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丹丹
螞唧哩是故鄉(xiāng)俚語,置換成普通話就是蟬,也叫知了。
近幾年來不知怎么,我對方言有了琢磨的興趣,而且愈發(fā)濃厚。有時候甚至在和家人打電話時有意延長一些時間,好能多咂摸一會兒。沒人的時候用家鄉(xiāng)土話念叨一些細碎的句子,偷樂。
方言的好處在于,能更熨帖更透徹地表述自己的意思。比方說蟬,那便只是一只蟬,黑色的有堅實外殼的身體,腦門兒上頂倆賊溜溜的眼睛,生著通透細薄的雙翼,永遠在夏日灼灼的枝頭上沒完沒了地嘶鳴。這只蟬,與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里生存著的這一物種沒什么不同。
但倘若你說你曉得螞唧哩,我便立刻雙目放光了,我知道你說的那是棲在家鄉(xiāng)的蟬,它是吸了家鄉(xiāng)榆樹的汁液長大的。蟬這個毫無生氣的漢字,怎么能代替那個叫起來脆生生,充滿著樂曲韻律的名字?!
幼時螞唧哩的數(shù)量多得讓人焦躁,在我對故土多次回放和描摹里,螞唧哩一直是那些事件的陪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在朋友家提及時,我意識到我實則對螞唧哩充滿了感情,它靜靜地蟄伏在心窩里,并且伴著十來歲的年少時光,在記憶中愈加清晰。
家鄉(xiāng)有一條護城河,聽老輩人說從前曾經(jīng)開滿了荷花,他們玩鬧的時候還摘過蓮蓬。我沒見過一池搖曳生姿的景象,自記事起,那里已是人民醫(yī)院的排污區(qū)了。很多醫(yī)用廢棄物肆意浮于水面,甚至裸露在河沿上。護城河窄小得容不下一片荷葉,僅能滋潤著岸上幾株榆樹。當然還有榆樹上的螞唧哩。
螞唧哩的叫聲真大啊,不但高亢,還很有穿透力。大晌午的,我躺在竹床上,汗涔涔地睡不著。潮氣沉甸甸的,有重量似的搭在人皮膚上。螞唧哩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就鉆進耳朵里了,單一機械地叫,尖利又持久。在我聽來卻是一個邀約的信號,我不再輾轉反側,靜靜地屏住呼吸待父母睡著,穿了涼鞋,躡手躡腳地踮出門去。
護城河邊,菁菁、小亮、毛球他們早已經(jīng)開始撒歡了,男生吹著不著天際的大牛,女生吃驚地張著嘴流口水;有時候男生們說到要緊處會突然停下來,瞇縫著眼睛,在一棵榆樹跟前上上下下地尋摸,看看有沒有螞唧哩的殼,也就是蟬蛻——我曾在母親醫(yī)院的中藥柜里看過這些東西,知道是能入藥治蕁麻疹的。夏日林間,螞唧哩的殼遍地都是,隨便一株稍高點兒的樹上,瞪大眼睛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殼,褐色的、脆薄的殼。
小時候曾對螞唧哩的這種功能非常艷羨與渴慕。我猜測螞唧哩像貓一樣有九條命,甚至更厲害,每次在敵人口下都能逃生,就是因為它可以根據(jù)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蛻皮。我居然開始認真地想,如果我也具備蛻皮的功能,是不是也能成功逃脫?比如不去考試,不用背書,父親舉著棍子要揍我的時候,嗖地一下蛻皮逃匿,再不受這些桎梏。
后來看了昆蟲學科的書,得知螞唧哩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瀟灑,可以于每一次危急關頭隨意蛻去一層殼。事實上,每一次蛻殼都是它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無不伴著錐心的疼痛。而那殼,也不是我認定的如指甲一樣源源不絕的廢物,而是它的骨骼。
