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詩篇

李君

卓瑪堆

在昆侖山腹地有一個叫紅柳灘的地方，曾經(jīng)是新藏線上的一個兵站。2010年9月我們?nèi)ネ⒗锝?jīng)過這里的時候，看見一塊臺地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狀的瑪尼堆。彩色的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激烈地翻飛，如果沒有繩索的束縛，它們定會一片一片騰空而去。從阿里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瑪尼堆的傳說，它與藏區(qū)各地的山間、路口、湖邊、江畔千千萬萬座瑪尼堆很是不同，它里面葬著一個女人。隨行的一個女演員表示，哪怕零片酬也要扮演這個女人，那時我們已經(jīng)決定，這個女人將作為我們的電視劇女主角的原型，

1951年夏天，先遣連經(jīng)過一年的死亡進軍，進駐了西藏阿里地區(qū)。一些心里熬煎了一年的家屬到南疆軍區(qū)請愿，說什么也要到阿里去和他們的男人相會。軍區(qū)經(jīng)不起她們的軟纏硬磨，終于妥協(xié)。女軍醫(yī)喬阿霞被指定為家屬隊長?？粗切┍持ず湾佂肫吧住⑸袂閳远ǖ呐?，喬阿霞不禁想到了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那些端莊高雅的女人，不惜拋棄貴族身份，告別昔日的富足與優(yōu)裕，前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尋找被流放的丈夫。而眼前的這些家屬，面對的將是奪去了先遣連一半將士生命的高寒路程。這些不顧一切的女人也包括她自己，她的丈夫便是先遣連的副連長。由于先遣連已經(jīng)在昆侖山和藏北蹚出了一條路，這些女人雖歷盡艱險，但沒有人倒下。也許女人更有韌性，愛的力量更強大？當(dāng)她們到達阿里時，她們的男人以及戰(zhàn)友出營二百多里，在班公湖邊列隊迎接，如同迎接一群將軍。

但是當(dāng)年冬天，這個幸福的相聚變得十分危險。

一個維吾爾族士兵的女人把自己的幼子也帶到了阿里，在已經(jīng)飄雪的十月，六歲的庫爾班江只因感冒就夭折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在阿里，一個小感冒就會要人性命，尤其對于年幼的孩子。駐軍司令部下達了命令，隨軍家屬不得懷孕，否則馬上離開阿里。在沒有避孕措施的當(dāng)時，這道命令無異于讓夫妻隔離。幾個不小心懷孕的女人果然被送走以后，夫妻們嚇得不敢同房了。喬阿霞自然懂得避孕的常識，但是有一天她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世界屋脊讓女人們的經(jīng)期都紊亂了。喬阿霞把這件事瞞了下來。不僅是戍邊的將士，還有阿里的藏胞，太需要她了，他們喜愛這個女門巴到了崇拜的地步，掛在她脖子上的聽診器更是成了神器，如同活佛之手，有病沒病，都要讓她用聽診器觸摸一下。喬阿霞還有一個想法，小庫爾班江出生在低海拔的南疆，所以抵御不了高寒缺氧的環(huán)境，如果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了高原環(huán)境的人，生下的孩子——沒事的話，對于戍邊將士和他們的女人，不啻是一個福音。

今天的人，可能會指責(zé)喬阿霞拿自己的孩子做實驗。但那個年代的人不這樣想問題。

到了隱瞞不住的時候，喬阿霞的丈夫把這件事以及妻子的想法告訴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狡黠，說：你沒有告訴我們啊。

女兒小阿里在夏天來到了人世，喬阿霞算好了產(chǎn)期，所以才敢做這個生命實驗。在他們夫婦乃至全體駐軍將士的小心呵護下，孩子沒出什么大毛病。到了十月，阿里的冬天將臨的時候，喬阿霞猶豫了，要不要把孩子送下山去。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替她做了決定。

1938年5月，一對青年學(xué)生來到武漢，打算從軍參加抗戰(zhàn)，兵荒馬亂中他們走散了。喬阿霞來到了八路軍的征兵處，那個男生薛某則加入了國民黨軍隊。十二年之后，已是軍統(tǒng)人員的薛某，在喀什得到了喬阿霞也在南疆的消息。薛某偷偷找到當(dāng)年的戀人，要她替他搞一張出境證。喬阿霞拒絕了，勸他投誠。薛某表示考慮考慮，然后消失了。喬阿霞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把這件事向上級匯報，也沒有告訴自己的丈夫。

一年以后幾個南疆公安人員來到阿里，告訴喬阿霞，邊境部隊抓獲了一個企圖在中巴邊境越境的軍統(tǒng)特務(wù)，該特務(wù)供出喬阿霞是他的下屬。喬阿霞憤怒至極，說出了拒絕為薛某搞出境證的事，指斥薛某此番誣告是出于報復(fù)，或者還有對她嫁給了別人的嫉恨——但是喬阿霞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一個自己挖的坑——如此重要的敵情，為什么不報告？只有一種解釋，你們是一伙的！

公安人員決定帶喬阿霞下山，去和薛某對質(zhì)。

要對質(zhì)就把那個混蛋帶到阿里，喬阿霞同志哪也不去！喬阿霞的丈夫沖進公安的臨時辦公室，腰里的駁殼槍閃閃發(fā)亮。

你不要摻和這件事。喬阿霞說，我還要把孩子送下山呢。

公安又拒絕了喬阿霞的丈夫帶兵護送妻女的要求。這個殺氣騰騰的男人，自然是信不過的，在路上干掉他們，然后攜妻女亡命國外不是沒有可能。

押解的隊伍走到班公湖的時候，飄起了大雪，走到界山，滿目雪白，在太陽之下反射出匕首一樣刺目的光。喬阿霞拿出一包鍋底灰，給自己也給押解他的人抹在眼睛周圍，以防雪盲。當(dāng)然她沒有忘記懷里的小可愛，看著小阿里小熊貓樣的眼窩，喬阿霞忍俊不禁。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來阿里的路上，她也有過高反，但遠(yuǎn)沒有這一次嚴(yán)重?；蛟S是心情好，又是在雪天，她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坐不住了。因為懷抱著孩子，她無法趴在馬背上，必須挺起腰來。押解者表示替她抱孩子，她斷然拒絕，讓押解者把她綁在馬背上。那時喬阿霞像一宗沒有意識的貨物，隨著馬步巔過來，簸過去，歪倒到一邊時不知道自己正過來。

這樣走到了紅柳灘。

也許沒有走到紅柳灘的時候，生命已經(jīng)離開了喬阿霞。因為她一直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開始押解者怕她睡著從馬上掉下來，不時喊她幾聲，被繩子固定在馬背上之后，押解者沒有了這個擔(dān)心，也就不再喊她。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她而去。是孩子感覺到了母親身體的異樣，在紅柳灘用哭聲，向押解者傳出母親的死訊。押解者嚇壞了，沒想到會攤上這樣的事。他們環(huán)顧四野，似乎喬阿霞的丈夫在暗中尾隨。更令他們恐慌的，是拿這個沒有了奶吃的吃奶孩子怎么辦。土已經(jīng)凍住了，又沒有工具，挖坑是不可能的。他們用石塊將喬阿霞草草掩埋，然后帶著孩子飛快地向山下奔去。所謂飛快也走了一個星期，押解者將馕餅咀嚼成糊狀嘴對嘴喂給孩子，為此他們不敢喝酒抽煙。孩子勉強地吞咽這種極其難吃的食物，一邊啼哭不止，押解者苦不堪言，如果吃草能擠出奶水，他們一定愿意去吃草。到了葉城，小阿里氣若游絲。endprint

喬阿霞的復(fù)活有很多種說法，一說是她自己蘇醒過來，爬出了石堆；一說是一個藏族獵人看見紅柳灘上空反常地有幾只禿鷹盤旋，然后發(fā)現(xiàn)了那個石堆。他想唯有天葬才能讓亡靈安息，便扒開石墓，發(fā)現(xiàn)那個女金珠瑪米還有氣息。流傳更廣的說法是青馬救主。這匹青馬是阿里的一個貴族送給喬阿霞的，為了方便她到牧民中行醫(yī)。這匹產(chǎn)自當(dāng)?shù)氐鸟R耐高寒薄氧自不必說，它的記憶力和耐力極好，十分通人性，有數(shù)次在暴風(fēng)雪中解救主人的記錄。喬阿霞被掩埋后，青馬嘶鳴著不愿意離去，押解者好不容易才把它拽走。但是走到一個叫三間房的地方，青馬掙脫韁繩跑了。青馬舉蹄刨開了石堆，臥下來讓虛弱的主人爬上它的脊背，然后把喬阿霞馱到了它熟悉的藏北草原。

不等身體康復(fù)，喬阿霞就回到南疆，直奔軍區(qū)醫(yī)療隊。她是個行事周全的人，打算看了女兒再去與薛某對質(zhì)。她擔(dān)心一旦進了公安局一時半刻出不來。在路上她看見了一個告示，通緝一個幾天前越獄的敵特分子。正是薛某！她反應(yīng)機敏，迅速躲進一個巷子。

