撰寫的。紀昀等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的介紹，生動反映出清朝中葉的文化精英對已傳入中國一兩百年的西學(xué)的態(tài)度，今天讀來頗為有趣。

最受好評的是一部古希臘名著：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明末徐光啟譯，收入子部天文算術(shù)類。四庫館臣稱“其于三角、方圓、邊、線、面積、體積比例變化相生之義，無不曲折盡顯，纖微畢露”“自始至終，毫無疵類”，評價不可謂之不高。這多半是因為當年康熙帝對幾何學(xué)的喜愛，康熙帝還“御定”了一部試圖融合中西方數(shù)學(xué)的《數(shù)理精蘊》，也收入《四庫全書》中，其中相當一部分內(nèi)容就來自《幾何原本》，紀曉嵐們自然要給點面子。不過四庫館臣從來沒搞清楚過歐幾里得是何許人也，對于《數(shù)理精蘊》的評價也遠遠高于《幾何原本》，說是“從古未有之書。雖專門名家，未能窺高深于萬一也”。按此說來，《幾何原本》有幸對《數(shù)理精蘊》有所貢獻，就算是完成了使命。

比起《幾何原本》，其他一些西學(xué)著作就沒那么好的運氣。利瑪竇等人撰寫的關(guān)于天主教的神學(xué)和哲學(xué)書籍，如《天主實義》《畸人十篇》等都被扔進了子部雜家類的“存目”，也就是說沒有資格納入《四庫全書》。四庫館臣認為，天主教主要教義是剽竊佛教的，無甚可取，但其實也隱約明白西學(xué)和佛教不是一碼事，又說“歐羅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實逾前古；其議論夸詐迂怪，亦為異端之尤。國朝節(jié)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xué)術(shù)，具存深意”。也就是說，一般人容易被歐洲人發(fā)達的科學(xué)技術(shù)知識所吸引而去學(xué)習(xí)他們的異端學(xué)術(shù)，任其傳播必然是心腹大患。

四庫館臣對西學(xué)中地理書籍的態(tài)度最可玩味。這些書既不像思想類書籍那樣明顯是“異端”，但又不如《幾何原本》那么單純。比如艾儒略的《職方外紀》被收入史部地理類?！短嵋分泻喴獋鬟_了該書的主要內(nèi)容：地球上有五大洲，如“亞細亞洲”“歐羅巴洲”“亞墨利加”（美洲）等，不僅有其大致的經(jīng)緯度，甚至還知道美洲“地分南北，中通一峽”，然而四庫館臣最后話鋒一轉(zhuǎn)，說本書“所述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夸飾。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錄而存之，亦足以廣異聞也”。

另有南懷仁的《坤輿圖說》，其中記載各大洲的地理物產(chǎn)，有些奇特的事物，比如羅德島的太陽神巨像、北極的睡鼠等等，四庫館臣都不予置信，還從《神異經(jīng)》《癸辛雜識》等冷門古書中尋找依據(jù)，說是從中國古書中抄來的。但最后還是寬容地說：“蓋雖有所粉飾，而不盡虛構(gòu)。存廣異聞，固亦無不可也?！币徊⑹杖搿端膸烊珪?。

對當時的中國知識界來說，最可怕的并不是排斥異端的心態(tài)——這一點當時的西方人也有，反而是某種和稀泥式的“兼容并包”。大地是球體，分為五大洲等先進的知識，刻進了《四庫全書》，這部書可不是深藏宮廷秘而不宣，而是讀書人都能申請閱覽的。但此后直到鴉片戰(zhàn)爭的七八十年里并沒有任何作用。為什么？因為這些知識不過是“存廣異聞”。只是一種有趣的談資，和《閱微草堂筆記》的談鬼說狐也差不多。

要搞明白洋人說的五洲列國是真是假，非常簡單，派幾個使者跟他們出洋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當時從皇帝到士人都對此毫無興趣。左右不過是些談資，真假又有什么重要呢？在時人看來，《四庫全書》已經(jīng)是浩如煙海的知識體系，乾嘉學(xué)術(shù)的求真也僅限于細節(jié)的校讎考據(jù)，對了解世界本身喪失了熱情，這種深深的麻木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