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詞人韋莊晚年仕蜀心態(tài)發(fā)微

⊙李博昊［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廣東 珠海 519087］

花間詞人研究（三）

花間詞人韋莊晚年仕蜀心態(tài)發(fā)微

⊙李博昊［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廣東 珠海 519087］

韋莊晚年于唐末戰(zhàn)亂中入蜀，為前蜀前主王建所賞，羈留直至終老。王建既忠心于唐，亦禮賢下士，更倚重韋莊,但韋莊的心態(tài)是復雜的。對于新生的前蜀政權，他滿是失望；對于難以回歸的故園，他深深思戀，故而才有了那些平淡感傷的文字，讓后人無盡探索品賞。

韋莊 前蜀 心態(tài)

韋莊，唐玄宗左相、豳國公韋見素之后。王建為西川節(jié)度副使之時，唐昭宗“命莊與李洵宣諭兩川，遂留蜀”。六十二歲的韋莊自此開始了在蜀中的生活。王建對韋莊較為看重，任其為左散騎常侍中書門下事。及前蜀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莊所定”。韋莊官居高位，又為蜀主所賞，較之顛沛流離、無所歸依的其他晚唐文人，自然是幸運的，但其創(chuàng)作中卻常常流露出一種深沉的慨嘆，這種嘆息既源于人生的無常，又來自于對新政權的失望。

一

韋莊于蜀頗受重用，對于前蜀政務多有參與。在昭宗遇弒，梁祖即位并遣使宣諭前蜀之時，韋莊對謀興復的王建言“兵者大事，不可倉卒而行”，又代王建草書答梁使曰：

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詔之中，淚痕猶在。犬馬猶能報主，而況人之臣子乎！自去年二月車駕東還，連貢二十表，而絕無一使之報，天地阻隔，叫呼何及！聞上至谷水，臣僚及宮妃千余人，皆為汴州所害。及至洛，果遭弒逆。自聞此詔，五內糜潰。今兩川銳旅，誓雪國恥，不知來使，何以宣諭，未此告敕，令自決進退。梁使遂還。“梁祖遣使通好，以建為兄?！?/p>

韋莊之文不卑不亢，進退有度，有化干戈為玉帛之功效，展示出其沉穩(wěn)大氣的政治智慧與風度。而其中“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犬馬猶能報主，而況人之臣子乎”，不僅是為王建所作，更是韋莊作為唐代遺臣的心緒。這種心緒中有著對過往盛世的深深追憶。

韋莊“少孤貧力學，才敏過人”，但卻屢試不第，直至乾寧二年（894），年近六十歲的他方才考中。這是韋莊生命中一件無比驕傲的大事，《花間集》錄其兩首《喜遷鶯》：

人洶洶，鼓冬冬，襟袖五更風。大羅天上月朦朧，騎馬上虛空。香滿衣，云滿路，鸞鳳繞身飛舞。霓旌絳節(jié)一群群，引見玉華君。

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鳳銜金榜出云來，平地一聲雷。鶯已遷，龍已化，一夜?jié)M城車馬。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古人常用鶯遷比喻中舉，韋莊此詞或是及第時所作。詞中既有榜上有名的驚喜，亦有朝見帝王時的得意。在唐代，士子們都迫切希望通過進士科考進入朝廷的統(tǒng)治階層。但進士科考難度極大，及第率只有平均2.5%，《唐摭言》甚至用“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來形容考中的艱難。正因為不易，唐代從朝廷到民間均對進士及第之人十分推崇，社會普遍觀念中亦把是否高中進士看成士子有才與否的標志，對及第之人常另眼相看。《唐摭言》曰：“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表f莊多次參加科舉考試，終因種種原因未能考取，年近耳順方才一飛沖天，如何不令他欣喜萬分？《喜遷鶯》中攢動的人影、歡鬧的場景，皆是他愉悅心情的見證。韋莊入蜀為官后，曾奏請蜀主王建，追賜生前未曾參與科考或沒能考中的知名文士李賀、皇甫松、陸龜蒙等進士及第，此即展示出韋莊對于自身及第之時那美好場景的顧戀。但世事難料，在李唐王朝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轉瞬之間即化為虛空。韋莊曾作兩首《感懷》：

長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詩勝舊詩。十畝野塘留客釣，一軒春雨對僧棋。

花間醉任黃鸝語，池上吟從白鷺窺。大道不將爐冶去，有心重立太平基。

韋莊“重立太平基”終成為黃粱一夢。大唐盛世已經不可挽回地逝去，前蜀政權亦無統(tǒng)一之希望，而韋莊卻愈加衰老。所謂“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晚年的他愈發(fā)思戀故土。