當(dāng)她在稍晚時候走進軍區(qū)醫(yī)療隊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紗巾蒙面的維吾爾族女人。在護士的宿舍里，她看見了被她的戰(zhàn)友們照顧很好的小阿里。

喬阿霞沒有得到丈夫回南疆的消息，因此認(rèn)為他還沒有得到她的死訊。她立即返回紅柳灘，把她的墓重新壘起來。她看見一臺嘎斯發(fā)瘋似地從阿里而來，在紅柳灘停下，車?yán)镒叱鏊恼煞?。正如她的揣測，此前軍區(qū)沒有將她的死訊告訴這個脾氣暴躁、動輒就要拔槍的部屬，怕他沖下山來，向那幾個公安人員索命?，F(xiàn)在是阿里分區(qū)將他的槍收起來以后，才將噩耗告訴他。喬阿霞躲了起來。因為離得遠(yuǎn)，山風(fēng)呼嘯，阿霞聽不見丈夫的哭泣，但是看得見他趴在墳上激烈抖動的身體。這時，她又多么希望丈夫?qū)⑹寻情_！她向丈夫奔過去，但邁不動步子，喊，又發(fā)不出聲音，直到丈夫乘車而去。

這是一個經(jīng)民間加工過的故事，但我相信這個情節(jié)是真的，經(jīng)過數(shù)日跋涉，心力交瘁的喬阿霞在高寒缺氧的昆侖山上，喊不出聲邁不動步是有可能的。

喬阿霞的丈夫匆匆看望了一下女兒，即投入到對薛某的追捕中。喬阿霞隱藏在維吾爾族迷宮樣的高臺民居中，等待消息。一個月后，公安和駐軍聯(lián)合組成的搜捕行動停止了，他們得到了一個可靠的消息，薛某隨烏斯曼匪幫逃到了境外。軍區(qū)要把喬阿霞的丈夫調(diào)回南疆，方便照顧孩子。但他捎信讓母親來南疆照顧孫女，自己又到阿里去了。在邊境線上，他認(rèn)為還有抓住薛某的可能。盡管喬阿霞明白，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她還是在這個南疆小城守候著。她在巴扎上出售石榴汁，運氣好的時候，可以遇見她的婆母抱著阿里來采買蔬果。有一次聽見婆母跟一個漢族攤販聊家常，說到孩子的母親、她還沒見過面就死去的兒媳，老人家泣不成聲。喬阿霞一時沖動，撩開了面紗。婆母呆住了，因為面紗下面竟是一張漢族女人的臉，還是兒子多次對她描繪兒媳的容貌，令婆母感到眼熟？老人家正要向喬阿霞問話，她拉下了面紗——她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久后的一天，喬阿霞看見婆母帶著兒子匆匆來到巴扎，喬阿霞迅速離開。她感到繼續(xù)待在南疆既危險又無意義，孩子與其有一個有特嫌的母親，不如沒有。那個匆忙做出的舉動——將她的墓重新壘好是對的。她回到了藏北草原，那個救她的藏族牧民扎西夫婦的帳篷里。

藏北的冬天從十月中旬開始，雪會斷斷續(xù)續(xù)下到來年的五月。五月到十月，是南疆到阿里運輸往來的時間。每到這個時節(jié)，名字叫卓瑪?shù)膯贪⑾紩s著牦牛，時不時到紅柳灘放牧。紅柳灘建起了兵站。她用藏羚羊皮從兵站換了一只望遠(yuǎn)鏡，在山坡上望著兵車南來北往。只有三次，她在望遠(yuǎn)鏡里看見了丈夫，不到四十歲，帽子底下的鬢角已經(jīng)白了。她也到過南疆幾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望女兒，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進了軍區(qū)大院托兒所，又上了軍區(qū)和地方合辦的南疆最好的學(xué)校，她越發(fā)感到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丈夫也上了好幾個軍階。

但是——有一天，她在紅柳灘放牧，丈夫突然走出兵站房間，向山坡走來。顯然是他從出窗戶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藏族女人舉著望遠(yuǎn)鏡張望他的房間。喬阿霞躲避不及，眼看就被追上——

這個白日夢卓瑪不知做過多少次。

是夢就有破的時候。有一天她到兵站討水，聽說徐司令員——她的丈夫已經(jīng)再婚好幾年了。

卓瑪心里波瀾不驚，這是必然要發(fā)生的事。絕望，還是怕有一天白日夢成真，毀掉丈夫和女兒的吉祥，她決定讓自己徹底消失。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感冒便可以致人死命，而洗浴最容易患上感冒，所以藏民常年不洗澡是有原因的。

在岡底斯山以南，有一座名叫瑪旁雍措的高原湖泊，在印度的神話中，瑪旁雍措是濕婆大神用意念形成的，因為這里是濕婆大神和他的妻子——喜馬拉雅山的女兒烏瑪女神沐浴的地方，所以湖水成了圣水。 在佛教的瑪旁雍措湖的傳說中，信徒們認(rèn)為，瑪旁雍措的湖水直接來自神山的融雪，用它來洗浴能清除人們心靈和肉體的污穢，洗脫百世罪孽。喬阿霞用湖水洗凈了自己，爬上馬背向北走去。走到岡仁波欽峰下，她本想轉(zhuǎn)山，為女兒積一些功德，那年恰逢藏歷馬年，轉(zhuǎn)一圈等于平常年份轉(zhuǎn)十三圈。但她渾身害冷，戰(zhàn)栗不已，難以完成那連續(xù)三個晝夜的跋涉。原來她想沐浴干凈后轉(zhuǎn)山更好。她很是懊悔，一想到自殉是對女兒最大的功德，她又滿心喜悅。她下了馬，為丈夫和孩子向神山祈禱。然后繼續(xù)北行，熱和冷交替煎熬著她的身體。她陷入了昏迷。醒來后發(fā)現(xiàn)青馬拗違主人的意愿，向扎西夫婦所在的草原走去。她扯動韁繩令青馬掉頭北行。好幾次她感到自己不行了，她聽到了生命一絲絲從她身上抽走的聲音。她不能倒在中途。她生起了牛糞火，燒開了其實80度便沸騰起來的水，喝了一碗酥油茶，并吃了幾疙瘩糌粑。止血一樣暫時阻斷了生命的流逝。

夏天五六月的時候

草原上開滿美麗的花朵

冬天十一二月的時候

花兒和草原告別了

請不要圍著分別難過吧

我們還有明年——

這是喬阿霞喜歡的一支藏地牧歌，她虛弱得發(fā)不出聲，便在心里一遍遍吟唱。endprint

紅柳灘，青馬在那座石堆邊臥了下來。卓瑪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自己埋進了石頭里。但是青馬狂暴地將石堆刨開。喬阿霞舉起鞭子，落在馬身上如風(fēng)擺柳一樣無力。

青馬被拴在了一塊蹄子夠不到的地方。等它掙斷韁繩跑到石堆邊，不再舉蹄，感覺到主人已經(jīng)死去。傳說里說，石墓還有一個空隙，卓瑪沒來得及堵上，已經(jīng)死去。是青馬用蹄子把洞堵上，就像此前它用蹄子把墓刨開一樣。但是費的氣力大多了，想象一下，一只馬蹄將一塊石頭往石堆上推送，是多么艱難。之后，青馬回到草原，把到處尋找卓瑪?shù)脑鞣驄D帶到石墓旁。

許多年過去了。在這許多年里的五月到十月里，扎西經(jīng)常把畜群趕到紅柳灘，坐在卓瑪?shù)哪古?，眺望過往的兵車，后來阿里由新疆代管以后，往來者又多了許多地方的車輛和人。扎西就那么坐著，望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有一天從南疆來了一批新入伍的女衛(wèi)生兵。喬阿霞是第一批到阿里的女兵，自她以后，阿里不再征召女兵。直到十幾年之后的這一天。當(dāng)扎西看見其中一個女兵來到卓瑪?shù)哪骨埃蝗幻靼姿氖睾驗榱耸裁?。這個女兵實在和喬阿霞太像了，以至于令老扎西恍惚起來。

阿里姑娘，扎西說。

你——你是誰？女兵警惕起來。

阿里對母親沒有一點記憶，她是奉父親之命來給這個女人掃墓的，很是勉強。

多年來在心里她有一個不可告人的想法：幸虧這個特嫌的母親在她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去世了，否則——

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已經(jīng)八歲上了小學(xué)。

你說什么？

母親的故事讓阿里感到了一陣錐心的疼痛，這是積存了十八年的苦痛，現(xiàn)在并作一起交還給了阿里。再說空氣稀薄，她當(dāng)即昏厥過去。傳說里扎西用一種神奇草的讓阿里蘇醒，這種神草十八年前救了她母親。阿里痛哭流涕，山石云風(fēng)為之動容。然后她做出一個在那個年代（今天也十分不妥）令人驚懼的舉動，撕下領(lǐng)章脫下軍裝。紅柳灘常年有風(fēng)，此時的風(fēng)并不比剛才強烈，但那座石堆起了一陣震顫，一些小一點的石塊滾落下來，好像卓瑪在墓里翻身拱動。扎西急忙匍匐在地，口念六字真言，求卓瑪息怒，保證一定不會讓她的自殉變得無用。石堆恢復(fù)了石頭般的安靜，奇跡出現(xiàn)了，扎西和阿里看見一根狼牙項鏈掛在一塊石頭上。喬阿霞在放牧?xí)r用扎西的叉子槍擊斃過一只狼，然后做了這根能辟邪禳災(zāi)的項鏈。不用說，喬阿霞要把它送給女兒。

