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歌
我沒有想到,曾在離漢口一步之遙的盤龍城發(fā)掘過半年之久的我,曾在漢口和九頭鳥們一起從背后從側(cè)面扒上公交車的我——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在這座城市里,居然有這么大的一塊租界。
我就那樣離開了武漢。把商代的盤龍城、楚國的紀(jì)南城當(dāng)作湖北的印象,順著剛開通的焦枝鐵路,離開了湖北更離開了漢口,不久從歷史系畢了業(yè)。
1980年我第一次去日本,聽到的第一個日本歌手是佐田雅志(他只使用日文假名さだまさし作藝名。中國常用的名字漢字,未經(jīng)確認(rèn))。
他有一首歌,題目有些怪,叫作《弗萊迪或者三教街,在俄國教堂》。
把歌子寫得如同短篇小說,是佐田的厲害之處。文學(xué)性在那首歌里洋溢,敘述了一個少女與一個歐洲人的戀愛悲劇。第一回聽過,有一句歌詞就過耳不忘——“和你相遇是在漢口”。
弗萊迪,和你相遇,是在漢口
在沿著揚子江的江畔路上,你叫住了人力車夫
弗萊迪,和你初次去過的餐館
穿過三教街,到法國租界去約會
還記得那時,我最喜歡的,三教街的蛋糕店么
“海澤爾伍德”的老人,怎么有那么深的藍眼睛
他總是叼著煙斗,在安樂椅上,翻開報紙……
我多少有些震驚。“穿過三教街,到法國租界去”?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不禁想起毛主席說過的“學(xué)習(xí)歷史主要是學(xué)近代史,否則一億年后怎么辦”——不是一句空話。我為我這發(fā)掘盤龍城的考古隊員居然不知幾十公里外的漢口、曾有過近代史的租界,不能心安。
這個心思悄悄保留了下來。
不用說,以后我不止一次又聽過佐田雅志/さだまさし的歌。對他唱到的漢口,我開始留意一分。
——早晚,我想,只要再去漢口,我要把這些都弄清楚。
去南方!一個召喚在心里喊著。
弄清楚它非得繞一個大圈子。就像鴉片戰(zhàn)爭,要講第二次先得從第一次說一樣。我要一節(jié)節(jié)補課,抵達近代史的南方。
先在心里存下漢口。我牢牢瞄準(zhǔn)的,是香港。沒錯,就是它,那座靠鴉片奠基、至今鴉片味兒不散的城市。
虎門
中國人,一輩子里,香港總要去一次。
從小背誦了那么多廢話而沒有記住至關(guān)緊要的近代史年表,上過大學(xué)考古系挖過那么多古城墓葬也沒想起來挖一鏟子屈辱近代的遺跡——混跡知識分子,其實腦袋空空,我對香港一無所知。
打算去了,我沉吟著。我預(yù)感,發(fā)掘是無望的。
香港人,我斷定,沒有幾個愿意幫你抬哪怕一簸箕土。
但是,隨著對世界的知識一天天增加;不,是世界強加于人的認(rèn)識,它混合著從阿富汗到也門、從伊拉克到索馬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強制塞入每個人的耳朵。西方為了它神圣的秩序,把地球的一半都推入了熊熊孽火。香港是這種秩序的象征之一。身處如此歷史的時點,我對香港的興趣,漸漸不可遏制。
我的腳仿佛已經(jīng)濺上海水的飛沫,我的眼睛已經(jīng)看見它前后的廣州灣、伶仃洋、馬六甲、新加坡。我開始了解港口的類型,島嶼的位置。從摩洛哥到秘魯,我已經(jīng)觀察過幾塊殖民主義興衰的土地。我對比過哈瓦那,拉丁美洲的香港。我到處邂逅了反對殖民主義的思想,從黑皮膚的佛蘭茨·法農(nóng),到阿拉伯的穆罕默德·阿布篤,從日本亞細亞主義者“突破白種殖民主義”的言說,到孫中山“亞洲民族聯(lián)合起來”的呼吁。
閱讀中遇到過林則徐留下的兩句詩。它使我心中一怔:“我無長策驅(qū)虜氛,愧說樓船練水軍?!边@是他離開廣州回首虎門,走上充軍新疆的長途時,留下的兩句。
也許就是這兩句詩,預(yù)先打消了我的浮躁。它不意露出了一絲心事,我一眼窺見了烈士的意氣。我暗想自己不能隨著滾滾游客,也去排隊瞻仰鴉片販子的豪宅,我要先去虎門:殖民主義惡魔已經(jīng)蠻橫地敲門、一個古國不得已實行近海防御的地點。
這兩句,透露了由于殖民主義駕著軍艦驕橫征服,抵抗者的海軍也正顯雛形。海軍,海軍,唯它是決勝武器。人們不知是否意識到,林則徐不僅是一個挺身而出的愛國者,而且是一個視野寬闊的統(tǒng)帥。如果沒有“皇上”——這中國唯一無二的當(dāng)權(quán)者、這中國獨一不偶的漢奸,林則徐日夜趕造的海軍未必一定失敗。
但林則徐命定導(dǎo)演大悲劇。因為他頂戴的國王就是叛國者。他奮斗,失敗,留下了閃爍魅力的個人故事,最后退出了海洋前線。
第一站是虎門。
若去香港,先到虎門——這是我的計劃。無疑不易深入,所以地理的感覺是基礎(chǔ)。對遠離古代的我們,地理的感覺,或許是抓住潛沒歷史的繩子。
我想感覺一下古代中國人對海洋的思路。從廣州向著海,沿珠江的流向,先過黃埔,再出虎門,接著哪怕眺望一眼著名的、文天祥的伶仃洋。同時我也想從外海體會;捉摸那些從馬六甲遠來的商人、從印度滿載了鴉片的巨船、從英國開來的三十二艘軍艦與補給船的思路。像它們一樣,先停澳門,再靠香港。
三次來過廣州,只有這次才看清了它的平面。
一面瀏覽一面不由感嘆。我為林則徐,還有當(dāng)年廣東軍民的決意和苦心,深深感動了。
在虎門我想起了薩英戰(zhàn)爭。我用二十年后(1863)日本薩摩藩在鹿兒島灣抗擊英國艦隊的故事,比較和理解虎門。
比起鹿兒島,大國風(fēng)度的虎門防御令人瞠目:威遠炮臺虎踞左岸,長長的永久性工事里,一門門巨炮虎視眈眈,對準(zhǔn)珠江—伶仃洋航道。它的左右前后,下橫檔炮臺、上橫檔炮臺、靖遠炮臺、鎮(zhèn)遠炮臺、南山頂炮臺,還有鼎足支撐的沙角炮臺、大角炮臺……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不是銅澆鐵鑄,但三合土硬如石,炮群的細節(jié)無法計算。
