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成一棵椰樹

在海南。站海邊金色的沙灘上，眼前無邊無際的海，平靜的海面伸展至遠處，蔚藍與天一色，海浪輕輕地拍過來，一層層卷過海灘上的沙石，像要漫過海灘去到岸的一邊，去吻那一邊的綠色，那是一排邊的椰子樹，椰葉如梳，梳著輕風(fēng)，梳著細浪。

風(fēng)與浪不會永遠這么溫柔，臺風(fēng)呼嘯之時，海浪便以排山奔涌之勢，驚濤裂岸，伴以暴雨傾盆，風(fēng)、雨、浪，仿佛要吞沒一切，然而風(fēng)總有停時，雨總有歇時，浪總有退時，待所有的重新安靜下來，所見的是海岸邊那一排排的椰樹，依然那么挺直，依然那么青翠。

仿佛椰樹林是海給予海岸的一條綠色的風(fēng)景線，仿佛椰樹林是迎抗海風(fēng)海浪的一條堅韌的生命線。

椰樹之生與海相系，椰樹所喜高溫、多雨、陽光充足，這正合著海南氣候，而椰樹賴以生存之根，正是含著鹽質(zhì)的沙土層，那是海水所留下的，而椰樹以根系深深抓握著基礎(chǔ)，又防著沙土的流失。

任由春夏秋冬的歲月變化，椰樹之色總是郁郁蔥蔥，它不多的要求，在海南的海邊一切具足，自然天成。

椰樹屬于單子葉植物。單子葉植物中基本沒有形成層，所以絕大部分為草本植物，偏偏椰樹具喬木狀，長得高而自挺拔，內(nèi)為纖維質(zhì)，抗風(fēng)雨而不彎腰。

其他樹種都是從底部開始生長，而椰樹是從頂部生長，樹葉從樹頂“炸”出來，如年節(jié)放的禮花。

樹干光滑的椰樹，無枝無蔓，巨大的羽毛狀葉片從樹梢伸出，撐起一片傘型綠冠，葉下結(jié)著串串圓圓的椰果。椰樹一年四季花開花落，果實不斷。

太陽從海上升起，海岸初沐陽光的是綠色的椰林。航海人歸來了，初見海岸的便是蔥翠的椰林。

在海灘上活動的人，深感海南天氣的熱。但只要走到椰樹的樹蔭下，感覺立刻涼快下來。托一個椰果來，剖開果子頭上一片，里面顯著白白的一圈椰肉，從中插入一根管子，輕輕一吸，便是滿嘴清涼甘甜的椰漿。

海南人把營養(yǎng)豐富的椰肉制作成的椰奶，如脂如玉。

有詩為證，且是蘇東坡的詩：“椰樹之上采瓊漿，捧來一碗白玉香?！?/p>

蘇東坡當初貶謫嶺南，實是年老體弱，再貶海南，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那時人的壽命短，人生七十古來稀。蘇東坡來時便做好老死海島的準備。那個時候，海南無米無肉無藥無炭，所見之處卻少不了椰子。

初到海南，是蘇東坡心情最為低落之時，但海南奇特的風(fēng)物還是能夠給他帶來一些新奇感。尤其是看到海南特有的椰子，喝到滋味獨特的椰子汁時，所產(chǎn)生的奇異心情。

一直陪伴蘇東坡的三子蘇過，拿著倒盡椰汁的空殼，把玩良久，突然想起父親以前的一件趣事。父親在京城做高官時，曾把當時流行的帽子加以改造，弄出一種帽桶高、帽檐短奇異的帽子來。士夫、學(xué)者們爭相仿效，一時成為風(fēng)尚，人稱“子瞻帽”。于是蘇過也用椰殼制出一種帽子，給父親戴上，怪模怪樣的，引得人們圍來觀看。

以椰殼雕制成工藝品，天然質(zhì)樸，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濃厚的海南色彩，淵源悠久，自古有之。早在唐代就有椰子殼制成的酒杯，晚唐詩人陸龜蒙有“酒滿椰杯消毒霧”的詩句。

古時稱海南有瘴癘之氣，陸龜蒙詩言以椰杯盛酒，能消毒氣。其實，海南處處有現(xiàn)成的自然之酒，那就是椰漿。蘇東坡以椰殼成帽所作七律詩《椰子冠》中，便有此一說。

天教日飲欲全絲，

美酒生林不待儀。

自漉疏巾邀醉客，

更將空殼付冠師。

規(guī)模簡古人爭看，

簪導(dǎo)輕安發(fā)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

東坡何事不違時。

蘇東坡詩中所道，我蘇東坡來到海南，島上長滿椰子樹，椰漿便是自然之酒，自不用釀酒師，此乃上天之美意。那椰殼還能制成一個形簡古樸的帽子，引人好奇地觀看，我蘇東坡什么事情不與時流相違背呢？

看來蘇東坡愛椰，天然之椰也正合著他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他自嘲又似諷時的詩顯得活潑潑的，天性合一的超脫，把垂老投荒的事實苦難沖到最淡。

椰漿是純自然之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椰殼是純自然之物，借來承人世滄桑。

想東坡當時，人生的滄桑過盡，繁華盡褪。結(jié)廬海岸椰樹邊，蒼天滄海，綠林綠葉，取椰汁相飲，視椰奶如玉，負椰殼為冠，與椰相通，如椰存簡。

扶椰樹而立，看海浪不知疲倦地滾滾而來，不知疲倦地打在海灘上，又不知疲倦地漫漫而退，一如天地之始，同樣的簡單畫面，同樣的簡單色彩，同樣的簡單動作，只椰葉如扇，輕拂微風(fēng)，安撫丹心。

夜晚的海邊沙灘，椰林靜靜，大海沉沉，我心悠悠。

細看海面，光影搖動，那是倒映的星光，那是反射的遠城燈光。

海天依然一色，星星仿佛在海上閃爍，海浪仿佛在天空晃動。

海南這曾經(jīng)的蠻荒瘴癘之地，而今卻是度假的圣地，許多的北方城市人來海邊置一處房產(chǎn)，以避北方的寒冬氣候，以觀海南的滿目綠景。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他們與椰林作伴，是海南人。

這一刻，我依椰林面向大海，我也是海南人。

海水是單純的，有單純的椰樹與它為伴。有單純的椰樹為伴，心也變得單純，形也變得單純。

心之純處，眼前之海，眼前之椰，眼前之景，美得如夢如幻。

心之浮動，仿佛穿上了收椰人攀樹物件，一腳扣上一只環(huán)型器，身子微微向后，環(huán)型器卡著了樹干，我便一步步爬上椰樹。初上一層是茫茫夜色，夜色中夢影幻彩；第二層感風(fēng)在耳邊低語，低語中集風(fēng)聲雨聲，濤聲浪聲；再高一層，接觸到椰果的時候，仿佛云就在高葉處，如絮，如被，如云中之仙輕輕的呢喃聲。

莊生夢蝶，何虛何實；我自椰身，何著何名。

在海南，我凝成了一棵椰樹。

儲福金，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心之門》《魔指》等多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