阿里沒有把母親復(fù)活又自殉的故事告訴父親，徐司令員在高原患上了心臟病。阿里從阿里回南疆探家，看到父親比她上山時病嚴(yán)重了很多，可能是看到孩子成人當(dāng)了兵，他的心一下子松下來了。之后越來越嚴(yán)重。阿里第二次探家時，父親已經(jīng)不太行了。征得了養(yǎng)母的同意后，她來到父親病床前，問他將來要不要去昆侖山上陪伴母親，母親太孤單了?？锤赣H搖了搖頭，阿里憤怒地喊叫起來：怕母親玷污了你尊貴的名譽嗎？父親說，是他不能讓自己這個凡夫俗子玷污了她母親。

卓瑪在藏語里是“度母”，一個圣潔的女神。父親說。

阿里明白了，父親早就知道了母親的故事。

卓瑪?shù)墓适聺u漸流傳開來，人們經(jīng)過紅柳灘的時候，開始往那座墓上壘放石頭，就像往瑪尼堆上壘放石頭一樣。那時候用左手做事的年代還沒有過去，人們壘放石塊時都避開他人耳目。所以石堆給人的印象仿佛自然生長，不知不覺越來越大。不知哪一天，有人給石堆上拉起了經(jīng)幡，肯定不是扎西夫婦干的，因為見了阿里之后，老扎西就回到了藏北草原，從此紅柳灘再不見他和牦牛群的蹤影。有了經(jīng)幡，這座墓就變成了瑪尼堆，人們便可以公開往上面壘放石塊，一直到現(xiàn)在。不論什么人，商旅、官員、軍人、登山人、偷獵者，乃至逃犯，不論他們腦子里盤算著什么樣的俗念，每當(dāng)來到這里，就會放上一塊石頭，眼前浮現(xiàn)出卓瑪在其中洗浴的瑪旁雍措那湛藍(lán)澄凈的湖水，不管他們到過那圣湖沒有。

據(jù)說，有一次一個人往石堆上壘放石塊的時候，一邊打著電話操作股票買賣。他離開之后，后面的人把他放的石塊撿起來扔了。

洗木桶浴的女人

在最不適宜使用木制儲水器的地方，李慕云得到了她一直想在其中沐浴的木桶。水上漂浮著淡紫的新塔花，芳香撲鼻。

這是我在南疆的一個團場聽來的故事。

1952 年的夏天，上天山的湘女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們的命運，是為了回應(yīng)軍墾將士“沒有老婆不安心，沒有娃娃扎不了根”的呼聲。而非她們想象的那樣，三五年后胸前掛滿勛章，英姿颯爽地榮歸故里，頭上俏皮地扣一頂維吾爾四邊小帽。那時她們?nèi)缁\中的小白兔惴惴不安地等著，選中她的會是什么樣的男人。李慕云心里卻是一種悲壯的平靜，命運既然如此，嫁給什么樣的男人又有什么要緊？但是事到臨頭她卻計較起來，就像不會真的把不聽話的孩子拿去喂狼的母親，她怎么能把自己的一生拿去賭氣呢？選中她的是一位姓焦的副團長，壺梯山戰(zhàn)役中赤手奪下敵方打紅的機槍的英雄。瘦小黢黑，像一節(jié)長眠的干枯的胡楊。李慕云懷疑對方至少隱瞞了五歲，不是三十五。

李慕云想起了另一個男人，卡列寧伯爵。想著她將會像安娜背叛卡列寧一樣背叛焦副團長，然后被這個有著晴朗天空的世界拋棄，悲慘地死去。

回去的路上，李慕云看見新兵連連長陸海在路邊等她，手里拿著一本《當(dāng)代英雄》。李慕云進疆時攜帶了一箱子俄羅斯和歐洲文學(xué)書籍，陸海見了竟熱淚盈眶，如同見了久別的親人。里面的書他大多看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陸海說是來給她還書，其實為了探聽她相親的情況。

李慕云說，我不想走安娜的路。

陸海馬上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沉默了一會，他沉沉地說，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因為這里不會有沃倫斯基那樣膽大包天的人。

那么你呢，陸連長——還有一個避免安娜悲劇的辦法——事情緊急，李慕云拋開了少女的嬌羞與矜持，也不管陸海是否喜歡她，說道：你不是也沒有老婆扎不了根的人嗎？

陸海把書遞給李慕云，走了。沒有再說什么。

后來李慕云知道，有資格結(jié)婚的屯墾官兵須具有三個條件之一，二十八歲以上，五年以上黨齡，團級干部。即“二八五團”。而且“團”優(yōu)先，“五”次之。而后才輪到“二八”。陸海30歲，年齡夠了，但官階低，非黨，況且是起義人員。根本不是“二八五團”樣樣具備的焦副團長的對手。endprint

本人不愿意，這個根本性的障礙，在焦副團長和組織眼里根本不是障礙。政治思想工作——這個戰(zhàn)勝了蔣家王朝的法寶，還拿不下你一個湘妹子？果然，李慕云動搖了。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居然戰(zhàn)勝了這個戰(zhàn)無不勝的法寶。講述者講到這件事的時候評論道：陸海也是多事。我倒以為這是弱者施展的計謀。李慕云和陸海談?wù)摗栋材取た心崮取返臅r候，十分向往地說到俄羅斯貴族莊園的浴室，里面會有白樺木浴桶，水上漂浮著玫瑰花瓣。這一天，就在李慕云準(zhǔn)備屈服的時候，陸海把她帶進了一個地窩子，她看見了一只嶄新的木桶，蒸騰的熱氣上漂浮著南疆的新塔花。木桶周圍木屑和刨花散落一地，陸海手上的繃帶有暗紅的血滲出。他不會木工活，不難想象為打造這只木桶他付出了怎樣的辛勞。

還有點滲水，他滿含歉意地說。

李慕云決定嫁給這個男人，因為他年輕，因為他和她一樣喜歡那一箱子書籍，因為就像沙海細(xì)流，在他那里還能找到在這個粗糲的世界上僅有的一點詩意，她必須緊緊抓住。陸海卻不敢有此奢望，他語無倫次，最后李慕云還是聽明白了，沐浴過后，她會留下體香，陸海會將這只留有她的體香的木桶永遠(yuǎn)珍藏。李慕云這次沒有洗浴，她走出地窩子，給師政治部寫了一份和陸海自由戀愛的申請報告——自由戀愛還需別人批準(zhǔn)，沒人會發(fā)現(xiàn)這是悖論——沒想到師政治部竟然批準(zhǔn)了。焦副團長跑到師部大鬧，領(lǐng)導(dǎo)告訴他此舉是出于統(tǒng)戰(zhàn)的需要。因為留在軍墾農(nóng)場的官兵，有一多半是陸海那樣的起義人員。人家姑娘為了建設(shè)保衛(wèi)邊疆，千里迢迢從魚米之鄉(xiāng)，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而且一來就不得回去，你一個黨員干部就不能犧牲一下個人利益？去，趕快另挑一個吧。你狗日別盯著南瓜不認(rèn)倭瓜，晚了連倭瓜蔓也吃不上了。

李慕云是在新婚之夜洗的第一次木桶浴，水蒸氣一起，將新塔花的芬芳揮發(fā)得淋漓盡致。據(jù)說香水就是從花中蒸餾出來的。但有一種惶懼感迫壓著她，使她感覺自己像被悶在鍋里會被蒸餾致死的花瓣。

惶懼來自焦副團長可能要施加給他們夫婦的報復(fù)。

你不是木匠，卻能得造出了浴桶，那么不是牛馬的你，也一定有牛馬的力氣。焦副團長手扶犁杖，讓陸海拉犁，嘴里發(fā)出吆喝牲口的咒罵；

既然那對男女是憑那一箱子書勾搭在一起的，焦副團長便將這個資產(chǎn)階級媒婆判了火刑；

有一次追剿烏斯?jié)M殘匪，焦副團長在陸海的背后舉起了槍?？蹌影鈾C的一瞬，他從夢中驚醒。

實際上，焦副團長沒有對李慕云夫婦進行過任何報復(fù)，上面的情景均是他做的白日夢。就是這最后的一次白日夢，把焦副團長嚇著了。為了不使這個白日夢成真，他申請調(diào)離了這個團場。那時他滿懷悲憤，想不通自己怎么會成了陸海這個壺梯山上手下敗將的敗將。但他再沒有打擾過李慕云夫婦。