估計在整個虎門,清軍部署了近千門大炮。在橫檔島和虎門間的水道上,還有截斷航路的鐵鏈、堵塞河道的木排。
——嘲笑林則徐和當(dāng)年清軍意識落后的觀點,是愚蠢的。攔海鐵鏈并非像精英們嘲笑的那么可笑。日本薩摩藩在鹿兒島灣也使用了攔海戰(zhàn)術(shù),差一點把英國艦隊逼入死角全殲。endprint
在虎門的鴉片戰(zhàn)爭紀(jì)念館,能看到一幅珍貴的圖片。那是一艘林則徐把美國商船改造成的軍艦。應(yīng)該說,那是中國海軍史上第一艘真正意義上的軍艦。
林則徐依靠廣州民間、動員民兵的全民戰(zhàn)思想,他緊急改造外國商船為軍艦、以海軍抗敵于外海的思想,是先進的軍事思想。
薩摩藩的運氣令人艷羨。八十門炮和櫻島海峽的走向?qū)捳?,竟然使英國艦隊的?yōu)勢一瞬頓失。雖然艦炮把鹿兒島炸成了火海,但是艦隊卻險些被逼入密布水雷的“沖小島”死角。而虎門的水面太寬闊了,侵略者的軍艦有周旋的余地,自衛(wèi)者的岸炮卻打不了那么遠……
如果道光皇帝和中華大國能夠堅持給林則徐以支持,新建的軍艦會在外伶仃洋開辟海戰(zhàn),廣東強悍的民風(fēng)也會在所有津浦島岸被動員。薩摩藩能把英國艦隊打跑,中國也沒有不能的道理。
不,道光皇帝是第一個投降者。在他的龍袍背后,援軍磨蹭著不來,奸臣卻獰笑著來了。
虎門的炮臺沒有失敗,緊接的失敗在隨后的天津大沽口發(fā)生。頒旨下令失敗的,正是獨夫一人卻生殺全握的道光皇帝。他發(fā)覺事情危及了他的“朝廷利益”,獨裁就要被戰(zhàn)火殃及,于是猛地剎車扳舵。
一語既出,四海噤聲——天朝大國的中華,從此忙不迭地賠銀子、拆炮臺、解散非法民兵。接著,換上乖巧的小人,查辦中華的赤子。
后來事,人人知。忠良被問罪,炮臺被拆毀,抵抗被否決,仇敵被美化——鴉片戰(zhàn)爭以鴉片販子的完勝落幕,中國進入了自污與受辱的新紀(jì)元。
我搭上廣東人掙錢的小舢板,渡過半條珠江,登上了下橫檔島。
就連這小島上也是工事縱橫。三合土加沙石鑄成的地下隧道四通八達,半圓形的炮孔里一尊尊大炮對準(zhǔn)珠江航道。望著一旁的上橫檔島不免有些遺憾,那里的工事更豐富,宛如一座小威遠。但上橫檔島是虎門大橋的基礎(chǔ),不消說反恐維穩(wěn),現(xiàn)在嚴(yán)禁登島。
受鴉片戰(zhàn)爭刺激最深的,不是中國而是日本。
日本咀嚼琢磨了鴉片海戰(zhàn)的細節(jié),二十年后在櫻島和沖小島之間,埋伏了一個給英國艦隊的陷阱。沒準(zhǔn)他們是受了橫檔島的啟發(fā)?我暗想。日俄戰(zhàn)爭時,日本就是參考美國在古巴圣地亞哥封鎖港口的戰(zhàn)例,沉船封鎖旅順口,然后取勝的。
若想把以威遠左右的炮臺遺址全部瀏覽,如果還想把江右珠海一側(cè)的炮臺也大致走走,最少需要十天時間。
這次不可能了……
沒有真正細致的案內(nèi)。當(dāng)?shù)厝苏Z焉不清,我放棄了尋找橋那邊的“義?!?。不用說我還沒有抵達鎮(zhèn)遠、南山頂,還有蛇頭灣炮臺。既然我對虎門還不甚了了,那么對鴉片戰(zhàn)爭肯定也遠沒有捉摸透徹。
我只能——透過下橫檔島上的拱洞,遠眺虎門形勢。
再坐小舢板渡海回到虎門。我順著大橋爬上威遠上方的工事。雖然已經(jīng)從考古退伍,但我知道它被大橋腰斬的故事。國家工程一開,文物只能妥協(xié):架起一個鐵板棚子,鐵板上薄薄敷一層土,再草草砌幾座清軍的營房土垣。大橋從棚子下通過,隆隆的車流,震撼著上面浸透士卒鮮血的遺址。
虎門,它是江又是海——轉(zhuǎn)目南望,前方就是外海伶仃洋。
澳門近在咫尺,香港也露出一角。
烈士們浴血奮戰(zhàn),背后沒有祖國的援軍。他們不僅戰(zhàn)到最后一卒,甚至戰(zhàn)到最后一匹馬。沙角炮臺立著殉死的戰(zhàn)馬雕像,訴說著那一刻的慘烈。
霧霾散盡,浮起的是林則徐那大將內(nèi)斂的詩句:
我無長策驅(qū)虜氛,
愧說樓船練水軍。
淇澳島
登上淇澳島,是為了抵達伶仃洋。由于文天祥那首膾炙人口的詩,我一直想象著也向往著伶仃洋。這一次真的抵近了珠江口,就能琢磨伶仃洋了。
像虎門上橫檔島禁止上岸一樣,出虎門向南、坐落在江海之心的內(nèi)伶仃島,也禁止百姓登島。
那我就在淇澳島上眺望。在淇澳島幾天只有一個念頭:眺望伶仃島——體制外的身份,逼迫著旅行的質(zhì)量。
處處設(shè)限,人怎能達到收獲呢?
所謂孤旅,一靠膽識與知識,二靠現(xiàn)地的感性。一旦上路,全部感官和所有修養(yǎng)要立即張開觸角。這一次,既然“殖民地?zé)o信息”,我就把目標(biāo)定在理解地理之上。
內(nèi)伶仃,外伶仃,伶仃洋,伶仃島,這不吉的海上地名!
從珠江口到外海——鴉片躉船在暗夜黑影里停泊的伶仃諸島,文天祥被俘、林則徐興嘆的絲綢海路,買辦吵嚷叫賣鴉片、百姓擁擠懵懂的珠江口,關(guān)天培炮彈不能覆蓋、敵艦卻得以回旋的伶仃洋——明白這一點點,要頂著烈日,努力地走和想。若打算弄清楚那一段人、物、國、事的歷史,先要看明白這一片江、海、島、門的地理。
在淇澳島的中心,有一個熱鬧的小集鎮(zhèn)。我喜歡在里面擠來擠去,在婦女?dāng)傋拥陌宓噬献粫?,再摸著生銹的大炮望一陣。民風(fēng)淳樸,漁民的蹦蹦車很便宜。這樣去了島上的主要角落,也看見了隱沒海天的內(nèi)伶仃島。
漁民們擺開攤子,賣腌好的大魚。擁擠的海貨攤子,緊靠著一個炮臺。三合土的低墻上,鑄造的鐵炮對準(zhǔn)大海。真的,鐵炮就在咸魚背后矗立!
