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聲轔轔

“車年代”的車，也真豐繁，腳踏的、燒油的、燃氣的、電動的，五顏六色，大大小小，各式各樣……車停車跑，車輪滾滾牽動人的綿綿思緒，腦際隨即浮現(xiàn)一條長長的車的“生命線”……

車，伴我歷經(jīng)滄桑，遍覽春色。

我的童年，正當建國初期。在農(nóng)村，那時“車”的概念，狹小、單調(diào)，無非是獨輪倆腿倆把手的小推車，幾乎家家有，人們常用來推土推糞推莊稼柴草……小推車，不愧是莊稼人的好幫手！用它做活，比沉重吃力地肩挑肩扛輕松省勁。這是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具一個不小的創(chuàng)新！故鄉(xiāng)小村二百多戶人家，比人推獨輪車高級的牛、驢拉的兩輪鐵腳車只有幾輛。我家門前的路直通五里遠的縣城，逢五排十集日，來來往往的趕集人大多背筐挑擔推車趕路，負重而輕快的當屬小推車。

小推車，先是木輪，后改膠輪，膠輪比木輪推起來更輕巧暢快，勞動效率大大提高。

我家的小推車，早晚和假日有時由我推推輕物外，被父親使用到了極致，春種秋收夏管冬藏，他常年勞動大半離不開它。秋天父親用它一趟趟推著雪白的棉花到縣城賣給收購站；夏初父親用它多次推著葉肥條壯的紅薯秧到徐水或保定賣給東部平原的農(nóng)民；冬閑父親起早貪晚推著它與人合伙販賣花生米、芝麻糖，還是孩子的我跟著享口腹之美……社會穩(wěn)定寬松，腿腳勤快耐勞，糧囤飽滿，錢袋充裕，家境自然殷實紅火。

現(xiàn)在，小推車在故鄉(xiāng)已經(jīng)絕跡，但它功不可沒。它一度幫助農(nóng)家收獲豐盈，它給我的童年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小農(nóng)經(jīng)濟社會，生存空間封閉，交通工具缺乏，人們出行非常不便。我高小畢業(yè)時，縣城沒有照相館，沒有公共汽車，為畢業(yè)證貼照片，幾個同學相約下午步行五十里天黑趕到保定火車站，在候車室長椅上和衣而臥“借宿”一夜（窮學生住不起店），第二天一早去天華市場照相部照了相，逛逛街，午后又步行五十里傍晚回到家。百里腿腳之累，生來首次品嘗。一番勞頓，開了眼界，才曉得優(yōu)越美好農(nóng)村不如縣城，縣城不如省城，再推想天津、北京、上海那些更大的城市必定更豪華繁盛吧。走出鄉(xiāng)村，到大城市去求學，去謀生，就成了鄉(xiāng)下孩子發(fā)奮學習努力追求的美麗的夢。

鄉(xiāng)村的落后，首先表現(xiàn)在交通上。那時候走親訪友，趕集上廟，去縣城、省城，路近路遠全憑兩只腳板。當時人口也少，全國僅四億多。冬春大平原上坦坦蕩蕩一望無際，村落間遼闊曠遠，路上車輛極少，遠遠近近行人身影清晰生動，背筐挑擔的、攬挎包的、空手甩臂的，或單人獨自邁步，或兩人結伴前往，或多人一伙走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急有緩有快有慢，一律腳下趕行不停。

今天社會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盛況，那時人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偶爾村民半開玩笑半向往地念叨一下“共產(chǎn)主義”美景：住的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的是“香腸加面包”“土豆燒牛肉”。如此也叫人垂涎！有人說得更“離奇”：到“共產(chǎn)主義”還不是“成天吃燒餅馃子喝香油”？然而，今天事實是已經(jīng)家家有電視、電腦，人人有手機。往昔人們艷羨的“住樓房開臥車”等縹緲的“顯貴”生活不也變?yōu)閷こ０傩占业默F(xiàn)實？至于“香腸加面包”“土豆燒牛肉”之類，在人們豐盛的舌尖美食里已屬平平甚或是“等而下之”了。社會進步是驚人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遠遠超出當年人們想象的“共產(chǎn)主義”水平！而今年輕人沒有經(jīng)過那溫飽難得的年代，感覺不到生活巨變帶來的幸福；我輩親歷貧困窘迫時光的“過來人”，不忘前后對照，切膚直覺是“兩世為人兩重天”！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自行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伍”；建國初，它可是稀有貴重之物。那時看見騎自行車的，覺得非常新奇，引得孩子們追著叫：“兔子！兔子！……”他們“少見多怪”，罵騎車人跑得兔子似的快。嫉妒者編出歌謠沖騎車人喊：“洋車子，兩頭轉，中間夾個王八蛋！”國人有嫌貧愛富者，有笑貧恨富者，這歌謠出口不遜，透示出一種“仇富心理”和低劣素質(zhì)，根源當在社會生態(tài)的貧瘠和荒蠻。罵別人不也是罵自己嗎？社會總在進步。不久自行車逐漸多起來，騎車習以為常了。不過，一般人家買不起也買不到。我的一個叔叔當了勞模，獎給一輛自行車，“白山”牌沈陽造，雖趕不上天津的“飛鴿”和上海的“永久”，也叫人羨慕。叔叔愿意讓我騎。原來怵出遠門，有了自行車，不管多遠，蹺腿上車蹬得輪子飛轉，穿小路奔大道，輕輕靈靈乘風飛翔一般，爽快、愜意，頓生閑情逸致邊跑邊欣賞路上風景，行路勞苦變作旅途享受。