老首長是個好人。講述者評論道。

從此李慕云夫婦過上了安靜的生活。他們白日勞作，晚上李慕云泡在木桶里，聽丈夫給她朗讀。于是大漠拓荒便沒有姐們在家信里寫得那么苦。他們和無數(shù)的兵團夫妻在大漠上開墾出一片片綠洲，為共和國的建起一座座糧倉。他們的生活條件也逐步改善。團場建起了公共浴室，李慕云仍在木桶里洗浴。木制的儲水器適宜于潮濕的南國。新疆是典型的大陸性干旱氣候，少雨，光照時間長，南疆尤甚。干燥的氣候盛產(chǎn)各種果干，對木桶卻十分致命。陸海這個二把刀，打造的浴桶本來就不太嚴(yán)實，后來它出現(xiàn)的裂隙越來越多，勢不可擋，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慕云夫婦甚至可以聽見木桶的坼裂聲，好像鎮(zhèn)尼（阿拉伯語中的魔鬼、精靈）在隔壁劈柴。洗浴的時候，陸海因忙于堵漏，無暇像開始那樣在一旁為妻子朗讀。桶里的水位越洗越低，李慕云少不了會抱怨幾句，讓陸海很是愧疚，好像造成浴桶千瘡百孔的干旱氣候是他造成的。為了養(yǎng)護這只浴桶，陸海付出的辛勞比打造它時多多了，瀝青、骨膠、木楔、彌縫堵漏，治標(biāo)不治本，新的裂隙層出不窮。他有空就往浴桶上淋水，想讓它保持濕潤，但水分很快就會被蒸發(fā)。陸海要李慕云增加洗浴的頻率，改每周一次為兩到三次，以利于浴桶的養(yǎng)護。李慕云說，整天累得要死，哪有那么多精力！那么一直讓它保證滿水狀態(tài)不就行了嗎？不行，那時它會像一個巨大的花灑，弄的屋里一片泥濘。

于是洗木桶浴變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毫無享受可言。但李慕云還是堅持著。它成了一種詩意的象征，李慕云在用它對抗著生活的粗糲。當(dāng)她把勞作了一周的疲憊的軀體浸入飄浮著花瓣的水里，閉上的眼里會浮現(xiàn)出俄羅斯的白樺林，煙雨江南的一葉烏篷，寶玉和一群水做的女兒吟風(fēng)弄月，茶炊旁貴族青年和教士的后代辯論革命……

有一天，陸海從外邊回來，笑逐顏開，手里拿著一卷防雨布。防雨布襯在木桶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滲漏問題。李慕云卻沒有好氣地說，既然如此，還不如弄一口大缸！看著丈夫呆呆的樣子，李慕云于心不忍，進了浴桶。撲鼻而來的是被熱水蒸發(fā)出來的難聞的化工氣味。陸海又要撒新塔花瓣，李慕云阻止了。她覺得花瓣在這樣的水里，就像胭脂搽在媒婆臉上一樣不搭。不知為什么，自從在防雨布里洗浴，那些詩意景象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又一個周末，陸海往浴桶里倒熱水的時候，它衰老多病的軀體承受不了水壓，轟然散裂！李慕云發(fā)現(xiàn)水也可以爆炸，四處噴濺的情景十分嚇人，但是她卻笑了起來，有了一種釋然的感覺。陸海要打造一只新的，李慕云說算了，她端起搪瓷盆，到下餃子似的公共浴室去了。

李慕云從公共浴池回來，陸海補救什么似地給她朗讀，一頁沒讀完，李慕云拉起了鼾聲。陸海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妻子的鼾聲，妻子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打鼾！

新疆男人不論維漢都吸食莫合煙，特別喜歡用報紙卷著吸，據(jù)說有一種特殊的迷人的味道。所以連隊的廢舊報紙十分搶手。有一天，李慕云看見陸海的卷煙紙上安娜在燃燒。

你拿什么卷煙？

李慕云揭開褥子，看見那本書被裁成了一厚沓卷煙紙條。

陸海則是一副就這樣了看你能怎么著的破罐子神情。

李慕云沒有任何表示。那一箱子書讓陸海卷煙用了很多年。用完了，李慕云夫婦也老了。endprint

李慕云有兩個孩子，老大女兒嫁到了條件好一點的北疆團場。小兒子二十多了，沒有考上大學(xué)。因為教育條件有限，這里的孩子考不上大學(xué)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兒子不愿意在團場待，先是到父親的湖北老家，后又到母親的湖南老家，都沒有混成。說老家的人待他的樣子就跟不認(rèn)識一樣。便在社會上游蕩，一次因聚眾賭博被拘留。出來以后，他問父母要錢，說是在局子里認(rèn)識了一個生意人，決定與此人合伙，到烏魯木齊做大買賣。李慕云夫婦手里有五萬塊錢，他們當(dāng)然不會把這大半輩子的積蓄交給如此不靠譜的兒子手里。再說團場新建起了第一批樓房，老職工優(yōu)先。李慕云夫婦打算用這些積蓄給兒孫留下一套房產(chǎn)。

父子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兒子不稀罕這里的房子，表示他死也要死在外邊。

爭吵發(fā)生的第二天，這個逆子竟然卷走了房款。陸海心臟病發(fā)作，被送到了阿拉爾市，需要手術(shù)。但手術(shù)費成了問題。和兒子聯(lián)系不上，打電話給女兒，女兒哭著說馬上籌措，但是光匯款路上就要走好幾天。走投無路之際，李慕云想起了焦副團長。

焦副團長現(xiàn)在是師政委了，同時兼任阿拉爾市委書記。新疆的很多城市是由兵團孕育出來的，當(dāng)?shù)乇鴪F的最高長官也是該城市的行政長官。有一年春節(jié)焦政委到團場慰問老兵，表示誰有困難盡管到阿拉爾找他。李慕云知道這是官話，但她記得焦政委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特意往她這邊看了一眼。

李慕云很快撥通了焦政委的電話，不巧他正在烏市，和一家石油公司商談開發(fā)油田的事。但是她很快接到醫(yī)院的通知，是院長親自告訴她的，可以馬上為陸海手術(shù)，費用的事以后再說。接著政委夫人來到醫(yī)院，政委夫人妝容精致，衣著得體，當(dāng)年從豫省老家?guī)淼泥l(xiāng)氣蕩然無存。相形之下李慕云成了村婦。政委夫人批評醫(yī)院院長，不該見了錢才肯救人，何況李慕云夫婦是最早的軍墾戰(zhàn)士，這個綠洲城市的奠基者！協(xié)助李慕云安頓好第二天手術(shù)的陸海，看她沒有地方住宿，政委夫人執(zhí)意要李慕云到她家去，否則焦政委知道老戰(zhàn)友在醫(yī)院走廊過夜，會批評她的。李慕云覺得她如此熱情也許是為了丈夫的官聲，但隨即為自己這個刻薄的想法感到羞慚。

焦政委家很大，裝飾素樸莊重，但難掩其尊貴氣象。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主人的書柜里有不少好書，甚至《尤利西斯》這樣的文學(xué)天書也赫然在列。焦夫人說都是孩子們讀大學(xué)的時候買的。這個年紀(jì)的女人拉起話來無非子女，這個話題恰恰是李慕云心里的痛。焦政委也是一兒一女，焦夫人說起來不無怨氣，女兒新大畢業(yè)后，她爸給她在阿市找好了工作，可她說啥也不愿回來，在烏市安了家，給人家當(dāng)小棉襖去了。兒子呢，在口里（新疆人對內(nèi)地的稱呼）讀的一所211大學(xué)，本想讓他在口里發(fā)展，他卻跑了回來，做起了廣東一家衛(wèi)生潔具在南疆的總代理，雖說生意不錯，但是說起來是個賣馬桶的，多不好聽！李慕云聽起來，覺得像是對一個玉米面馕都吃不上的人抱怨盤子里的芝士披薩味道不夠純正。臨睡前，焦夫人問李慕云要不要洗個澡，還是洗洗吧，洗了好睡覺。李慕云的理解，是洗干凈了好使用家里的寢具。但她馬上感到了這個想法刻薄，又羞慚了一次。

李慕云跟隨焦夫人走進衛(wèi)生間，華貴無比，陶瓷潔具在溫暖的燈光下熠熠生輝，令她目眩。焦夫人說都是兒子整的，有點打造一個樣板間，做廣告的意思。自從木桶爆裂以后，這是李慕云十多年來再次獨自洗浴。在她前方是一面壁掛電視，浴盆旁邊的墻上是一個小酒柜，她可以倒上一杯法國紅酒，一邊品啜一邊欣賞電視節(jié)目。但她覺得如果那樣，自己會像一個趁主人外出偷偷享用主人物品的仆人。

她什么也沒有做，靜靜地將衰老的軀體浸泡在水里，也許是自感卑微，在寬敞的浴缸里，她仍保持著在木桶里的曲蜷姿態(tài)，不敢舒展開來。她忽然感到了一陣徹骨的辛酸，眼淚奪眶而出。她問自己，是為當(dāng)初的選擇后悔嗎？應(yīng)該不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仍無法想象自己會與狀若干枯的胡楊、認(rèn)為安娜是個破鞋的男人同床共枕。當(dāng)時中央臺播放電視劇《安娜·卡列尼娜》，焦政委在一次講話時指責(zé)安娜是個破鞋。