集鎮(zhèn)入口有個石頭牌坊,刻著一幅口氣豪爽的對聯(lián):
英軍尋死路丟盔棄甲敗兵逃
淇澳未淪亡拔劍請纓同殺敵
當(dāng)時,鴉片船在虎門外左右停泊,如海上群狼饞涎欲滴盯著廣州。躉船——英國人的海上鴉片倉庫,就停泊在淇澳、內(nèi)伶仃、大嶼山一線。
海上的入侵,需要港外的踏板敷石。為了踩穩(wěn)腳,虎門下方的這些島嶼,被東印度公司瞄準(zhǔn)了。
于是,1833年10月淇澳島發(fā)生了“夷人偷?!笔录?,數(shù)十名英國水手尋到村內(nèi)打架。因為島要先占,所以要給島民點顏色。
不想島民一旦為了祖宗家鄉(xiāng),立即變得強悍無比。他們居然炮轟人打,淇澳島驟然變作堡壘。洋人逃跑,還綁架了一個島民又開槍打死另一個——以上的肇事過程,是東印度公司時代殖民主義的海外侵略模式。
在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前八年發(fā)生的淇澳島事件,是一個大事件的前兆,也是一次民族精神被閹割前的昂揚。endprint
淇澳島的民眾喜氣洋洋。他們快活地說,英國鬼被打得夾著尾巴逃跑嘍,還給我淇澳賠了款。這條白石街,就是用鴉片販子的賠款修筑的。他們說,老鄉(xiāng)喲,這是鴉片戰(zhàn)爭時中國人打勝的唯一地方!
地方的學(xué)者咬文嚼字,說還沒找到文獻對證。但我想,廣東一線以宗族與結(jié)社關(guān)系構(gòu)成內(nèi)部的、廣東民間一再展示的硬悍民風(fēng),讓我們更理解了林則徐動員民間力量的原因。
白石街伸延出去,曲折有致。兩側(cè)的民居清潔典雅,座座連接起風(fēng)情的集鎮(zhèn)。街的入口有一座上溯宋代的祖廟,暗示著理解南方的思路。
坐著蹦蹦車,我們到了島上各個崎岬。冬季的伶仃洋彌漫著一層霧氣。但它畢竟懂得我們的悲愿:終于它半開紗幔,讓我清楚地看見了——鎖住江海交界的內(nèi)伶仃島。
文天祥在外海被俘,就順著我眼前的航道,帆蓬囚船,被押解著一路逆水北上大都。我曾經(jīng)連續(xù)三年下江西,為著去南方修學(xué)。記得沿贛江南下那天,我竭力想看一眼“惶恐灘頭”,但是灘被炸掉了,贛水上空余地名。
“惶恐灘頭說惶恐,伶仃洋里嘆伶仃”,是的——地理與文學(xué)巧奪天工的對仗,只屬于真敢獻身的詩人。
此刻,霧里的內(nèi)伶仃島遠遠蹲踞著,如一塊分開珠江與南海的界石。
轉(zhuǎn)過頭來——澳門只剩一步之遙。
澳門
決定去澳門以后,我們曾向一位在澳門任教的、葡萄牙語和澳門問題專家李老師請教。剛巧在進澳門之前收到了他的郵件:
……提醒你們一下,當(dāng)你們在珠海出境進入澳門時,不要忘記參觀一下關(guān)閘的西式拱門,那是目前澳門唯一帶有明顯殖民主義標(biāo)志的紀(jì)念物,但華人很少了解這座拱門的意義。
這座拱門是歷史上大陸同澳門的分界?,F(xiàn)位于邊檢澳門一側(cè)。你們先通過拱北邊檢大樓出境,接著步行百多米到澳門邊檢大樓入境。走出澳門邊檢大樓,便能看到一座巴黎凱旋門式樣的黃色拱門。當(dāng)然比凱旋門要小得多。注意拱門上的碑刻文字以及門楣上的文字,你們學(xué)過西班牙語,應(yīng)該了解文字的意思。還有面向澳門方向墻壁上的徽記,最好照些照片。然后我再慢慢向你們解釋。
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因為你們將來從澳門碼頭出境去香港,不再返回珠海,不可能再看到拱門了。這個葡萄牙人建的建筑物記錄了中國一段屈辱的歷史。然而很少有人了解這段歷史,亦不關(guān)心,澳門政府把它當(dāng)作重點文物保護起來,撥出重金予以維護。華人亦爭相伸出代表V字的手指微笑著在它面前照相留影。至于其他的,等你們來了再詳細介紹。
李
李老師這一細致的指點,是對全部澳門問題的點睛。
我們當(dāng)然按他的指導(dǎo),出了澳門的“關(guān)”后趕緊去看“門”。
擠過一群喊聲震天的大媽旅游團,先在那個門拍照。
解釋到了澳門聽李老師講。先列出門上的字:
這座黃門的正面,有左右兩年號、右左兩徽章、上橫一標(biāo)語。門洞兩側(cè)有同樣一個年號。
我們只看懂了年號。左:1849年8月22日,右:1849年8月25日,左右差三天。門洞兩側(cè)的年號是:1870年8月22日。徽章呢,只看出左邊是一個船錨,右邊有兩個炮。
標(biāo)語是葡萄牙文(LA PATRIA HONRAI QUE A PATRIA VOS CONTEMPLA),我猜得出的就是一個詞,“為祖國……,祖國在……”
等見了李老師再細問。我們拍了照,進入了澳門。
a-碼頭
到了澳門后第一件事,是尋找舊日的鴉片碼頭。
我想看見一只鴉片船……至少想看它的錨地,我想目擊一個從印度滿載毒品穿過馬六甲海峽對準(zhǔn)廣州的英國毒販子,想追著踏上他的碼頭。舟去錨位在,哪怕他拔了錨,我想從海水里嗅出味道。
從黃埔到虎門,江海時光沖淘,如今已不可能看到鴉片的運輸、停泊、裝卸、販賣一切痕跡了。
但在進入香港之前,必須弄清一個布局:鴉片躉船的前沿錨地,鴉片戰(zhàn)爭的攻擊基地。
珠江口上星點的小島港灣,多是鴉片船泊地和毒品批發(fā)地。它們有:內(nèi)伶仃島、淇澳金星門、香港屯門、澳門內(nèi)港。在淇澳島我眺望了內(nèi)伶仃島,在澳門我想試試找到毒船的碼頭。
驕陽暴曬中,順著樓蘭面館,我們到了內(nèi)港碼頭。
至今那一排巨大的鴉片倉庫蹲踞著一聲不響。黃色的倉庫離碼頭很近,幾條黑色的水道圍著古舊的石頭。沒有標(biāo)志,不知改建與否。一旁,半被水浸的一座舊建筑上,一排繁體字雕在門楣:“廣興泰炮竹制造廠總寫字樓。”碼頭上豎著系船的巨樁,像粗粗的樹干,纜繩濕漉漉纏著。
它一排約有三四個,在澳門的烈日下呈著一股古色。它不會是當(dāng)時的……但我忍不住想象:幾根粗粗的纜樁上,拴著黑颼颼的鴉片船。
這里就是澳門內(nèi)港。我們第二次再來內(nèi)港時,在那座黃色“鴉片公棧”旁邊的柯邦迪前地(廣場)消磨了一會。指示牌上寫著:“中國史上第一個鴉片專用碼頭?!?/p>
繞到黃粉涂抹的鴉片屋,回頭再望碼頭,綠蔭遮住了海水,只有那棟跨海溝的炮竹廠寫字樓露出一角。它就算是昔日碼頭建筑的替代吧,與這邊的鴉片貨棧連成一片。
我努力在心里記下這一刻。扭轉(zhuǎn)了古老中國的身軀逼迫它削足改制的、一旦災(zāi)難降臨百年流毒難洗的鴉片戰(zhàn)爭,就在這珠江口外的碼頭,卸下了它致人死命的炮彈。
b-魯濱遜
沒想到,澳門是個讀《魯濱遜漂流記》的好地方。
比《甲午風(fēng)云》里的顛地早一百年、比臭名昭著的鴉片商號怡和洋行早一百年——魅倒中國的傳奇探險家,其實是個鴉片販子。“魯濱遜”,一邊謳歌著英國的騎士精神,一邊把鴉片運到了眼前的澳門內(nèi)港。