《花間集》收韋莊五首《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詞似寫男女離情，但正如唐圭璋所說，詞言江南之樂，則家鄉(xiāng)之苦可知也?！扒笆職v歷，思之慘痛，而欲歸之心，亦愈迫切?！薄暗袢杖暨€鄉(xiāng)，目擊離亂，只令人斷腸，故唯有暫不還鄉(xiāng)，以待時定。情意宛轉，哀傷之至?！痹~中有著對江南風景的描繪，然陳廷焯的評價甚為中肯：“一幅春水畫圖，意中是鄉(xiāng)思，筆下卻說江南風景好，真是淚溢中腸，無人省得。結言風塵辛苦，不到暮年，不得還鄉(xiāng)，預知他日還鄉(xiāng)必斷腸也。”韋莊生遭黃巢之亂，親故離散，生于杜陵的他不得已而入蜀中，終生羈留于他鄉(xiāng)。對于故土的追憶，是韋莊晚年揮之不去的情結。正是因為求而不得，韋莊沉醉在酒中，展示出一種貌似曠達、實甚悲苦的情態(tài)。這位老于他鄉(xiāng)的“洛陽才子”，終究只能在“遇酒且呵呵”中度過這無幾何的人生。

韋莊年近花甲才終于在進士科考中脫穎而出，個中辛酸，顯而易見。無奈國祚不久，唐朝遭亂。入蜀的韋莊既未見李唐盛世的再現，亦沒能回到久別的故園。人生的悲哀莫過于如此吧！因此，一種深深的幻滅感和無力感常縈繞在其文字中。他有三首《歸國謠》：

春欲暮，滿地落花紅帶雨。惆悵玉籠鸚鵡，單棲無伴侶。南望去程何許？問花花不語。早晚得同歸去，恨無雙翠羽。

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罨畫橋邊春水，幾年花下醉。別后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羅幕繡帷鴛被，舊歡如夢里。

春欲晚，戲蝶游蜂花爛漫。日落謝家池館，柳絲金縷斷。睡覺綠鬟風亂，畫屏云雨散。閑倚博山長嘆，淚流沾皓腕。

鸚鵡雖在玉籠，無餐飲之憂，無風雨之苦，卻孤單寂寞，失去了廣闊的天空。這與在前蜀居高位的韋莊又何其相似？對于韋莊而言，南去歸家的路遙遠而漫長，雖人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他祈望青鳥能傳達相思意，傳達夢中對于過往的思戀。這樣，常在香爐邊流淚嘆息的他，才會稍感安慰。韋莊在其《荷葉杯·其二》中自言“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清平樂·其二》又言“盡日相望王孫，塵滿衣裳淚痕”。其詞作中所蘊含的故國之思，令人深感悲慨。

《唐才子傳》記韋莊“自來成都，尋得杜少陵所居浣花溪故址，雖蕪沒已久，而柱砥猶存，遂誅茅重作草堂而居焉”。韋莊推崇杜甫，其承姚合《極玄集》而編《又玄集》，將杜甫列為卷首?！队中肥灼礊槎鸥Φ摹段鹘肌罚骸皶r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傍架齊書帙，看題減藥囊。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币苍S看透了世事人生的韋莊，此時之心境即如杜甫一般“疏懶”，世間之事，皆似與己無干。韋莊曾作《關河道中》：

槐陌蟬聲柳市風。驛樓高倚夕陽東。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平生志業(yè)匡堯舜，又擬滄浪學釣翁。

“平生志業(yè)匡堯舜”語出杜甫《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中的“致君堯舜上”，但韋莊其時，唐王朝大廈已傾，再無中興之希望，天道真的曲如彎弓。此令韋莊有著深深的失望，“滄浪學釣翁”遂成為不得已的人生選擇。

二

韋莊避亂于蜀的選擇，思鄉(xiāng)且疏懶的心態(tài)，皆與前蜀前主王建的政治統(tǒng)治密切相關。

王建無叛唐之舉，在前蜀開國赦文中，他即強調自身曾為唐臣，對于那些為唐王朝效力、捐軀之公卿，皆給予追贈及封賞，“自僖宗朝，凡在有功文武大臣顯忠孝者，并委中書門下追贈，仍搜訪骨肉，量材錄用”，“閬州起義之日，應有隨駕大將，效命功臣，或遘疾以淪亡，或當鋒而夭枉，皆是捐軀為主，臨難喪身，殊功無日而暫忘，遺烈千年而不泯，并委中書門下抄錄，次第各與追贈，有子孫者，特授官榮”。當前蜀建國之際，王建即“授唐室舊臣王進等三十二人官爵有差”。