她糊涂起來，不知道眼淚為了哪般。

第二天，政委夫人準(zhǔn)備了一些伺候病人用的物品，李慕云堅決地謝絕了。但她提出把《尤利西斯》借去，看護病人的時候翻翻。但她知道她既無心力也無能力看這部書，此舉很可笑。從焦政委家出來她不禁笑出了聲，聽見自己的笑聲很是凄然。

姐姐和她的母親

1942年夏天，豫西鄉(xiāng)村一個李姓人為了什么事用土槍打死了一個季姓人，僅一撇之差的兩個家族因此打起了冤架。當(dāng)時政府忙于應(yīng)付抗戰(zhàn)，無暇顧忌民間的殺戮。季氏家族漸漸占了風(fēng)，李氏家族的人紛紛出逃。我爺爺一家就是這樣西出函谷的。而我一直以為他們和別的河南人一樣是戰(zhàn)爭難民。爺爺一家出逃的有爺爺奶奶和父親，父親的原配薛氏和他們的女兒也就是我姐姐沒有走。原本要一起走的，薛氏認(rèn)為和季氏家族沾親，不會有事，決定留下來照看家里的田畝。薛氏的這一決定鑄成了終身大錯，不然的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

那件事發(fā)生在兩年以后，1944年春天，在黃河北岸躊躇了數(shù)年之后的日軍，南渡黃河發(fā)動了豫中大戰(zhàn)。日本人打洛陽的時候，政府給女子師專的學(xué)生每人發(fā)了幾塊大洋，讓她們自行前往設(shè)立在陜西漢中的后方學(xué)校就學(xué)。母親經(jīng)常說，其實國民黨很重視教育。好像誰說過國民黨不重視教育似的。幾個女學(xué)生結(jié)伴走到寶雞的時候，其中一個病倒了。

那時經(jīng)二路還是河灘地，落雀一樣布滿了五顏六色的難民，為了一口吃食，難民們各顯其能，耍猴的，變把戲的，掛羊頭賣狗肉的，一只武陟人的油茶壺，像一只妊娠的母猴一樣蹲在路邊，如此形成了一條南北走向的馬道巷。馬道巷，顧名思義是要走馬車的。在北上通往縣城街道的上坡路段，蹲著一伙拿著帶鉤繩子的拉坡人。半個多世紀(jì)以后，這些人仍蹲在這個地方，帶鉤的繩子換成了玻璃擦、電鉆、刷墻滾子。父親拉坡不是為了營生，爺爺一家到寶雞后擺了個布攤，然后在如今已經(jīng)消失的布市街盤了個鋪子，生計不成問題。父親拿根帶鉤的繩子是為了不在鋪子里受爺爺管束。這天父親在董先的把戲攤上消磨了一段時間后，在街上閑游，一個趕車的喊住了他，車上坐著幾個被旅途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學(xué)生。上了坡本沒有父親的事了，但他繼續(xù)跟著車往西關(guān)走，這些女孩想把病倒的同伴托付給縣政府，父親不是沒事么？他想看看事情結(jié)果如何。endprint

結(jié)果是他把生病的女學(xué)生帶回了家。

我早就知道我和姐姐同父異母。我一直沒有去打探這件事，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年輕時接受的文學(xué)啟蒙，要我們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所謂社會人生，好像自己家不屬于社會，家人的種種不是人生。再就是我們家的家長都是嚴(yán)父型的，爺爺和父親跟我們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們由不敢到羞于打問父輩的過去，連提父輩的名字都是禁忌。小時候我們受到的最大侮辱，就是有人沖我們叫父親的名字。有一次我去西安看望姐姐，向她問起她的母親。當(dāng)時我在為一部講述河南移民故事的寫作，搜集素材。姐姐的眼淚奪眶而出，責(zé)怨道：你怎么現(xiàn)在才問？親人的眼淚，讓我的功利心變成一只老鼠只想找個洞鉆。自從我干了寫作這一行，姐姐一直想把那段往事告訴我。倒不是為了讓我寫出來，只是出于向人傾訴的愿望。很多人見了作家或記者，都會生出這種愿望。

父親告訴我爺爺，縣府流民事務(wù)處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安置這個女學(xué)生，但她是蔣委員長發(fā)了大洋的學(xué)生，不管不行，靈機一動，就手把差事塞給了他。他搖頭嘆氣，后悔自己不該跟到縣衙看熱鬧，好奇心害死人??！不過政府不讓李家白管，照管女學(xué)生期間可以免除布店的稅。爺爺一算，這事能做，再說又都是豫西老鄉(xiāng)。半個月之后，稅務(wù)官照舊到李家布店收稅，爺爺才知道上了父親的當(dāng)。這時兩個年輕人去和聲劇院了。當(dāng)時常香玉正在寶雞義演，女學(xué)生拉著父親在劇院把門收票。此外，他們還為河南同鄉(xiāng)會做一些別的救亡工作，這讓只知家而不知國的父親感到異常的新鮮和興奮。

爺爺很是不安，倒不是擔(dān)心兩個年輕人耍成了真的。一個女學(xué)生、巡長的千金斷不會看上一個小地主的兒子。他低估了，或者說根本就不知道，一個略帶幾分頑皮勁兒的英俊男子對一個羅曼蒂克新女性的殺傷力。他擔(dān)心的是別玩出了麻達，取不利手。那時寶雞的河南人的語言里開始夾雜一些此地話了。

兩個年輕人哼著《誰說女子不如男》回到布市街，看見爺爺?shù)哪樝駛€鍋底。爺爺拿出稅票讓父親看，父親罵道：縣政府呢，說話咋像跟放屁一樣，我去找他們！爺爺說別再演了，你能演過張妙齡（常香玉的原名）？讓已經(jīng)康復(fù)的女學(xué)生早些上路，別把學(xué)業(yè)耽誤了。

那中，父親說，我把人家送到漢中。不然的話，一個拿著委員長大洋的女學(xué)生，在難于上青天的蜀道有個好歹，政府能饒了咱們？

爺爺奶奶一下子瓷住了，他們害怕兒子在蜀道上有個好歹。如果沒有，他也很可能留在漢中，就像現(xiàn)在的陪讀。而他們就父親這一根獨苗。然后女學(xué)生說，與其躲到后方讀書，不如為抗戰(zhàn)做點事。洛陽同鄉(xiāng)會在北坡為難民的孩子辦了一所類似今天的打工子弟學(xué)校的學(xué)校中州小學(xué)，她已經(jīng)應(yīng)聘任教。如此一來，爺爺就管不著了。女學(xué)生要父親幫她把行李搬到中州小學(xué)，被爺爺攔住，與其讓他們自己到外面筑巢孵卵，不如把他們放在眼皮底下。女學(xué)生白天到學(xué)校教書，晚上回來吃飯睡覺。父親也不再打著拉坡的幌子到馬道巷鬼混朝廷了，很認(rèn)真地在布店里做買賣。這讓爺爺憂喜參半。

女學(xué)生就這樣在李家待了下了去。8.15光復(fù)，一些難民回歸了故土，另一些比如我爺爺一家落地生根，把他鄉(xiāng)做了故鄉(xiāng)。戰(zhàn)亂年月，事情還好說，誰家的窩棚和窯洞里沒有幾個親戚朋友，現(xiàn)在仗打完了，家國秩序都在恢復(fù)，再不明不白地留一個年輕女子，對外人尤其對自己沒法交代了。豫省官方和民間在寶雞設(shè)立的許多戰(zhàn)時機構(gòu)都撤銷了，但中州小學(xué)正式入冊改名原東巷小學(xué)。女學(xué)生高興地把這一消息告訴李家，意思很明顯，她不打算回老家。然后有一天，父親對爺爺奶奶說，他要和女學(xué)生去有關(guān)部門進行婚姻登記。

姐姐說，這必定是你媽的主意。她一直認(rèn)為她的繼母也就是我母親是一個有心計的人。當(dāng)時父親對爺爺奶奶說出他們的決定時，我母親就在跟前。所以爺爺奶奶即便有話也說不出來。