大名鼎鼎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有上下兩部,膾炙人口的只是第一部。但作者笛福不能容忍社會對他第二部所表達“思想”的輕視,于是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后的冒險》)前言里,忿忿地宣言說:endprint
本書第二部實際上與第一部相同,在一切方面都趣味十足,充斥同樣不可思議與令人吃驚之事件。它尚富于變化,無疑,無論對認(rèn)真讀者抑或聰明讀者,都具有給人多方收益之魅力。因此,對此書進行省略版之制作,不僅乃對其價值之冒瀆,更欠妥當(dāng)而且滑稽。其欲將此書縮短之人,不僅將消減其價值,亦等于對書中宗教及倫理思索從原著一掃而光。惟其此般思索,方為本書之最大美點。它們正是懷著讓讀者無限受到啟發(fā)之意圖,才加以敘述矣。
省略者即是欲從此書中剝離其最光輝之部分。且如此嘗試者……對本作品版權(quán)所有者之加害行為,已為一切正直人所厭惡。如此加害行為,與街頭搶劫及入室強盜究竟有何相差,版權(quán)所有者自然擁有如上質(zhì)問之權(quán)利。(巖波文庫,“ロビンソン·クルーソー”下,1993年第一版第29次印刷,第3-4頁)
“宗教及倫理的思索”……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后的冒險》中,經(jīng)過了連篇累牘的奇遇、海戰(zhàn),冒險家宣傳著福音,他的一個核心念頭,是《圣經(jīng)》對“懶漢”的譴責(zé)。
宣誓“不懶惰疲怠”,大概是英國清教徒精神的主旋律。令笛福自負的“宗教倫理思索”,先以這個概念一語道明。長旅即禮贊,漂泊即修行,一片片海,一座座島,一條條船——笛??粗貓D,一路嘩嘩寫去。
“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成熟的地圖是他小說的提綱:繞過好望角、經(jīng)過波斯灣、轉(zhuǎn)過莫臥兒的印度,第二部的探險譚,指向漸漸對之合圍的中國、蒙古、俄羅斯。筆尖隨著時代,步步靠向澳門。
在進入澳門之前,有一次“商人”的述懷。魯濱遜曾和一個英國商人結(jié)伴同行。商人曾暢訴衷曲,說破了那個時代的本質(zhì):
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大地,對于擅長貿(mào)易和商賣的我們來說,實在是絕好的賺錢的好地方。如果你能在我的1000磅之上再加上1000磅,我們就能一塊兒買條船,怎么樣,咱們趕快就去買一條喜歡的船吧!你當(dāng)船長,我做商人,怎么樣?然后一塊兒到中國去,來一次航海吧!……全世界都動起來了,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著,神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切,不管是天上的還是地球上的,都在拼命動著呢。為什么只有我們自己懶惰呢?世界上最懶惰的難道不就是人么?沒有讓我們加入懶惰一伙的法律!
主人公雖再三表白說自己只是一顆漂泊的種子,只追求無限地冒險,只想實踐和宣揚基督教,但他覺得商人提案“很合我意”。面對著時代的邀請,浪漫家宣布:
如你所說,我也在想,差不多該朝著賺錢主義轉(zhuǎn)向了。對吧?但是添上一句:那么一來我最后會干出什么,你也未必能猜得出?!?/p>
魯濱遜是商人,但懷著對商人的優(yōu)越感。他自定義說:“我們是貿(mào)易商但也是紳士?!保ㄍ?,第295頁)
于是筆順著地圖寫,貿(mào)易的紳士拐彎北上。他在巴達維亞(雅加達)買了一條船,穿過蘇門答臘的亞奇,到了暹羅(泰國)一帶,把一部分商品換成了“鴉片和阿力黑酒[蒙語(包括若干阿爾泰語言)中的“酒”就是alihi。日文版譯注:“用椰棗汁和蜜等制成的烈酒?!保ㄍ?,第265頁)]”,而且特別補充道:“鴉片在支那人當(dāng)中被高價買賣,是當(dāng)時的大商品?!保ㄍ希?65頁)
接著,他遇到了一個漂泊海上以引水導(dǎo)航為業(yè)的葡萄牙老人。
葡萄牙人——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亮相。
這個瘋狂地與西班牙爭雄、居然鬧得教皇把地球切西瓜一分為二的小國(1600年的教皇子午線),這個在馬六甲屠戮了古老南洋文明的強盜——在魯濱遜和新教精神進入澳門的一刻,應(yīng)召一般地出現(xiàn)了。英國的魯濱遜,當(dāng)然需要“葡人”老前輩指路:
我說,這樣的話那就按著我們的愿望,請你給我們引水吧!我和他商量道,到你喜歡去的港口就行,能領(lǐng)我們到中國海岸最北邊的南京灣嗎?老人說,南京灣嗎我很清楚,但是你到了那里要干什么呢?我說,到了那兒以后,把我們船上的貨賣掉。然后,從那里買瓷器、白布、生絲、茶葉和絲綢。買了東西以后我打算原路返回。
這么一來,他說:如果這樣,最好還是進澳門吧!到了澳門,我們帶著的鴉片,無疑能賣好價錢。而且,其他各種的中國貨,都能按和南京差不多的便宜價買到?!ㄍ?,第291-292頁)
世界名著上白紙黑字:魯濱遜“船上的貨”就是“帶著的鴉片”?!拔覀兪羌澥客瑫r更是貿(mào)易商”,是鴉片商人。
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后的冒險》寫作的1719年,是中國第一次中央出面嚴(yán)令禁煙(雍正七年,1729)之前的十年。也就是說,遠在鴉片戰(zhàn)爭孽火點燃之前一百多年,一種特殊的人持續(xù)地向中國販賣鴉片。小說的問世,是那個時代“商人”和“紳士”心理的回應(yīng),小說在英國的熱銷,獎勵和煽動了針對中國的煙土傾銷。
那一種人精神昂揚。他們堂皇地把自己的欲望寫進國際法。他們“生而有權(quán)”,有到地球任何一個角落“旅行的權(quán)利”:
“我們是貿(mào)易商也是紳士,而且還想看看大都會北京和支那帝國有名的宮廷。老人聽后回答說,那就去寧波吧?。ㄍ希?92頁)”
多么自由的靈魂和多么合理的愿望!這種心理,就是鴉片戰(zhàn)爭發(fā)動的基礎(chǔ)。
我不愿大段引用魯濱遜登陸中國以后對中國那些瘋癡的丑化和咒罵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書,網(wǎng)上說“魯濱遜”的中譯本已經(jīng)近百。那些諸如“裝了八十門炮的英國或荷蘭或法國的軍艦只需一艘就可以和支那全部艦船交戰(zhàn)并打敗它”“只要有三萬德國或英國步兵或一萬法國騎兵大致就能粉碎支那全軍”等等——與其說是文學(xué)的敗筆,不如說是流氓的道白。