一只幼小的螞唧哩要想長大成人(蟲),必須在晦暗潮濕的地表里隱忍長達四年的時光。在這四年里,它見不著陽光,見不著爹娘,見不著伙伴,它還只是個嬰兒,一個叫蛹的嬰兒。它要把自己的骨骼蛻除七次,歷經(jīng)數(shù)次身體上的煎熬,才能得以見識這個世界,而之后它還要再蛻一次殼,才能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螞唧哩。
所以你說,螞唧哩的叫聲能不高亢嗎?能不穿透耳膜嗎?能不持久嗎?它聲嘶力竭地叫著,它用這尖利而刻板的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每一只終見天日的螞唧哩,都是贏家。在這一點上,有傳說中的荊棘鳥的影子: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開始了尋找荊棘樹的旅程,直到如愿以償,找到那種長滿如針一樣鋒利的荊棘樹。這個時候它就落下來,它的身體被鋒利的荊棘刺得血流如注,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它開始了讓所有會歌唱的鳥自慚形穢的歌唱。
螞唧哩也一樣決絕。
不過螞唧哩出落得不秀美,叫聲也不婉轉悅耳,加之總在夏日出現(xiàn),擾人清夢,因而少有詩人與畫家垂青,僅見過虞世南贊許過“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而少時讀過的寓言故事里,螞唧哩無不代表著剛愎自用、自吹自擂的丑角,下場不堪。
但它也在用生命絕唱啊。縱然丑陋,縱然無人知曉它為見到陽光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仍然用它小小的身子產(chǎn)生巨大的能量,使得那嘶鳴穿過層層枝丫與房屋,傳到煩躁的人們耳朵里。自打見到陽光的那一日起,螞唧哩的生命就已進入倒計時了。從出土到死亡,只有匆匆的一周,就算品種再優(yōu)良,身體再強壯,也活不過一個月。
而我們聽到的那一聲聲執(zhí)拗的刺耳鳴叫,就在我們詛咒暴怒的時候悄悄停歇了。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第二日又開始絕唱的螞唧哩,已不是早先讓我們煩惱的那只了。精疲力竭的老螞唧哩死了,新生的小螞唧哩又要拼盡力氣與性命去盛放了。在幽靜的午后,在人們喃喃嘀咕著也漸漸睡去之時,在并不自知只有幾日光陰的限期里縱情嘶鳴。
天色漸漸暗下來,夜涼如水,它們終于要休息了。
但小孩子們不累,我們有的是時間,而抓螢火蟲與掏螞唧哩是那時最痛快的游樂。
有些淺淺的樹洞,濕漉漉的,把手往里一伸,多能攥一只螞唧哩出來。那些男孩子們干脆在地上燃起一堆火,引得樹上睡覺的螞唧哩聞光而至,像笨拙的蛾子一般撲來。一晚上,他們能捕到很多,放到火堆里燒熟,剝開就吃。
我沒有嘗過?,F(xiàn)在想來,更是殘酷,拼盡四年的時間和氣力,茍活一周,不是頹然死去就是進入人類口腹。這樣的生命歷程,不免慘烈。
螞唧哩的鳴叫伴隨著稚齡回憶里最炎熱的時光,在海鷗洗發(fā)膏搓頭發(fā)的間隙里,在硬著頭皮寫大字的愣神里,在躲進房間悄悄讀武俠小說的豪情里,在看了一場電影后細細回味的寂靜里,它的聲音那么突兀,固執(zhí)地以一種拙劣的姿勢發(fā)出它奮力的鳴叫。
這個世界里有太多聲音分散了我。農(nóng)民悲苦的咒罵聲,嬰兒降臨的哭聲,流行樂的女聲,小夫妻的吵架聲,病人呻吟聲,演員的念白聲,海浪的拍岸聲,清脆的鴿哨聲……這些聲音把螞唧哩的鳴叫埋起來了。我再也沒在日后的午睡時分聽到過它的聲音。
我深深地失望著,深深地傷感著。在邊疆這個蕭瑟寒冷的冬日,我知道,即便到了夏日,也不能夠聽到螞唧哩的鳴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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