領(lǐng)來了國民政府頒發(fā)的結(jié)婚書以后，我母親說，把姐姐和香芹接過來吧。

儼然她是正房。姐姐評論道。

爺爺奶奶為偏房的正房口氣心里不悅，但頭上的愁帽子被她摘掉了。

姐姐說，她的母親是個沒主意的女人，當(dāng)時更沒主意了。主意是姐姐拿的，當(dāng)時她十二歲了，懂事的程度高于她的年齡，她對母親說，你是正房沒錯，但到了那邊恐怕沒人拿你當(dāng)正房。要么他們回來，咱可不去。并且要求代筆先生把這話原樣寫在回信上。薛氏背著女兒，要代筆先生改成了家里的地要人照看，不能過去云云。爺爺一家見信，覺得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的情狀維持到了第五個年頭，維持不下去了。1951年秋天的一天，有人傳話給李家，說姐姐和她的母親到寶雞來了，讓他們?nèi)ボ囌窘尤?。爺爺一家頓時陷入恐慌之中。恐慌不為薛氏攜女來投本身——因為五年前他們就打算接娘們倆來的——而是她們來得太不是時候。這年春天，新政府頒布了婚姻法，取締了長達數(shù)千年的封建落后的一夫多妻制。不過新婚姻法規(guī)定，對于現(xiàn)存的一夫多妻家庭，如果女方愿意，可以維持現(xiàn)狀。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但是進駐布市街的工作組對老人老政策似乎不怎么耐煩，在他們的努力下，那些多妻家庭紛紛簡化成一夫一妻。一天清晨，去茅房倒尿盆的奶奶，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從她已經(jīng)離開的夫家門里溜出來。而就在不久前，這個女人在居民大會上聲淚俱下，控訴封建的多妻制對她的傷害。她告訴奶奶，如果不離婚，工作組就會尋別的毛病整治你。而多妻家庭在舊社會非富即貴，毛病十分好尋。末了她哀求奶奶，不要把她和前夫繼續(xù)來往的事說出去。

爺爺一家為薛氏當(dāng)年沒有來寶雞感到慶幸。

薛氏母女卻來了！

爺爺家田畝不多，但家里的男人逃往他鄉(xiāng)后，就雇人種地。因為雇人種地，爺爺家被劃為地主成分。地主就地主，當(dāng)時的人還不知道成分的非同小可，爺爺和父親就沒回老家申訴進行改正。薛氏分到了幾畝薄田，因為是地主婆，沒人幫種，只好投奔在異鄉(xiāng)的婆家。

爺爺和父親堵決口一樣慌忙趕到車站，然后把薛氏母女悄悄安置到北坡難民住過的窯洞里。母親拿來了狗皮褥子，盡可能把窯洞布置得像個樣子。她姐長姐短地叫著，說知道姐姐喜好香火，所以特意把她們母女安置在金臺觀附近，那可是張三豐修行過的地方，香火十分靈驗。當(dāng)時我的姐姐十七歲了，不買她的賬，吵嚷著要去布市街，那才是大老婆和嫡出的女兒住的地方。爺爺黑下臉來，向大兒媳及孫女講了李家面臨的嚴(yán)峻局勢，眼下工作組還不知道李家有兩個兒媳，如果薛氏或者李家孫女在布市街出現(xiàn)，兩個兒媳必須一個離開李家。恐懼令薛氏當(dāng)即哭泣起來，姐姐說你是正房你怕什么？該走的是小老婆！聲音很高，心里卻沒有底氣。endprint

薛氏母女如鳥雀一樣在這座城市的屋檐下居住下來，不過她們可不敢出聲。那時候戶籍制度還不完善，北坡的窯洞里生存著許多沒有在戶籍部門登記的人，她們暫時無虞。但接下來怎么辦，誰也不知道。李家和整個社會所面對的都是“千年未有之變局”。最安全的辦法還是讓薛氏母女回老家去，父親和奶奶就主張這樣，但遭到了母親的反對。姐姐認(rèn)為母親虛情假意，或是為了取悅李家人。但我不這樣看。

我在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時候喜歡上了文學(xué)，當(dāng)時能充饑的大多是左手制造的垃圾食品。母親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從床下拉出一只軟塌塌的舊皮箱，里面是她1944年從洛陽帶來的文學(xué)書籍，紙頁發(fā)黃，都是豎排繁體。我是通過閱讀這些書認(rèn)識的繁體字，我想漢字簡化以后開始受教育的讀書人，都是通過閱讀舊版書籍，無須人教，自然而然就認(rèn)識了繁體字。聶赫留朵夫的懺悔，阿芒不顧一切擁抱愛人的尸體，還有樋口一葉的那些牙齒被檳榔染黑的雛妓，一定賦予了母親體恤同情弱者的悲憫情懷，所以她才會對父親說：不要忘了，姐姐和香芹是因為在老家待不下去，才來寶雞的！

父親隔一段時間給薛氏母女送一次柴米油鹽，那時的人只有往家里倒騰糧食的，往出拿糧就成了蹊蹺事。父親要把這些給養(yǎng)夾帶在布匹里。每次去的路線都不一樣。今天走東關(guān)，明天走西關(guān)。如果有一雙盯著李家的眼睛的話，也不會看出什么。而薛氏母女的窯洞鄰居，以為父親是薛氏招的野漢。而姐姐對父親的冷淡態(tài)度，讓鄰居堅定了這種誤解。

那個女人繼續(xù)和前夫家往來的事終于敗露了。工作組開始對布市街進行復(fù)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和前夫家往來的不止這一個女人，有的甚至住在了前夫家，還有被遣返原籍又回來的！工作組為自己的馬虎粗疏監(jiān)管缺失深感自責(zé)，出現(xiàn)復(fù)辟的多妻家庭包干責(zé)任人，在檢討中痛哭流涕。然后的工作變得無比細(xì)致，于是，幾個在原籍有老婆的人家也被揭發(fā)出來了。李家空前緊張。一家人經(jīng)過仔細(xì)梳理發(fā)現(xiàn)，知道父親在老家還有配偶的老鄉(xiāng)大多在8.15之后回老家了，還有兩家留在了寶雞，但不在布市街居住——那也不行！爺爺備了禮物去拜訪他們，真實來意不提，稱是為了別的事，但禮物的厚度遠(yuǎn)大于所托之事。不知那兩戶老鄉(xiāng)是否心知肚明，總之李家的秘密后來不是從他們那里泄露出去的。父親不敢再往北坡送糧米了，改作奶奶去給金臺觀“上布施”，布施也不敢上了，人都沒啥吃的，如此頻繁地給神上布施豈不可疑？因為爺爺家一直阻止姐姐去布市街，姐姐認(rèn)為布市街的緊張局勢都是爺爺一家編造出來的，為了逼迫他們母女離開寶雞。姐姐決定去一趟布市街一探究竟，嚇得薛氏給女兒跪下來。薛氏決定自食其力。她早就想這么做，但姐姐不讓：他們就得養(yǎng)活咱們娘倆！回憶往事，姐姐才體悟到母親那樣做并非懦弱，而是不想成為李家的累贅，遭人嫌棄。這未嘗不是努力保住自己地位的一種斗爭方式。

那時候經(jīng)二路逐漸繁華起來，與原來的上街（中山路）相對。上下街的車馬往來越來越繁盛，需要更多的拉坡人。有一天，父親在金陵河上坡段發(fā)現(xiàn)了拉坡的妻女。他抱住頭，在路邊蹲了很久。

我看見他看見了我們，姐姐說，我就故意做出非常吃力的樣子，而且滑了一跤。我就要讓他心里不得勁。

不得勁是典型的河南話。

第二天，母親出現(xiàn)在薛氏母女的窯洞前。母親任教的原東巷小學(xué)也在北坡，和薛氏母女的窯洞相距不遠(yuǎn)，由她送給養(yǎng)不僅順路，也不易別被人懷疑——一個女人通常不會為情敵服務(wù)。但是布市街不知她有情敵，所以這種考慮沒有意義。結(jié)果是，姐姐把母親送的糧米扔出了窯洞。

當(dāng)天夜里，父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煤油燈下的母親不是在批改作業(yè)。

你給誰寫信？

母親決定為幾個被迫離開多妻家庭的女人向區(qū)婦聯(lián)申訴，從而為將薛氏母女接回布市街鋪平道路。

爺爺滅火一樣慌忙將母親的狀子壓住：這事你是擋不住的。那時“歷史車輪”這個詞還沒有發(fā)明出來，爺爺便舉出扒花園口的事，國民黨本想淹的是日本人，但是口子一開，黃河水肆意橫行傷及無辜，扒口子的人也攔不住。

姐姐說這件事是父親告訴她的，她懷疑出自父親的編造。是把后來母親被迫向婦聯(lián)申訴的事提前了，這一提前，被迫就變成了主動。意在緩和姐姐和繼母的關(guān)系。但是，既然這件事是為母親擦粉，她為什么要告訴我呢？ 我由此發(fā)現(xiàn)，姐姐和她的繼母也就是我母親的感情是復(fù)雜的。

姐姐和她的母親拉坡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姓康的年輕人，他一看到母女倆拉活，就上去幫套。不用說他看上了姐姐。那時候什么都學(xué)蘇聯(lián)，一到周末許多地方舉辦交誼舞會。屆時姐姐會梳洗打扮，換上自己縫制的布拉吉，蝴蝶一樣飛出窯洞?？的忱蠈嵃徒?，認(rèn)為舞會是新社會的青樓，不明白作為勞動人民的姐姐為什喜歡到那種地方，勸不住，只好保鏢一樣跟著。姐姐喜歡到市委的俄式圓頂會議廳跳舞，那里只許上流社會人士出入，但對漂亮女人，不論哪個階層一概放行。美麗是美麗者的通行證，丑陋未必是丑陋者的墓志銘。行文到此，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戲仿一下那位詩人。康某就進不去了，只好隔墻聽著刺耳的圓舞曲，妒火中燒地想象姐姐被別的男人摟在懷里的情景。有一個段子，說是一只狗極受女主人寵愛，睡覺都在女主人床上。一次女主人與情人相會，嫌狗礙事便把它關(guān)在門外，結(jié)果狗在門上撞死了。我想被關(guān)在圓頂會議廳門外的康某，其情態(tài)跟那只狗差不多。有一天姐姐挽著一個干部從舞廳走出來，看見康某跟沒看見一樣。事后兩人發(fā)生了口角，姐姐臉上帶傷回到窯洞，說不知那個信球往舞池扔了塊瓜皮，剛好被她踩上。薛氏心里明白，鄭重地告訴康某，她們跟他不是一個房檐臺上的人，香芹怎么也不會嫁給他?？的诚氩煌ǎ际抢氯?，怎么就不在一個房檐下？然后整天守在薛氏母女窯門口，像一個門蹲石。