但是他對中國人的惡評,卻不能不提:
支那人是和野蠻人并無大別的未開的異教國民,……他們不過只是無知的骯臟奴隸的該受輕蔑的集團或群集。而且隸屬于只有管治他們能力的政府?!宜f的他們的悲慘和他們的貧窮恰好一致,據(jù)我看倒是美國赤裸的野蠻人更幸福。野蠻人什么也沒有也什么都不貪欲,而支那人傲慢而無禮,大部分都像乞丐一般齷齪地干活??墒怯謱γ孀优艌龃蟠箨P(guān)心,專門在衣服建筑、也在大批傭人奴仆上顯弄。如此蠢到頂點的人再無二例,只是他們自己全然不知,徑自在全世界成為人的輕蔑之的。(“ロビンソン·クルーソー”下,第320頁)endprint
這段話雖然惡毒,但它刺破了我們的虛榮。我厭惡但我記住了它——以它警戒自己。
香港在望了。
無疑,我的文章或我本人一旦進了香港,不少“紳士”會連連搖頭,不同意我“和野蠻人并無大別”的論調(diào)。正像殖民主義的紀(jì)元一旦肇始未見終結(jié)一樣,殖民主義的價值頌歌也在主仆合唱之中,經(jīng)典金曲經(jīng)久不衰。
不過,批判也沒打算跪地投降。在資本高奏凱歌的時候,對殖民主義的批判也步步成熟。它如潛行的幽靈,它梭巡著,從地理至文學(xué)。它低沉壓抑,但日益深刻。終于批判抵達了這一步:歷史的道德,逼迫經(jīng)濟坦白它的道德秘密;人類的良知,要求著對笛福主義的掃蕩。
我還沒到達香港,但已聽見了聲聲的合唱。我只是站在澳門內(nèi)港,目擊魯濱遜卸下鴉片。是的,就是從這些碼頭,歷史駛向戰(zhàn)爭和香港。也在這個碼頭上,舊書翻完了,新書尚未寫成。
c-大海圖
在澳門的功課,還有勾勒一個當(dāng)年葡萄牙的海圖年表。我先想背熟這條海圖上的線:果阿—馬六甲—澳門—雙嶼—日本。
像英國在馬六甲海峽的出口營造了殖民主義的牙城新加坡一樣——葡萄牙占據(jù)了印度西海岸的果阿,筑起了它在亞洲的橋頭堡。
略過葡萄牙的“果阿前史”,甚至略去它在美洲的暗黑秘史——與萬惡的黑奴販賣之間的關(guān)系、與骯臟的資本積累之間的承繼——這一次只觀察澳門。
葡萄牙,在它1498年繞過好望角、1510年占領(lǐng)了印度果阿、緊接著攻占了古老的馬六甲王國以后,一刻不停,1514年(明正德九年)航行到了香港屯門。他們立刻在屯頭南門“設(shè)營造銃殺人搶船”。
明政府下令驅(qū)逐。嘉靖元年(1522)水師收復(fù)屯門和南頭,同年廣東新會海面也爆發(fā)了戰(zhàn)斗。這一輪在珠江口,海上霸主沒能占中國的便宜。
但殖民主義的性格倔強。葡萄牙人掉頭轉(zhuǎn)彎,北上浙江尋覓。它探腳一試的,是寧波雙嶼港。1525年,廈門海商把葡萄牙人招到舟山雙嶼的六橫島做買賣,葡萄牙人立即在中國領(lǐng)土上建造了市政府還設(shè)了市長,所謂反客為主。
寧波外港是日本船的泊地——葡萄牙人通過它,想象著日本。1543年武裝的葡萄牙人乘王直帆船登陸種子島,這就是日本史上有名的“鐵炮傳來”。日本武士用兩支火銃當(dāng)樣本大量生產(chǎn)槍支,日本卷入了大量殺傷的熱武器時代。同時熱烈的傳教與嚴(yán)酷的禁教次第演出,重色涂染了日本史的一頁。
葡萄牙人、王直倭寇、耶穌會與日本、馬六甲和澳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一個印度學(xué)者的梳理:
“正是通過倭寇的系統(tǒng),葡萄牙才首次在1543年從寧波來到了日本。事實上他們也可能得到了著名的倭寇中間商人王直的幫助。之后十年內(nèi)又有人……來到日本,最著名的是1546年由豪爾赫·阿爾瓦雷斯率領(lǐng)的三艘船組成的艦隊……
1547年阿爾瓦雷斯在返回馬六甲的途中,遇到了耶穌會傳教士方濟各。方濟各不久就認(rèn)定日本是他進行工作的合適之所,并搜集了關(guān)于該島的許多信息,其中一些出現(xiàn)在敘述印度和日本的著作中。這些信息大部分是一位阿爾瓦雷斯從日本帶回來的日本人彌次郎(yajiro)提供的。(桑賈伊·蘇拉馬尼亞姆:《葡萄牙帝國在亞洲1500—1700》,何吉賢譯,第110頁。紀(jì)念葡萄牙發(fā)現(xiàn)事業(yè)澳門地區(qū)委員會,1997年)
“yajiro/亞吉羅”,即彌次郎,日本記載中也作“安次郎”(anjirou)。一般說來,他因殺人藏進阿爾瓦雷斯的船上,受了宗教的感召到了馬六甲并終于與傳教士沙勿略相遇。他對日本的介紹,導(dǎo)致了沙勿略最終傳教日本(據(jù)片岡彌吉“日本キリシタン殉教史”,時事通信社、1979年。第10-11頁)。
若熱·阿爾瓦雷斯,本文作豪爾赫·阿爾瓦雷斯。
那一刻日本武士尚不知“教皇子午線”,不知道東海波濤里的國家無論明朝日本,一半已被劃歸了西班牙,另一半則賞給了聞所未聞的葡萄牙。
中國也不知道。廣東南沿的中國官員只知:十年后的1557年,澳門的灘頭晾曬著一堆貨物,旁邊是破舊的葡萄牙船。
——這就是葡萄牙在珠江口露面并晾貨澳門的大背景。對浙江福建死了心的葡萄牙人,1557年繞海又回到了珠江口。
真是倔強不過老殖民,它就是纏著不走。只有他們自己,才盡知背后的盤算。這一次在澳門采取的是屈尊軟語的低姿態(tài):船底裂縫啦,貢品浸水啦,求塊干燥地方,晾曬泡湯的貨。明朝心軟,借就借吧。不到一年,近萬葡人蜂擁而至。
繼果阿、馬六甲之后,葡萄牙終于在東方的海面上,鋪上了一塊敷石。
那時的葡萄牙人畢恭畢敬。他們還沒有大聲聒噪,魯濱遜式的白種優(yōu)越和狂妄,還需要二百年才能卷地而起。
——現(xiàn)在可以打量澳門了。
這真是一處難得的絕妙寶地!一串小島連山,隔開避風(fēng)的內(nèi)港。一條細窄的田埂小道,連著中國的關(guān)卡。山頭可以設(shè)防置炮,濱海動土就是街區(qū)。珠江口上,山島竦峙,伶仃洋外,滄海坦途——他們欣喜地贊頌上帝,在一個小山上建起教堂,名之為圣保羅,后被中國人叫成了大三巴。
緊挨著的,是訓(xùn)練神職人員、尤其培養(yǎng)日本人傳教士的一所學(xué)院。它已頹塌凈盡,只剩一片廢墟。遠藤周作的《沉默》里寫過:日本天主教興盛的時候,神職人員到澳門的這所學(xué)院來進修宗教。從這座小山下海,帆船能筆直地駛回九州。
d-示威門:
1842年鴉片戰(zhàn)爭后,天地滄桑巨變。
天朝大國,茍延殘喘。幾年后(1849),澳門總督亞馬喇悍然將澳門改為自由港并驅(qū)逐了中國衙門。亞馬喇為修通關(guān)門的路,掘了農(nóng)民的祖墳,這下激怒了廣東強悍的農(nóng)民。
天下萬事,惟祖宗大。年輕的農(nóng)民沈志亮與族中親友決意復(fù)仇,埋伏在亞馬喇騎馬出游的路上,將他刺殺。是日為1849年8月22日。