沒有交通工具，走遠路單靠兩腳確是苦事。我求學路上頗有體會。到縣城上高小五里走讀感覺遠；過河念初中八里走讀感覺更遠；去保定五十多里讀高中住校，免除了走讀勞累，但每學期開學入校放假回家沒有同學搭伴，獨自“蹍步”，孤獨，寂寞，又逢三年大饑饉，饑腸轆轆，多半晌踽踽而行，走得兩腳腫痛渾身乏力，甚感“路漫漫兮”格外遙遠?？既氪髮W到津門，深切體味到教授的淵博、圖書的豐廣，遨游知識海洋的無窮樂趣……可惜“黃金期”學業(yè)短短兩年，便遭逢“四清”緊連“文革”（完全停課）空耗四年，除卻“大串聯(lián)”奇妙免費乘火車汽車一個月，大學五年假日上街逛勸業(yè)場，走“五大道”，游海河，遛水上公園……遍及津門名勝全為腳踏實地徒步……枉有“大學畢業(yè)”名號，實則讀書寥寥走路迢迢。最好的“交通工具”自行車，那時不曾去想（也買不起），認為它離我們“莘莘學子”還“渺遠”著呢。

豈料，這“渺遠”很快變?yōu)楝F(xiàn)實。

時間如白駒過隙。“漫長”的大學生涯迅速過去，經(jīng)過部隊“再教育”一年多，我和妻子確定了“關系”，一同分配到冀南工作。她留市內(nèi)中學，我分到遠郊小學。七拐八折我們相距二十余里，沒有公交車，自行車買不上（貴重物品均要票），不遠不近兩地分居“唱牛郎織女”，“而立之年”已過尚不能安家……心儀的自行車，夢寐以求的自行車，君大駕何時降臨？求人不可得，只得等“機會”。無奈，下班困于簡陋至極連院墻也無的村學茅舍，而不能回市內(nèi)與老婆團聚；待到不勞動的周日急急步行兩個多小時去市里和她一道草草吃頓飯聊做“小聚”，之后又急急步行兩個多小時返回。光景寂寥，煩惱……好在自恃年輕，自信執(zhí)教兢兢業(yè)業(yè)會感動“上帝”，便忘卻了艱苦、郁悶。

似是“時運”。一年麥假到公社幫忙編《三夏戰(zhàn)報》，公社干部老律子知道了我的“困境”，熱情地想法給弄到一張“紅旗”自行車票，我如獲至寶立刻持票買來。騎車飛馳，“春風得意馬蹄疾”，半小時即可回市內(nèi)（老婆單位給房一間為家）。以后家務繁重，孩子小、老婆累又繼而患病……多虧岳母忙碌操持、照料，幸得自行車幫我上下班給時間分擔家事度過了重重難關。

可愛的“紅旗”牌，我終生不忘！善心的老律子，我終生感激！

教書之路漫漫十八載，自行車助我輾轉郊區(qū)幾個學校以老婆為中心繞動奔波……

離開學校進機關工作，騎車上班只需幾分鐘。有時下班繞道菜市場購些稱心的新鮮果蔬食品，及時滿足了家庭餐桌之需……

小小自行車，用途可謂廣矣！小小自行車，功勞可謂大矣！

直至退職，不少老人換乘電動車、代步車，我卻視自行車如老友，不嫌不厭不離不棄，上街依舊常騎。

現(xiàn)今進入高科技時代，電子化、智能化，且不說動車、高鐵、飛機、航天器……單看汽車家族里的小轎車，品牌舉不勝舉。人們手中有錢，售車公司也多，買輛汽車比當年買輛自行車還容易?？墒?，買車容易停車難。小區(qū)一個地下停車位售價十幾萬元（還不易買上），比買輛汽車還貴！車多無處停，白天黑夜停在街上，人行道成了停車場，車挨車車擠車，路人須“斗折蛇行”左轉右拐方能通過。堵車，已成眼下城市交通的“常態(tài)”。高速公路跑起來確實高速，堵起來可也“別致”。近幾年春節(jié)間隨兒子駕車南下旅游有些體會。正常行駛，到服務區(qū)吃喝拉撒都方便；遇上堵車又遠離服務區(qū)，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當今，不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路上自行車已經(jīng)稀少，吸引人的是形形色色的汽車、電動車……載人載物，跑近跑遠，難以計數(shù)的機動車輛嘶叫，轟鳴，呼嘯……條條大道一派前所未有的振興氣象。

車鄉(xiāng)展望，小推車、自行車、汽車、電動車……一年年一代代衍化，出新，生生不息。有高科技突飛猛進地帶動，誰能想象車未來發(fā)展、繁衍的絢爛前景？……千車萬輛，車輪滾滾，隱約可聞時代急促的足音，依稀可見時代疾行的身影……

高楊，作家，現(xiàn)居河北邯鄲。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雪照》、評論集《喝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