薛氏動了回老家的念頭，姐姐說道，你愿意回去做地主婆，我還不想當(dāng)?shù)刂麽套幽兀?/p>

父親拎著一只鋒利的裁布剪刀把康某從窯門口趕走，然后住了進去。這讓母親深感憂慮。來到李家七八年了，母親一直沒有懷孕。而只有父親一根獨苗的李家，多么渴望有一個男孩。母親知道紙里包不住火，她和薛氏之間必將有一場爭夫大戰(zhàn)。母親哪方面都優(yōu)于薛氏，唯獨這個短處。這個短處無法彌補。endprint

但是你媽有辦法，姐姐說。她知道在李家怎么表現(xiàn)都改變不了不孕這件事，便在學(xué)校表現(xiàn)，認(rèn)真教學(xué)，并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我說，這和她與你母親的爭奪戰(zhàn)有什么關(guān)系？

姐姐冷笑一聲，接著往下講。

有一天，康某走進父親的布店。他能找到這里本身就讓父親吃了一驚?？的痴f他原以為父親是薛氏的相好，沒想到是她的男人。他讓父親放心，絕不會把他到今天仍然維持著一夫多妻的事說出去。讓父親安心照管布市街的家，而薛氏母女交給他好了。他雖然是個拉坡的，但現(xiàn)如今屬于官府都看得起的城市貧民。姐姐嫁給他一點都不委屈。父親冷冷表示李家是地主成分，高攀不上他這城市貧民?？的陈冻隽肆髅プ炷槪嬖V父親走著瞧。用“露出”并不恰當(dāng)，好像他原本就是流氓似的。他只是一個靠力氣吃飯的老實人，是一定的氣候激發(fā)了他體內(nèi)的流氓因子。

他轉(zhuǎn)身走出布店的時候，父親差點抄起裁布剪刀戳進他的后背。

其實康某找的是我母親。這是離開姐姐家回到寶雞之后，母親告訴我的?？的痴业搅嗽瓥|巷小學(xué)這件事，表明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家的秘密。他讓母親轉(zhuǎn)告父親，不要再管他和姐姐的事云云。母親冷冷地告訴他，李家高攀不上他這個城市貧民。然后呼喚學(xué)校的敲鐘人，把這個家伙趕出去。母親感嘆，看來到了今天姐姐還是沒有原諒她這個繼母，所以把母親為了保護姐姐而不懼威脅的舉動安在了父親身上。母親對我講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患上了老年抑郁癥，會不會是她糊涂記錯了？但她的眼神以及傷感的淚水告訴我，她講的是真的。

這個鱉孫，他敢！姐姐喊道。但心里明白姓康的除了一根拉坡的繩子，一無所有，所以他敢。姐姐決定和母親逃離這個城市，回到那個同樣不得安生的老家。

姓康的說，布市街的工作組會攆到她們老家，讓薛氏在離婚書上按手印。

姐姐給了康某一個耳光?？的掣吒邠P起那只一下便可以將姐姐打倒在地的熊掌，在空中停了許久，最終沒有落下。

薛氏走進了布市街李家，姐姐晚來一步?jīng)]有攔住，她責(zé)備母親不該為了她而飛蛾投火。薛氏告訴女兒，她可從沒有放棄的打算，盡管父親讓她們娘倆落難如此，但她沒有陪在身邊的時候，他另找個女人沒有錯。就是在身邊，娶個小的也沒錯。她不恨他，她舍不得他。

舍不得，就是一個舊式的鄉(xiāng)下女人說的愛字。

她告訴女兒，她來不是投火，而是和那個女教書先生爭夫來的。

姐姐說，我可憐的娘啊，你看看你，拿什么來和人家爭?。?/p>

薛氏拍拍尚不顯懷的肚子說，我能覺到，一定是你弟弟。

姐姐說，雖然你媽最后贏了，但那一刻，她面如死灰！姐姐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的快意恩仇的滿足。這是那次長談中，她露出的唯一的笑容。

其實母親的反應(yīng)沒有這么強烈，她知道紙里包不住火，并且自從父親到薛氏的窯洞過夜以后，她就預(yù)料可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使處于優(yōu)勢的她一下子處于劣勢。所以工作組來到李家的時候，她出示了那份準(zhǔn)備遞到婦聯(lián)的狀子。工作組一向所向披靡，如1938年肆意橫流的黃河水，決然想不到會有一道土埂攔住他們。他們一時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原東巷小學(xué)校長把母親叫到辦公室，抖著那份由市婦聯(lián)轉(zhuǎn)來的狀子說，你想干啥？一個人民教師、入黨積極分子居然要為封建的一夫多妻鳴冤叫屈？豈不荒天下之大唐嗎？是啊，除了人民教師、入黨積極分子，她還另有一個身份——以反封建為己任的五四青年。這些頭銜哪一個都不允許她為腐朽的欺壓女性的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辯護。她一時恍惚起來。她很快回過神來，說她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拿法律的有關(guān)規(guī)定說話。看到母親見多識廣，有理有據(jù)，不像布市街的其他居民那么好對付，工作組只好做出了退讓，可以對李家網(wǎng)開一面，執(zhí)行老人老政策，但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的話，已經(jīng)一夫一妻化的原一夫多妻家庭人紛紛復(fù)辟，那還了得！李家體諒工作組的難場，接受了這一讓步，就是說薛氏和我母親必須有一個離開李家。鑒于我母親是李家兒媳這個事實已廣為人知，況且她是教師，建國初期百廢待興，教師是稀缺資源。而薛氏對社會則沒什么用，工作組建議薛氏繼續(xù)作為李家的家眷回原籍生活，像過去那樣。

知道你媽為啥在學(xué)校努力表現(xiàn)了吧？姐姐說。說她有心計你還不同意。

薛氏同意離開這座城市，但她不愿意明媒正娶十幾年，到頭來成了一個暗室。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于是提出了離婚。

薛氏要姐姐留在寶雞，她認(rèn)為跟著一個公家看重的有文化的繼母，一定比回到鄉(xiāng)下有出息。再說，她怎么能讓女兒跟著一個地主婆母親受委屈呢？她威脅姐姐如果不聽話她就去碰火車。然后薛氏對李家說，生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她就托人把孩子送到寶雞。女孩的話就算了。薛氏臨走的那些日子下連陰雨，即便一個不識字的鄉(xiāng)下女人，也知道雨天別離會讓女兒心里更不得勁。她等了好幾天，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她才上路。漆黑的龐大的火車頭，高高昂起披散著長煙的頭顱，拖拽著一串綠車皮箱一往無前地向東駛?cè)?，任你在車窗邊千百次回頭也不會減速。

這場紛爭暫告一個段落。然后我們兄弟幾個先后來到了世上。姐姐沒有把對母親的怨恨延展到她的幾個同父異母兄弟身上，她對我們很親。我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父母下放到賈村原勞動鍛煉，姐姐擔(dān)心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育質(zhì)量不好，把我接到了她家，在姐夫廠子的子校讀書。我結(jié)婚的時候，姐姐一家已經(jīng)遷到了洛南的三線工廠，她邀請我們到那里度假，我跟姐夫到東秦嶺打獵，妻子在家跟姐姐學(xué)做雁肉肉松。

為什么？我半開玩笑地問姐姐，因為我們幾個沒有作為我媽的籌碼參與那場紛爭嗎？

姐姐笑了一下。

接下來是姐姐和她的繼母也就是我母親的故事。她們的故事，姐姐不想說，是結(jié)束了與姐姐的那次長談，回到寶雞以后，母親告訴我的。前面說過，此時的母親患上了老年抑郁癥，一時清楚一時糊涂，我得對她那一堆亂麻似的講述進行分析整理，將有用的篩選出來。老年的母親失去當(dāng)年的知性，她跟一個完全由感性控制的街巷老太太一樣，滿篇講述都是對姐姐如何好，可是再好也暖不熱姐姐的心。姐姐識字很少，薛氏走后，母親便給姐姐制定了一個迅速脫盲的計劃，親自對她施教。但姐姐根本不把母親的計劃當(dāng)回事，繼續(xù)到那座俄式會議廳跳舞。母親告訴她，別看那里的男人都爭著跟你跳舞，因為你沒有文化，沒有幾個想娶你，除了那個拉坡的！姐姐和繼母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之后，越發(fā)叛逆不羈。誰都拿她沒有辦法。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生母從東北寫來的信。endprint