此刻已是洋人精神萬丈高揚的時候,堂堂霸主怎能容忍“支那”的暴民!三天后的8月25日,葡萄牙炮兵軍官美士基打在英國的支持下(據(jù)說英國提供了重機槍)上演復(fù)仇戲,悍然攻打關(guān)閘。結(jié)果大勝,清軍死傷眾多。endprint
清廷重演了國家即叛國者的丑劇,將自首的沈志亮處死。被澳門人稱為“美副將”的美士基打(Mezquita,意即清真寺,這源于地名的姓氏影射著他的家族背景)一舉成名,變作了葡萄牙的英雄。
我們找到李先生向他請教。后來又多方查對,搞清了入關(guān)后看到的門上文字:
1849年8月22日,記得是那一天總督被農(nóng)民刺殺。
1849年8月25日,指的是三天后“美副將”的猛將劫營。
至于1870年的8月22日或許是這座門的揭幕日?兩側(cè)徽紋,船錨是海軍亞馬喇的軍徽,兩個炮是美士基打的炮兵標(biāo)志。
葡文橫標(biāo)“LA PATRIA HONRAI QUE A PATRIA VOS CONTEMPLA”,意思是“為祖國增添榮譽吧,祖國施恩于你們”——這句話用于葡萄牙海軍艦船,一句誓言和訓(xùn)語。
他們至今天、至此刻都從未放棄魯濱遜式的優(yōu)越感。烈日暴曬下,黃石頭門一步不退,緊逼中國的拱北關(guān)——
它不是入口的門,是一座向中國示威的碑。
e-請君置評:
還有一個尾巴,寫了它澳門游記就算結(jié)束了。
它不合時宜,但不得不寫。它被人忘掉了,但被刻在歷史上。
是的,它就是澳門的1966年。我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年號,多得使人生厭的年表和年號,但是這一個不見正史。偏偏惟有這一個顛覆了澳門的侵略秩序,惟有這一個,警告了狂妄的殖民主義。
不如在這里節(jié)錄一篇網(wǎng)絡(luò)文字(摘自網(wǎng)絡(luò):《一二·三事件:總督府里唱紅歌》)。讀著它,我只覺驚心動魄:
1966年7月,澳門氹仔島的華人居民申請修建一所居民小學(xué)。數(shù)月未獲答復(fù),居民決定自行施工。同年11月15日,施工遭警察阻止,后演變?yōu)闆_突,34名居民被澳門警察打傷,5人被捕。
當(dāng)時正值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全城暗流涌動,“一二·三事件”就此醞釀?!栋拈T日報》發(fā)表題為“罪證確鑿,無須調(diào)查”的社論聲援群眾。大陸新華社及廣東電臺也相繼播出了支持澳門華人抗?fàn)幍膱蟮馈?/p>
11月30日社團代表近60人前往澳督府遞交抗議書。澳督拒絕接見,社團代表們在澳督府大堂內(nèi)高聲誦讀“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并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四小時后散去。
12月3日,百余名示威者沖進澳督府。總督府命令警察制止。葡人警察動用警棍及高壓水槍驅(qū)趕示威者。示威者轉(zhuǎn)往市政廳廣場(議事亭前地),用大貨車將矗立在廣場中央的美士基打銅像拉倒,并沖入市政廳。
由于澳門華人平日多有受葡警、葡官欺凌、勒索的經(jīng)歷,紛紛將此視作報仇良機,葡人遭示威者追打。澳葡政府隨即宣布全市戒嚴(yán)。澳葡政府陸軍總司令施維納采取鐵腕措施,急調(diào)數(shù)百正在澳門度假的葡正規(guī)軍,對示威者實施鎮(zhèn)壓。葡軍開槍,打死8人、打傷212人。
血案發(fā)生之后,中國派出炮艇在澳門周邊水域巡弋,12月11日“卸下炮衣,對準(zhǔn)澳門”。壓力之下,澳葡當(dāng)局做出讓步,澳督下令在“一二·三事件”死難者葬禮當(dāng)日,澳門葡萄牙國旗下半旗致哀。澳葡政府甚至派出警員查封了親國民黨的澳門工團總會及流亡澳門難胞總會。國民黨勢力在澳門完全瓦解,澳門已成為“半個解放區(qū)”。
1967年1月29日下午二時,澳督嘉樂庇與秘書長波治及翻譯崔樂祺,來到了澳門中華總商會禮堂簽署對澳門中國居民之《認(rèn)罪書》。禮堂的正前方墻上懸掛著中國國旗及毛澤東像,禮堂兩側(cè)墻上則懸掛著毛主席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澳督府秘書長波治即率領(lǐng)澳葡政府的認(rèn)罪代表團前往拱北,向廣東省人民委員會外事處遞交向中國政府的《認(rèn)罪書》。遞交儀式于拱北一座大樓中舉行,樓上懸掛著巨幅“澳葡當(dāng)局必須低頭認(rèn)罪”的橫幅。
至此,“一二·三事件”以中方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終于要去香港了,我登上了渡船。可惜不是從澳門內(nèi)港出發(fā)。
眺望著一水之隔的大嶼山,能大致判斷當(dāng)年鴉片船的航路。九龍、香港、深圳以南的翠綠峰巒——進入了眼簾。
香港
在香港的幾天,參觀約會,奔波忙碌,自孩提時代就曾經(jīng)聽說的香港,漸漸在視野和思索中,變成了一個朦朧的具象。
但是我不想描寫。
目擊的直感,梳理的心得,我一句也不打算寫。
雖然還想哪一天去更靠南的萬山外伶仃島,但此行已算告一段落。按我的觀察計劃,用地理的語言說,此刻我身處珠江口的南端。
好一個珠江口!……
它全然不同黃河。那種恣意滿溢半是泥沙的平緩入海口,既無舟楫之利又無避靠之地。所以漫漫的古代,黃河口,無良港。長江也不能和它相比,面對太平洋的揚子江口,直面風(fēng)浪,隱蔽不足。
而珠江口吞吐百里,幾重遮蔽。它的深水石岸,仿佛處處的良港。左有刺桐城,右有馬六甲,兩側(cè)接連天下最著名的港口,位處溝通古代東西方的航道。雖然我沒能找到一個地點把這巨大的“入江”形勢一覽無余,我還是一次次地驚嘆不已——為這神奇的大江入海,為這海灣曲折、島嶼叢立、處處泊碇、魚米富足的形勝之地。
當(dāng)然它也是殖民主義攻入亞洲大陸的入口。
正當(dāng)江海要沖的島嶼,如澳門,若香港,一旦割據(jù),難攻易守,可以躉泊鴉片,能夠補給軍火,是它們一意必奪的所在。
我隨著神色自信的英國人排著長隊乘纜車登上太平山頂,我擠在密麻麻的群眾里欣賞浮光躍金的紅船夜景。我尋找以整頓黃毒黑名義刻意拆除的九龍衙門痕跡,我躲開保安從馬路拍攝毒梟沙遜給他母親修的猶太教堂。我遠行南端的赤柱監(jiān)獄去一座印度警察的清真寺,我繞到東端的鯉魚門觀察被日軍攻破的英軍海防。我擠出半小時去香港大學(xué),本想看一座建筑一眼卻看見學(xué)生跳“嘟嘟舞”。周日在九龍公園,和成群涌進公園歇息的印尼女工一起吃香噴噴的清真便餐。臨行前夜,我摸黑去確認(rèn)了拆掉又修復(fù)的女王雕像。歸途路上,一瞥大嶼山我仿佛看見了一條鴉片躉船。endprint
——難道我會描寫這些么?