正是因為王建忠于唐朝且重視人才，前蜀立國前后，他迅速贏得了晚唐入蜀衣冠文士的支持，但他后來的政治行為讓很多文士漸漸疏離于前蜀政權。武成二年（909），王建曾宴于行宮，其對左右之人言：“得一二人如韓信而將之，中原不足平也?！钡坷芍袕埛鲞M曰：“陛下雄才大略，尚不能得岐隴尺寸之土……愿陛下無以中原為意。”王建終未北上一統(tǒng)中原，而選擇了堅守蜀地，不過“四川非坐守之地也，以四川而爭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險而坐守之，則必至于亡”。王建這種政治抉擇令無數文人心生失望，對于前蜀政權的認同之感亦漸漸減弱。因此縱然王建極力強調王權的合法性，亦不斷推行諸多籠絡政策，蜀中許多文士對王建政權仍舊不能完全認同?！侗眽衄嵮浴酚浘案Ｄ觊g進士張道古文學甚富，然介僻不群，因上《五危二亂表》左授施掾，爾后入蜀。張道古曾無奈地對所親說：“吾唐室諫臣，終不能拳跽與雞犬同食。今雖召還，必須再貶于此。死之日，葬我于關東不毛之地，題曰，唐左補闕張道古墓?！逼湓贤踅ㄔ?，敘二亂五危七事，詩曰：“封章才達冕旒前，黜詔俄離玉座端。二亂豈由明主用，五危終被佞臣彈。西巡鳳府非為固，東播鑾輿卒未安。諫疏至今如可在，誰能更與讀來看？”這是文人階層在對這個新興政權失望之后的慨嘆。韋莊，即是這許多人之一。因此其詞作中才會有強烈的故國之思，才會有遠離于政治的疏懶之意。

三

《唐才子傳》言韋莊“早嘗寇亂，間關頓躓，攜家來越中，弟妹散居諸郡。西江、湖南，所在曾游，舉目有山河之異，故于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或離群軫虎，或反袂興悲，四愁九怨之文，一詠一觴之作，俱能感動人也”?！掇@詞選箋》云：“端己以才名入蜀，后王建割據，遂被羈留?！薄啊吨]金門》云：‘柳外飛來雙羽玉，弄晴相對浴?！渥韵ю┲缀?。歇拍云：‘寸心千里目?！梢员渲疽??！薄按缧那Ю锬俊辈粌H是韋莊的心態(tài)，也是入蜀衣冠文人共同的心境。大唐盛世已去，蜀中生活縱然富庶，但生不逢時的辛酸與苦楚、背井離鄉(xiāng)的無奈與凄傷始終縈繞在心頭，揮之而不去。

錦江煙雨，花香散盡，剛剛到來的新春彈指間逝去。時已暮春，日已西下，這樣衰颯的場景好似暮年韋莊的寫照。晚年飄零的他常常追憶年輕時的夢想，但時光已逝，一切成空。遙想杜甫曾感慨“搖落深知宋玉悲”，雖處不同時代，但蕭條的境遇，失志的惆悵，卻是相似。流落的韋莊亦同前輩一般，在冷雨凄風中，悵望千秋，感念自身。東方朔《答客難》中曾感喟士人之命運：“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此語道出了古今知識分子共同的悲慨。生活在西漢盛世的東方朔尚感如此，五代亂世之中的文人，對此的體味當更為深刻。韋莊，就是其中之一吧！

①〔清〕吳任臣：《十國春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92頁。

④⑩?〔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71頁，第172頁，第171頁。

⑤⑥⑨〔后蜀〕趙崇祚輯：《花間集·卷三》，宋紹興十八年建康郡齋刻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本2004年版。

⑦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5頁。

⑧楊景龍：《花間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32頁。

?〔宋〕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9頁。

?〔清〕董誥：《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88頁。

??〔宋〕歐陽修：《新五代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87頁，第787頁。

?〔明〕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815頁。

?〔宋〕孫光憲：《北夢瑣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2頁。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020頁。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地理學視閾下唐五代詞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6CZW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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