薛氏離開寶雞以后不久，父親寫信回老家詢問情況。一個本家回信說，薛氏沒有回老家。

一家人陷入恐慌之中，不敢想，但腦子里都閃現(xiàn)出薛氏與火車相撞的情景。父親帶著姐姐沿著隴海線一路向東，沒有打聽到薛氏的下落。母親認(rèn)為薛氏不會帶著肚里的孩子去尋短見，這本是一句好話，有道理的話，卻激怒了姐姐，像一只發(fā)怒的母獅一樣揪住母親的頭發(fā)。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見，有一天我在街頭看見兩個女人相互揪住對方的頭發(fā)，相持不下，據(jù)說是大婆撞見了小三?？梢韵胍姡?dāng)天的早晨她們是多么用心地梳洗打扮，現(xiàn)在卻變得這樣不堪。圍觀的人起哄喝彩，我卻很難受，我不明白人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場景。我曾想，如果薛氏被允許留在這座城市，李家能和睦相處而不會發(fā)生街頭這一幕嗎？實際上，那個女人偷偷和前夫家往來的事，就是被留在夫家的大婆告發(fā)的，過去她們可以同在一個屋檐下，現(xiàn)在不行了。

父親打算回老家，到他的仇家季氏家族去尋找，這很危險，季氏家族會老賬新賬一起清算，可父親顧不了那么多了。爺爺要他帶上姐姐，看到他們的族人薛氏的女兒，季家人也許會手下留情。誰知姐姐怎么也不肯同去，母親把她的舉動解讀為報復(fù)：你們干的好事，你們?nèi)ナ帐昂昧耍⊙κ想x開寶雞之后，姐姐仍住在北坡窯洞，不愿意搬回布市街，奶奶便過去陪她。一天奶奶疊被子的時候，在姐姐的枕頭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薛氏買的是寶雞到洛陽的車票，到了洛陽她沒有下車，一個同坐廂的乘客提醒她，她說了聲謝謝，任列車?yán)^續(xù)東行。一個已婚女子，婆家就是家。那么豫西的豐李鎮(zhèn)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家了。列車往東過去了幾個站，又一次停下的時候，薛氏要下車，耳畔響起她威脅女兒的要碰火車的話。一時的氣話，卻種在了她心里，在這個小站發(fā)了芽。同坐廂的那個乘客發(fā)現(xiàn)了薛氏的不對勁，該下的站不下，卻在不該下的站下了車，然后在月臺上往前走走，往后走走——那是薛氏在為肚里的孩子猶豫。那個乘客沒有讓這個萌芽結(jié)成果。他是一個從東北回陜西看望病妻的工人，返回東北的時候成了鰥夫。

奶奶從姐姐枕頭里發(fā)現(xiàn)的信是薛氏從東北寫來的，說她遇到了一個好人。

信封上的郵戳表明，父親決定去老家向季氏家族詢問的時候，姐姐已經(jīng)接到了這封信，當(dāng)父親遭受了季氏家族一頓羞辱，空手從老家回來，聽說了此事，揚起手——沒有打姐姐，而是落在自己臉上。姐姐并沒有因此放棄為面對指責(zé)準(zhǔn)備好的話：我媽已經(jīng)不是你們李家的人了，她的死活關(guān)你們啥事？

薛氏寫給姐姐的第二封信是她接到了母親的信之后寫的，規(guī)勸姐姐不可任性，好好跟繼母學(xué)文化等等，這封信起了一些作用。真起作用的還是姐姐在市委舞廳的遭遇，她喜歡上了一個市委通訊員，該通訊員送她回家，看見她住在北坡的窯洞，馬上打消了和她談戀愛的打算。

你把他領(lǐng)到布市街的家里啊！父親著急地說。

我沒有這么賤，姐姐說。她不再去市委舞廳跳舞，開始跟母親學(xué)文化。她搬回了布市街，不是為了學(xué)習(xí)方便，而是不想讓母親每天往北坡窯洞跑。李家很高興，以為姐姐體恤繼母，不讓她多跑路。

不是，姐姐說。當(dāng)時她認(rèn)為母親一趟一趟地往北坡跑，能減輕她的負(fù)罪感。姐姐不想給她這個機會，于是搬到布市街。

三年后，母親為姐姐制定的計劃獲得了成功，姐姐獲得了小學(xué)教師的資格，然后嫁給了有小上海之稱的姜城堡一個國防廠的工人。嫁給姜城堡的國防廠，就像今天嫁給戴家灣的行政中心一樣。

說到這里，姐姐不再往下講了。因為接下來必然會觸及那樁家族丑聞。

那年姐夫的廠子動員職工支援設(shè)在洛南山中的三線分廠，那是一件既光榮又可得到經(jīng)濟利惠的事。母親頭腦清醒，勸姐夫不要報名，她認(rèn)為那里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不利于孩子的教育（后來的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姐姐和姐夫接受了母親的意見。此后姐姐去東北看望母親和弟弟，回來以后改變了主意。他們舉家遷往洛南以后，母親的學(xué)校接到了一封檢舉信。母親每當(dāng)說起當(dāng)年離開洛陽往漢中就學(xué)的事，總會說，其實國民黨也很重視教育。父親不止一次告誡她不要再說這話。母親總是說，我在家里說說怕啥？ 這封信把母親關(guān)進了牛棚。牛棚的生活讓母親患上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起來痛不欲生。后來下放賈村原的時候，被一個老中醫(yī)治好了。母親晚年的一個冬天，老病又有復(fù)發(fā)的跡象，對病痛的記憶和擔(dān)憂，讓她患上了抑郁癥。

我問姐姐，那年你去東北，發(fā)生了什么？

沒有什么，姐姐說。就此結(jié)束了這場長談。

去年春節(jié)前，我接到了姐姐病危的消息。她身上插滿了管子，但執(zhí)意要把她的故事給我講完。

姐姐一直以為，她的母親如在信里說的那樣，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不僅姐姐、李家一家人都為此感到欣慰。后來姐姐幾次說要去東北探望，都被她母親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擋住了。姐姐終于心里起疑，沒有打招呼便到了遼西那座小城。在一個煤礦的棚戶區(qū)找到了她母親的家。初春時節(jié)，這座小城剛下了這年冬天的最后一場雪，當(dāng)?shù)厝私兴裉?，夜里下白天融化，弄得滿世界黑乎乎的泥漿。姐姐偏偏在母親最怕她來的時節(jié)來了，給艱難的日子配上黯淡的背景，是那樣的不堪！但是更加不堪的是，薛氏的后夫是個酒鬼，經(jīng)常被薛氏或姐姐的弟弟用滑輪車從酒館拉回家，然后發(fā)酒瘋，發(fā)酒瘋即是借酒發(fā)瘋，向他人或物發(fā)酒瘋要承擔(dān)后果，打自己老婆則不用，于是打自己老婆。姐姐的弟弟（也是我的同父異母哥哥）有一次抓住了繼父掄起的柴火棒，繼父便咆哮著讓他這個野種滾回他老子那里。薛氏也曾想讓我那個同父異母哥哥去寶雞找他的生父，本來這也是講好的。但他堅決不回。他要陪著他的母親。

姐姐要把母親和弟弟帶走。

薛氏說，玲和鎖咋辦？

玲和鎖是薛氏和后夫生的孩子。

姐姐離開東北，印在腦子的是一片黑色土地上，她的生母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紛亂。

其實國民黨很重視教育。母親的這句話的背后，是她前往漢中就學(xué)途中滯留寶雞、從姐姐的母親那里奪走丈夫的那段歷史。所以姐姐寫了那封告發(fā)信。

我問姐姐：你離開寶雞去洛南，就是為寫那封信嗎？

是，我不想面對那封信會帶來的結(jié)果。姐姐說，但也不全是，我娘不愿意我接她到我家，小住也不愿意，是因為她不愿意回到這個曾把她逐出去的城市。

后來她去過洛南嗎？我問。

沒有，姐姐說，得知了那封信的事，她來信狠狠罵了我一頓。也就沒有去洛南。

姐姐為她的這一舉動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文革之后，姐姐所在的洛南三線工廠子校評職稱的時候，有人把這件事抖摟出來，從此姐姐在職務(wù)和職稱上沒有得到任何上升。而我的三個外甥，由于山溝的教育環(huán)境不太好，沒有一個上大學(xué)。小兒子更是觸犯了刑律被判了很長的徒刑。后來他們一家隨廠遷到了西安，姐姐退休后開了個小賣店，給小兒子攢錢。小兒子還沒回來，她就心力交瘁倒下了。

姐姐是去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去世的。她的生母和繼母在她之前已先后過世。三個女人在那個世界見了面該是什么情狀？

姐姐臨終前，要我替她給“咱爸媽”上個墳，此前她一直稱母親“你媽”，也從沒有到長陽山去過。

一張張紙錢燃燒著向天上飄去。

我想天國沒有怨恨。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