不,正是沉默的季節(jié)。
匯豐銀行矗立在香港島正中。解說牌上沒有寫——它是由于鴉片戰(zhàn)爭得手奪取了這個島緊接著又攫取了上海的巨額毒資,為了把鴉片暴利安全運回英國才成立的、一家緣起最骯臟的銀行。
不僅煙毒、從鴉片孽生的金錢,腐蝕了一個民族的骨頭。一百八十年前奮起硝煙的先行者,又倒在了金毒的笑聲里。
當(dāng)年鴉片販子的魁首怡和洋行,特別在這里昂首闊步。它得意,在這兒的每一刻我都聽見它的狂笑。從林則徐到毛澤東,一切對它的批判都沒能成功。它的午炮,它的建筑,是香港旅游的必看景點。渣甸坊、渣甸街,“Jardines”(花園)被人說得口滑。而這個花園[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在它的社標(biāo)圖案上只寫著Jardines,以西班牙語讀即“花園”]是種鴉片的,它的徽章偽稱蘇格蘭國花,其實我看惟妙惟肖是一朵罌粟——飽脹的花籽,是充斥的鉆石。
在半島酒店大廳排著長隊、等著喝標(biāo)志上流的下午茶的人龍一旁,我若大喊一聲:鴉片販子沒有遭到批判乃是民主進步的恥辱——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
不,我不想喊那一聲,就像我不想描述香港。我只是想著魯濱遜的嘲笑:“他們自己全然不知,在全世界成為輕蔑之的?!?/p>
最大的侵略軍頭目,埋葬在一邊澳門,如今也是參觀景點,人稱馬禮遜墳場。把廣州虎門燒成一片火海、把中國拖入阿鼻地獄的英艦隊統(tǒng)帥施厚仁、英艦都魯號司令邱赤爾——青苔綠樹,安靜恬謐,安睡于斯。我去看時,墓石上擺放著一些黑紅綢布的花圈,估計有人在按期吊念。
我啞然。
騅不逝兮可奈何?林則徐只能默默西去。
殖民主義造成了人的深刻分裂,無論貼近享受它小康的你,或是遙遙痛恨它不公的我。
宰割之日來臨,天下孽火蔓延。天造地設(shè)的美麗島,成了貪婪魔鬼的灘頭堡。不止于此,金錢居然改天換地,奴隸更饜足于殘羹。包括革命的批判,居然都沒能打敗它——可憐的只有正義二字,流落在天涯街角,被一代代愚蠢的男女嘲笑!
在香港的滾滾人流中,我走著,琢磨著他們的神情。所謂一吐為快,其實很難實現(xiàn)。何況甜味的毒癮一旦侵蝕至骨,就很難再指望什么。不,我們懷著比你們更深沉的民主夢,但彼此的基礎(chǔ)不同,直至簡單的常識。敘述和論說——其實還有明揚與沉默、傾訴與噤口等形式。訴說更不是放縱,我們的文化中,沒有魯濱遜的惡意。
也許,我們能做的事只是揖別——并等待天下公正的回歸。
我盡量看了一些,當(dāng)然不可能看全。
我懷著眼見為實的心情而來。我走時,帶著一點感傷。天道的懲罰居然近二百年遲遲不來,人心的受辱居然要延及子孫——即便如此我仍感謝主,沒有讓我在這緣起丑惡的富貴里生活。雖然我擁有的話語,實在是囊中羞澀。
但是你且莫笑,新一輪對殖民主義的價值爭論,如伶仃洋最深處潛忍的海嘯,正悄無聲息地一步步發(fā)育。就人類社會的公正而言,良知的批判,尚未掀起高潮。
我只想祝福你。本來,人都被命運強制著茍活。我知道,為了求得生存,選擇否定是困難的。
人有病,天知否?
漢口
人會問:一篇寫香港的隨筆,為什么一定要扯到漢口?
我反問:一場對母親祖國的強奸,為什么不能只在香港一處?
因為鴉片戰(zhàn)爭不僅有第一次還有第二次。因為征服、掠奪、奴性以及古老精神的沉淪,不單在沿海的港口更在縱深的腹地發(fā)生。
對香港的勾勒,要在漢口結(jié)束。
像每個人一樣,終于我也遲遲知道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
香港催生了上海,而漢口是上海的內(nèi)陸。“上海經(jīng)驗”加速了殖民者和侵略軍把面孔涂改成“貿(mào)易商和紳士”色彩的工程——既然終極目標(biāo)是為了資本像羊羔一樣地錢生錢、既然鼠膽的官僚只會鎮(zhèn)壓人民而對洋人是恭順家奴——為什么非要費力氣打仗、割地、管理那混亂的土地呢?
1858年的清政府已是任人糟踐。既然香港可割,既然上??蓳?jù),成串的“二線城市”如登州、潮州、漢口、南京,都以一份《天津條約》成了英法俄美四國以及后來強國的“通商口岸”。
《天津條約》中特別有一款:外國船可以自由駛?cè)腴L江、外國人可以到內(nèi)地游歷經(jīng)商、外國傳教士可以到內(nèi)地傳教——
“內(nèi)地”,這個詞語從此在歷史上閃爍,忽明忽黯。
一衣帶水的日本帝國,以它自古的中國知識,當(dāng)然深諳“內(nèi)地”的含義。一旦甲午戰(zhàn)勝,日本不僅照單通吃一個個英法栽下的樹上果子,更長驅(qū)深入內(nèi)地,直抵中國腹深,甚至在“三線城市”揚子江上游的沙市重慶,都逐一辟為領(lǐng)館,準(zhǔn)備長期插管吸髓。
記得那時發(fā)掘盤龍城,我們總在漢口的一個街口擠公交。我們總是渡過長江,去湖北省博物館,那時習(xí)慣了一腳扒上到站不停的汽車,卻不知沒幾步遠,便是列強的漢口租界。
廣州鴉片販子之一英商上海寶順洋行1861年到達漢口,新一版殖民史于是在漢口掀開幕布。而法國一直到甲午之后才搭日本的順風(fēng)車來到,是為佐田雅志唱的“穿過三教街,到法國租界去”。
沒來前就聽說“東方芝加哥”云云。確實,這種出口秀特別適合于僅讀三行便行炒作的國人。百年前一個日本人順手寫下的“芝加哥”,仿佛是艷羨沿海改革開放的“內(nèi)地激素”,不僅愈說愈順口,竟至武漢大學(xué)也拉著芝加哥大學(xué),要按這句話結(jié)為姊妹。
我從日本下載了水野幸吉的《漢口》,瀏覽了這八百頁的巨著。這是一個勤勉的外交官把就任漢口一年半的細密調(diào)查,發(fā)奮寫成的資料書。在前言里,他代言日本帝國,做了日俄戰(zhàn)爭大勝之后的豪邁述懷:
滿洲事已決。值此劍影尚未去眼底,炮聲仍存于耳際之時,當(dāng)然應(yīng)試長驅(qū)以拓展利益之圈。唯其滿洲僅支那問題之一部而非其全部,最大且未決之清國問題,乃在中央支那即揚子江流域之利權(quán)角逐。惟帝國毋忘自己之運命,以圖其臨之終局解決之際,占據(jù)最有力之議席。[水野幸吉:《漢口——中央支那事情》自序第1頁。合資會社富山房,明治四十年(1910)]endprint
軍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是資本侵略的兩幅嘴臉。大炮軍艦和賬本銀行——是資本運行的兩手。
跨過了1841年林則徐的虎門,又粉碎了1861年的天津大沽口,接著燒毀北京圓明園徹底捏破了清政府官僚的鼠膽后——進入二十世紀(jì)的帝國主義穿上了海關(guān)職員和商號大班的西服。
先對中國徹底作“社會學(xué)”調(diào)查,再牢牢扼住揚子江這條大動脈。此一番要摟緊這呆然的女體,吱吱有聲地吸血。
揚子江穿過母親的胸脯,密密的水網(wǎng),是她裸露胴體的血管。沿著條條水道,遠不止?jié)h水洞庭,一直到周口桂林其實都在數(shù)中——針頭直插九省通衢的心臟,她被惡魔攫住,枯槁而絕望。
由于資本主義被上帝選中,天下己任之感充斥胸間。天降的“運命”,甚至使一介小小領(lǐng)事也自信滿滿。散文家堀口九萬一出任湖北沙市領(lǐng)事,他諷刺地寫道:沙市清朝官員居然沒聽說剛打過的甲午戰(zhàn)爭。比喻“芝加哥”的水野幸吉則指出:漢口是“致中央支那死命之處”!
我沿著修繕一新的江畔大道,一座座地尋覓和欣賞。確實,殖民主義的勝利與建筑美學(xué)的勝利同步。石筑的大廈屹立江頭,宣布著一種自豪的價值。
在漢口,我特別明白了俄國的茶葉經(jīng)營。
怪不得我們當(dāng)牧民時,喝的磚茶多打印著湖北的字樣!與龍井碧螺不是一回事——這是一種粗茶的制造、買賣、運輸?shù)捏w系。俄國商人獨占這一行,因為俄式帝國主義征服了中亞和蒙古。
我在烏珠穆沁草原上放羊時,糧本上每月有一塊磚茶的配額——雖然賣家變了,但粗飲茶的我們,依然處于這個體系的末梢!
順著歌詞的索引,穿過改了地名的“三教街”,院落幽深的法國領(lǐng)事館如潛伏般蹲伏。那以后,二十世紀(jì)翻云覆雨,新興日本雖然一路突入沖到了沙市,大國夢卻在揚子江上灰飛煙滅。
佐田雅志的母親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于1942年來到漢口。她給海軍當(dāng)打字員,時而去“海澤爾伍德”等店鋪消磨時光。她在回憶錄中說,“遇到機會就把和一個德國青年淡淡的浪漫故事,作為母親青春的一頁,講給后來長大的雅志聽”[佐田喜代子‘永き旋律:さだ家の母と子供たち(自由國民社)2008年。頁數(shù)未核實。包括后面引文出自網(wǎng)絡(luò)]。
兒子寫的,其實是一曲帝國挽歌。
弗萊迪,暮色中你向著鐘劃了十字
被梧桐枯葉遮埋的那個人,簡直是一張畫
但是教堂的鐘,其實也該——為你我奏響
只是夢中的一切,就連你也一起
奪走它們的,是騰起的紅色火炎,交飛的戰(zhàn)斗機
……弗萊迪,和你的相遇,是在漢口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約三十年,甲午勝后日本強置租界于漢口。1937年8月中國宣布抗戰(zhàn),漢口日僑全部回國。一年后日軍攻克武漢恢復(fù)漢口租界,后來佯作交還了汪偽政府。1944年12月18日漢口日租界被美軍飛機炸成廢墟。歌手的私人故事,就這樣翻完了末頁。
佐田雅志在大型紀(jì)錄片《長江》里,批判了“悲慘的戰(zhàn)爭”。
但是他語焉不詳。我讀不出他批判的賓語——他批判的,究竟是分娩畸形兒一般制造了漢口租界的甲午戰(zhàn)爭?還是把日本租界一天炸為廢墟的美軍的戰(zhàn)爭?是把人類從那時拉入地獄的為了鴉片貿(mào)易的戰(zhàn)爭?還是中國人民奮起反抗百年殖民史的抗日戰(zhàn)爭?
日本的粉絲也在網(wǎng)上唏噓:“歌的主人公在中國又在不是中國的‘租界里培養(yǎng)愛……戰(zhàn)爭是悲慘的,一句就可說盡戰(zhàn)爭的本質(zhì)。但把它具體的說又意外的不容易。佐田的《弗萊迪》,肯定就是果敢地挑戰(zhàn)這種難度的一曲。”
——說《弗萊迪或者三教街》“果敢地挑戰(zhàn)”了戰(zhàn)爭敘述難度,是一種香港式殖民主義教育的結(jié)果。他們的存在,他們的“愛”,在巨大的他者面前,在一時弱勢的他者的屈辱、痛苦、貧困面前——不僅尷尬,而且輕浮。
我停掉了佐田雅志這首歌的音頻,隨手翻閱日本領(lǐng)事的《漢口》。第88頁他講及中醫(yī),第97-104頁他分析漢口的開港大勢和中國內(nèi)陸。第297-302頁他綜述了“買辦制度”……這是一部百科式的中國內(nèi)地調(diào)查錄,必須說,內(nèi)容十分扎實。
我們甚至沒有像1961年印度斷然出兵打得葡萄牙軍立即繳槍、一舉收回了殖民主義據(jù)點果阿那樣的——徹底的批判。
匪夷所思地想起的,居然又是魯濱遜的毒舌?!盁o知奴隸的群集,自己全然不知成為輕蔑之的”……
陳天華當(dāng)年就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毒言惡語,一轉(zhuǎn)身跳進了滔滔的大海。今天,也許我們該把它當(dāng)作鏡子,清除身上心頭的污染,每日三省,一點一滴。
這么想著我不覺笑了:這對香港人可能太難。
因為他們抱著一個幻想。而我們卻可能——我們雖然兩手空空,但我們是思想的自由人。我們不與它媾和,惟要豐滿自己。
在漢水流淌來匯的兩江口,大樓上“江漢關(guān)”三個蒼勁大字在向我呼喚。
揚子江上,雄關(guān)緘默。我思索著,想猜出它給我的啞謎。從背后的盤龍城一直遠至蒙古草地,求知的痕跡隨人生勾勒一過。我從漢口開始,經(jīng)過了虎門、淇澳、澳門、香港,又回到了漢口。
茫茫九派,極目楚天,我留戀地向南眺望。已是最后一個傍晚,靠著揚子江與漢水交匯的石岸,仿佛人在享受著休息。九龍城被毀了,黃鶴樓卻還在。我知道,學(xué)習(xí)與辯駁,都還僅僅是開始。
2016年10-11月旅行調(diào)查
2017年5月完稿
張承志,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北方的河》《心靈史》《敬重與惜別》等。endprint